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空气

　　她是很想说出第一句话的，一般来讲，一旦开口说出第一句，剩下的形成语段会容易得多。可是车里的空气凝固着，在夜色里更显得沉闷，这股沉闷直击她的胸口，沉滞的空气不许她说出来，吐出哪怕一个字都困难至极。

　　无须说出来，她都能想象得到父亲的下一句会是什么。那个握着方向盘的中年男人，睨着眸子通过前置镜审视着他的女儿，带着点儿怜爱，又带着点儿狡黠。长久的沉默使车内的广播声显得聒噪，尽管广播放的是田园交响乐。她的心思只得从要说出一句话转移到交响乐上。也许是空气沉闷的缘故，她听不出任何悠扬，浮现在她眼前的不是田园，而是爷爷在门前开辟出的那一小块菜园。那菜园上各种果蔬随心所欲地在属于它们的一小方土地上施展着腿脚，誓与四周的花草一比生命力的盎然。爷爷对生活的较真儿与适意，与他亲手开辟的菜园一样，与家属院里整齐的绿化带格格不入。“噢，爷爷。”她想到他，胸中的空气也快消耗殆尽了。“如果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会憋得窒息吧。”她又想：“可是爸爸应该不希望我开口说出来吧。”

　　恰好是一个红灯，醒目鲜艳的红色灯光轻而易举地穿透车内的空气，映出细小的灰尘，纷纷扬扬的，车里满是的。她有些忍不住，忍不住咬紧牙齿，忍不住嚅动上下嘴唇，可那些话就是不停地在心中装腔作势，落实不到声音上。红色的亮光打在侧脸上，晃得厉害，却给了她侧过脸庞望向窗外的机会。这样，镜中父亲的目光，也只是扫过她的半边脸而已。

　　窗外的夜景一排排阅兵似的列队走过车子，每到下一个路口，她就会忘记上一排士兵的模样，它们都一样，长得一样，动作一样，走过她的速度也一样。好几个路口过去她才记起说不出第一句话的原因。父亲没有那么多钱给她报补习班。那些由自己学校老师承办代课的补习班总是被身边的同学们塞得满满的，而价格也总衬得起自己学校这块牌子，贵得离谱。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窝蜂地涌向学校以外的地方学习学校里就能搞懂的知识，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一定要自己也像泡沫一样随着人潮涌向那里，不论自己的形状是什么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她提起，父亲的拒绝会很冗长——从继母下岗到弟弟的学费，再到女孩子读书无用论，有时远一点儿，会扯到爷爷的各种医药费。这样冗长的拒绝会让她怪罪自己的不懂事。有时内疚多一些，她会想，自己要是再争气一些就好了，这样的想法一多，眼泪都是收不住的。

　　上一个周末，妈妈叮嘱她要向父亲要到下一学期的补习班费用：“你知道的，我一个人生活，养你并不容易，他的钱你那个后妈花也是花，你那个弟弟花也是花，不如给你上课学知识花。”

　　她的数学学得很平庸，可是总忍不住在心里一笔一笔地算小账。爷爷疼她，退休金抠抠俭俭省下她的学费。而生活费基本上依靠母亲。那么她能找到的补课费来源，似乎只有此刻驾驶座上的父亲。

　　只有他，她在心底默念，“爸爸”，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了口。

　　“又要交补课费了。”果然下一句会接着说出来，很容易。

　　“嗯，你知道的，你那个妈妈刚没了工作，一家老小都张着嘴要吃饭，还有我们单位效益一直不太好，挣不到什么钱……”父亲在说的时候目光不再打量她，而是直直望向前方。她还注意到，刚刚镜中自己那双躲闪的眼睛，正紧紧盯着镜中的父亲。

　　思想和目光一起溜到镜子上，她很自然地忽略了父亲的后半段话，只仿佛隐约捕捉到最后一句的余音：“要不，你去问问爷爷这个月退休金到账了没有”？

　　父亲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赔上的小心，像商量，又像自言自语式的呢喃。

　　她实在讨厌封闭的车厢，刺鼻汽油味混搭着劣质的空气清新剂，在一整车的空气中霸道地占了一大部分。她抗拒把它们吸进肺里，而呼吸次数少了，静止的空气才显出诡异的沉闷。

　　憋眼泪最好的方式就是停止呼吸，眼睛会睁得奇大，泪水也就不易从眼眶中溢出。通红的眼圈在夜色中绝没有红灯射进车厢的光束明显。望向前方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她哭了，她的委屈被空气和夜色藏得很好，眼泪不过是属于她和空气、黑夜的一个秘密。

　　如果这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或是难以承受的挫折，她或许会找来“失望”这个词语形容敏感的心情。可这是至亲带来的拒绝，是无法反驳与辩解的失望，对与不对，都要念着好才是。

　　她被这一段冗长的拒绝洗脑成不能被称作失望的伤感，横阻在胸中，像一道坎儿，妨碍她做最简单不过的呼吸运动。她以为，自己怕是没机会再走进补习班的教室。一向不吝赞美夸奖自己的那个老师也许会在某一个她俯身间问题的间隔问上一句：“我看这几周的课你没来，身体不舒服吗？”

　　她慢慢品起了父亲这段冗长的话，慢慢注意到那个幼时站在自己身边高大挺拔的男人，也开始变得苍老，那种老，气质与形貌更甚。也许是无奈，也许是无力，总之一定不是人们用来戏谑讽刺中年男人用的“油腻”一词，她还不许旁人，甚至自己，这么形容父亲。

　　父亲怎么会不希望她成为自己逢人便可夸耀的骄傲呢？他说过的，他这辈子都被家庭与责任束缚在这个城市里，生于斯、长于斯，死后怕也免不了葬于斯，他说希望她能走出去的呀。之前有一次送她返校，父亲帮她卸下行李箱，递到她手中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嘴里那句话也是轻轻的——“要努力呀妞妞。”

　　而此刻，父亲自言自语后的尾音停留回荡了许久，久到他都感受到了尴尬，又不得不尽力寻找着话题来填补这空气中肆意弥漫的尴尬。奈何这些话无外乎“怎么一直是红灯啊可真不顺”“你看这条路总在施工”……很随意、刻意避开了她与和她有关的一切。

　　就凭着爸爸肯缓解这空气中凝滞的尴尬，她都愿意相信他是肯担起“父亲”这两个字的，他只是有属于他的苦衷，她明白不了。而她应该可以自己弥补那些知识漏洞，应该不过分在乎那些老师的目光。“可以的，我可以的。”她的呢喃自语只能放在心里，在车程终了的时候，万幸还有自己安慰自己。空气在车门开的那一瞬一股脑涌进来。

　　远处操场传来篮球砸向篮板的嘭嘭声，空气中满是球一上一下间激起的灰尘，这灰尘顺着空气迎面扑向她，嗅到时，她大大地打了几个喷嚏。这边左手刚刚捂上嘴巴堵住了几个喷嚏，那边右手已经拽下公用电话的话筒。空气中的灰尘融进血脉中会使心跳快上三分，“难怪男孩们在扬起的灰尘中依然活力十足。”她想，而这个念头未及继续，话筒那头已有了几声沉重的咳嗽声，她急急回到正题，“爷爷，是我。”

　　“啊妞妞，你好哇！唉这风刮得大，哪儿哪儿都是灰。别挂哈妞妞，嗨呀我跟你讲，你爸爸跟我说缴费的事儿了。心放肚子里，这钱我去凑。记得呀妞妞，吃好喝好，注意身体。爷爷没别的能帮上你，就兜里这俩儿钱还能派上点儿用场，培养你这棵苗子我可得尽点儿老劲。”

　　她在这边憋着哭腔答好，只是奇怪，怎么这时的空气也是如此的闷。爷爷这通电话竟显得有些冗长，长到远处球场喧声渐弱，上课铃声取代了余音；长到空气中的灰尘涤净胸口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