第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钱钟书夜访许佳先生

　　“论理你早该认识我了。”

 

　　这话太耳熟了，我刚一回头，他就推门走进来。“半年没见，突然想起你，就一跃上来了。在阴阳两道我腿脚利索得很。”

 

　　此时我心中惊诧已定，说：“承蒙先生赏脸，深夜造访寒舍，用先生的话说真是‘蓬壁生黑’。请问先生要茶还是咖啡？”

 

　　“对我不用这么客气，我呆会儿就走。人间还是老样子，嘈杂极了，黑夜也不放过。我一分钟也不会多呆。”

 

　　我不经意朝窗外一瞥，的确。

 

　　“你最近在看什么？”他踱到我的书架前，“荣格、罗曼·罗兰、萨特，哈！还有韦斯特！”

 

　　我惶恐极了，轻声说：“对不起，老师让我们看《围城》，可我不想中途放下那些书，将来会拜读您的著作的。”

 

　　“唉，你前半句对了，后半句又落俗了。”——瞧，他又来了。“也许你会发现《围城》并不像传言的那么好，然而他们一直热衷于这个，评来评去的，舆论也就没头没脑地接受了；可一旦论及添枝加叶，他们竟出奇的聪明，凭空编出了许多动听故事。从这点上来说，他们才是小说真正的创造者。作家们的饭碗一直岌岌可危，就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远不如别有用心的评论家。”

 

　　我不禁笑了。

 

　　“不过你看那些书我很高兴，特别是韦斯特，有趣极了。”

 

　　我假装不高兴地说：“涉及那么多人，我大多不认识。您学识渊博，当然能品得其中之妙处；我才疏学浅，十目才一行。”

 

　　他也笑了。“小说不应该让所有的人都看。就好比学问，朝市之显学必为俗学。一本书只要世上有一两人对它会心一笑、凝神一思就可。老实说，我对《围城》一点儿也不满意，居然有那么多人喜欢它。”

 

　　我忍不住说：“这里其实也有一个个人崇拜的原因。韦伯专门讨论了个人魅力与政治的关系，文艺方面也可借鉴。太多的人崇拜你了，至于崇拜些什么就不得而知。或许有些人骨子里想出名，却又要体面，不想像大明星一样庸俗，就巴望着像你一样多闻，然后邯郸学步拒绝采访，算是个淡泊名利。——他当然最清楚，这种淡泊是最好的出名方式。”

 

　　“对！就像贪官嫌礼品不够，全数退还，但当然知道别人下次必定双倍奉送。”

 

　　“先生，”我试探着问，“您知道书店里有许多回忆您、评论您的书吗？我翻过一些，大多质量平平，其中必有混水摸鱼之辈，只不过想借‘钱钟书’出名罢了。”

 

　　“小家伙，你当我在底下不闻不问吗？我知道得比上面还清楚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崇拜我与崇拜赵薇没什么不同。她是当代中国空虚、萎靡、堕落的象征；我也是，其区别只是我是‘钱钟书’，有一个文化的美名。”

 

　　谈话中断了。火苗在炉中扑扑直窜，像是火之魔在跳着灵魂的舞蹈；劈劈啪啪的柴声像是伴奏音乐。我们的身影照在墙上，忽闪忽灭。到底是钱先生在访我，还是我已飘离了我熟悉的世界，来到了他存在的地方？钱先生默默地望着火焰，深邃的双眼仿佛也闪动着火光。

 

　　我试着再打开话匣：“您在另一个世界愉快吗？”

 

　　“当然愉快了！”他说这话时，眼神中充满了陶醉。“在那里不用考虑身体的不适，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但我太不务正业了，既不祈祷也不忏悔，总受罚。”

 

　　“……你怎么了？看上去好阴郁。”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往事一幕幕不断浮现在眼前。

 

　　“曾几何时，我发现自己被判了死刑，生活就像在缓期执行。我一直竭尽全力试图改变，声嘶力竭地反抗。但每当我满以为自己大获全胜的时候，却总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没变，只是改了张面孔，换了个声音，我还是我。”

 

　　“你很幸运。”钱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

 

　　“为什么？”

 

　　“许多人连自己被判了死刑都不知道。在生命的早期，主体意识仍处于朦胧状态的时候，你的‘我’只存在于虚无的无知之中。然而，当主体意识一苏醒，当你头脑中每一个脑细胞都指着同一个方向、朝着同一个目标，就像拿破仑手下的千军万马时，你就被判了死刑：你无法自拔地陷入‘永劫归复’中，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把自己从虚无中解救出来，可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被铐上了更大更虚无的枷锁；你无可救药地处于彷徨、清醒、反抗的永恒重复之中，甚至这种重复本身也在被不断重复着。一旦你被处决，无论是心灵的死亡还是肉体的，都只能让你再一次虚无。”

 

　　“那我们为了什么而活着？”我急切地问。

 

　　“为了自由！人活着必须自由，否则毫无意义。你很聪明，不会曲解这种自由的含义。”

 

　　“为了自由就要反抗，可结果……”

 

　　“反抗是你惟一的存在方式。萨特说过‘存在即反抗’。输赢根本无关紧要——这里甚至没有输赢的概念！我活着就是为了自由。别人崇拜我，只是因为他们已失去人类生来就具有的美好品质，都太不自由了，因此我那些本属正常的品质、我的自由就被格外夸张了——你知道，在混乱的年代里原本好的东西往往显得特别珍贵。”

 

　　我很理解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那么爱情呢？”

 

　　“哈，对了，你也到了该恋爱的年龄了。”他笑着说，“很奇怪，一件事我虽然早就知道，但到了下面却更有深切体会：爱的人往往是不被爱的。你很爱她，她知道，可就是不爱你；而她爱他，他也知道，可也就是不爱她。对此我们只能痛恨，别的真是无能为力。你也许已经想到，爱情其实是主体意识高度统一的一种现象，爱上一个人仿佛就是被判了死刑。真正的爱都逃不了要经历缓期执行。”

 

　　“那么，为了爱而追求，就像为了自由而存在一样，因此我们应当勇敢地爱，执着地爱，爱得再崇高些，爱得再深切些！然后——”

 

　　“然后你会发现她已经在你心里与你融为一体了。她也许从你眼中消失，却永远地驻于你的心头，享受着你的幸福、你的痛苦。送你一首诗：

 

　　你渗透我思想的所有间隙

 

　　你弥漫我意识的所有空洞

 

　　你连贯在你的继续中

 

　　你完整在你的残缺里

 

　　“好了，”他站起身，“我得走了，你好好用功吧。世界是丰富的，但只有好眼睛才能看得出其中的妙处；视力不好只能凑热闹，盲人就更只能听人胡说。而好眼睛是要追求一生的。”

 

　　说完他就推门消失了，正如他来时一样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