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
作者: 徐敏霞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9-07-19点击:
有多少人会打开窗,
有多少人痴痴地望,
那么蓝的月亮,
那遥远的月亮,月亮。
——高晓松《月亮》
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我没有感慨。我把自己的事写在作文里,交上去。老师说:“你的小说写得交关好。可是,这样的故事尽可以更煽情一点,你为什么没有?”我笑笑,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说自己的事,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像在说别人一样。
我不是自卑,而是不耐烦把我的事告诉别人,这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祥林嫂般的神经质,而这些我都不具备。但是痛苦的埋藏也需要毅力,我不堪重负了,于是我把那些事告诉漫生,漫生哭了,我没有。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的时候,我觉得哭也没有用,我也没有麻木,往事随着身体成长,硬生生地生在肉里,像一条布捻子来回抽动,时有隐痛。
一个小姑娘有一个很爱鲜花的妈妈和一个爱讲故事的爸爸。在五岁以前,小姑娘的幸福只能用鲜花和故事来形容。那时的快乐是小仙女的快乐,是大丽菊花红艳艳的快乐。后来又有一个女人来了,她的面目在印象中总是狰狞的:雪白的脸像嵌了“老粉”,血红的嘴吸食着他们的幸福。她把小姑娘的爸爸拐走了。妈妈扑上去咬爸爸,恶狠狠地咬。多年以后,告诉漫生,她含着泪说:“妈妈好!妈妈咬他!”爸爸挣脱开,小姑娘又去抱住他的腿,他蹬开了她,她跌在地上,忘记了疼。幸福不是她有愿望就能实现的。再后来,这个家里就没有了爸爸,至少小姑娘的生活里就没有他了,没有了爷爷、奶奶。小姑娘仍旧叫搭搭,仍旧跟他姓,但他仿佛是和她不相干的一个人,和我不相干的一个人。
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从童年到现在,我和妈妈总在不停地搬家,从那个可恶的屋子里搬出来,再搬到舅舅家里去,再搬出来……行李很简单,是几个纸箱子,纯粹为了方便搬运。
天空常常很蓝。我不是缺衣少食,但我总觉得自己残疾,是心理上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残疾。我喜欢蓝的天,当月淡风清的时候,月亮也是蓝色。我的渴望也像那月亮,遥不可及。
舅舅家楼下,有一个和我同班的男孩子,高个儿,很瘦很瘦,体育很好,叫侃侃。侃侃不
是独生子女,他有一个姐姐,我觉得大凡有姐姐的男孩子都是很幸福很幸福的,我永远向往幸福的生活。我一直和侃侃一起回家,听他说所他所知道的一切,我要分享他的幸福。他说我听,这就是我的幸福。记忆中,那一路只有笑声,忘了有没有感伤,反正我不会说出来。伤心嘛,就只是伤在心里。
舅舅结婚了以后,妈妈说:“我们搬到大姨妈家里去好吗?”我答应了,因为姨妈姨夫都很好,哥哥也很好,到他们家去,我仿佛有家庭的感觉了。
顺理成章地,我上了高中,那么多快乐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我跟着他们欢笑、生活,有什么理由不高兴?漫生的谈言微中,琪扬的大智若愚,苔藓的“新华社论”……生活原来应该这样美好。
一年多来,周围环境给了我极大的快乐,特别是家里。我喜欢吃大姨妈烧的菜,我喜欢挽着姨夫的手臂出门,因为别人会认为他是我的爸爸,我喜欢这样的爸爸;而哥哥,常陪我出去玩,逢人就讲:“这是我妹妹呀。”我知道了,我需要健康的爱,一个有父爱的家庭给我的关怀。
长大的感觉是奇异的。站在十几岁的头头上的时候,我们是有口无心的唱情歌的孩子,快乐抑或是不快乐只在心湖上微微荡起几圈涟漪,掠一掠就会过去,即使是最沉痛的刺伤,也会被时间抚平,只留下一块暗色的印记。现在是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了,我们激情地生长和思考,不太幼稚也不太世故。有一点知道情歌里的意思,有一点感怀“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那是一个无拘束的,过分自由散漫的厦天。“恋爱”像乙型脑炎一样蔓延。即使在一个班里,我似乎也不太认得冉漾。只记得问了他一道习题,就攀谈起来。我说的是侃侃:我给侃侃寄了一张贺卡,说我喜欢他。他就再也不理我了。那是在初三的时候。冉漾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拜伦说:“相见时的颤抖,离别后的不安”我似乎都没有感觉到,其实我们不算“恋爱”,充其量只是拉拉手。但这拉拉手,也使我感动——冉漾竟然喜欢这个不好看的小姑娘。从没有一个男孩子喜欢过我。在他第一次拉我手的那天回到家,我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又用妈妈的粉饼把镜子里的自己抹了,真难看!
我没有忘记侃侃,他好比是一个理想,高山仰止。圣诞节我还是寄了贺卡给他,他仍没有回音。漫生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收到你的贺卡了,不知他会不会落寞和沮丧。”我说:“不会的。他不会沮丧,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或许我长什么样子他也忘了。但我不会忘了寄贺卡给他,我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坚持。”
我也这样跟冉漾说,他似乎并不高兴。他说:“原来你还是很喜欢他的,那么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我没有辩解,也觉得没有必要,有很多事情我可以迁让,可以克制,但我不说违心的话。
我说这不是“恋爱”,因为爱人的眼睛是蒙着烟雾的,而我却很快发现了与冉漾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一直听着电台里不播放的不热门的歌曲。不知道为什么《同桌的你》会那么风靡一时,老狼的别的所有的歌都比这一首好;高晓松的其余的任意一首词,都比这一首出色。可是这些歌却少有听众,让我觉得自己是固守码头的愚人。冉漾听了他们的歌,默默地把磁带还给我。我作好了准备,等他说“不好听”。可他却说:“好倒蛮好,只是不够味儿。”我几欲跌倒,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不够味儿?我有一种跟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冲动。
这一切我都告诉妈妈,妈妈没有任何反对我们交往的意思。我们一向相依为命,她只希望我能够快乐。她叫我不要把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于人。我却觉得冉漾的评价有点亵渎的意味。
有的时候,只要对人有一种固定的认识,这种认识就会愈演愈烈。我和冉漾还是在一起吃饭,他依然在放学时送我到车站,有时中午我们一起出去逛逛,一切都像开始时一样。可是我对他的不满却一天天地溢出来。他习惯把所有的不愉快都讲给我听,而我觉得那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他有一种女性化的多愁善感,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他,希望他明白,他的挫折是多么不值一提。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很坚强啊!”或许他并不是没有感触,只恐怕不能达到我理想的效果。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苦难里,有一点陶醉,不能自拔。他把我当作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而我本身也许更需要人支撑一下。
我看到过他的母亲,有点未老先衰,我知道她的大半生都是为了儿子,我有些惶恐,他要去一个地方,但不识路,他妈妈跟他讲了半天他还是有点迷糊。于是他妈妈说:“还是不要去了好吗?”他就会说“好的”。他很体贴大人的关心,而实际上……我仿佛看见自己若干年后也操练成了一个和他母亲一样操心琐碎的女人。他依然年轻,我却已心力交瘁。
在五月的一个星期五(啊,已经快一年了),我把我的想法都拿出来跟冉漾牌了。中午的太阳很耀眼,洒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的阳光的阳光凌迟着每一颗敏感的心。录音机里放着简单的李泉的音乐。那个漂亮的拥有唯美声音的男子哼唱着“爱是什么颜色”。年轻的孩子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聆听欢快的乐曲里有否悲哀的音符。
冉漾的眼睛严厉地盯着我,要穿透我的心扉;而无辜羞愤的泪水已要夺眶而出。我没有朝他看,我低着头,飞快地说出那一串残忍的话语。我怕一停顿就会心软。
沉默了,李泉沉默了,冉漾也沉默了。李泉在沉默中爆发,唱了一支别的歌,而冉漾却在沉默中灭亡了。
妈妈怪我太草率,她说这很伤别人的心。“冉漾的成绩那么好,本来倒可以帮助你的。”我顾不了这许多,年轻总是鲁莽而草率的。要我用什么手段来欺骗利用别人,我办不到。在人情世故中我已不再只是个白坯,但我仍向往纯粹。
妈妈郑重地告诉我,她打算结婚了。她是用很低的,但是坚定的声音说的。妈妈很要强,姨夫姨妈待我们再好,这也不是我们真正的家。哥哥二十四岁了,很快会有女朋友,会结婚,而我却还不能自立……我们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能长住的家。
那个男人很矮,很丑,配不上妈妈。妈妈在店里做完美容,手里提着婚纱跑到马路对面的照像馆去拍结婚照。她提着裙子过马路的一瞬间,我觉得她老了,皱纹无情地爬上了她眼角,她不是二十年前幸福的新娘,只是一个无奈而疲惫的妇人。
新的家如果只有那个男人和儿子,那算是很宽敞了,要再添了母女俩,就显得局促了。他和我妈妈住一间,我和他儿子住一间,中间用拉门隔开。我很不习惯新的生活,尤其是跟妈妈说话,处处感到不便当。
四个人个相处部是客客气气的,客气得不像一个家。我感到我和妈妈只是两个房客。不过,我对于生活在到这一步已经十分满足,毕竟即使是目前,也来之不易。
由于晚上常常要外出补习,妈妈帮我把头发剪了,剃得跟男孩子一模一样。像漫生总是有爸爸接的,再晚也雷打不动,我只有自己防备了。女孩子真的不能没有爸爸!
后爸的家里面电视机是没日没夜地开着的。他不读书不看报,也不看新闻,只是无休止地沉迷在武侠片里,电视完了,还有录像。我说,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没有品味?妈妈说:“你爸爸当初不是又有品味又有修养吗?最后呢?”
才一个多月,妈妈和后爸又离婚了,因为在生活费上发生了争执,那男人十分斤斤讲较,计较得让你目瞪口呆。我没有异议,我一直很顺从。我对这场婚姻本没有感觉。在搬出那户人家的时候,后爸站在门口拄住妈妈,求她留下。妈妈并不为所动,在出租车上教导我,千万不能嫁给一个小家子气的男人。我们又回到姨妈家,像做了一次长途旅行归来。
妈妈没有停歇,她在姨妈家附近找了一间旧房子,很小。但是如果能买下来,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妈妈打电话给爸爸,要把以前离婚时判给她的房子卖掉。爸爸说,他买下来,不过他只能给五万,因为这些年的房租和公用事业费都是他在交。他一句也没问起我。挂了电话,妈妈很气愤:“自己的女儿一点也不关心。给女儿嘛,多贴一点钱又怎么样!”
我无所谓,我已经十几年没有爸爸了。尽管我一直十分渴望,但因为缺憾了很久,竟然也习惯了。
房子买下来了,我和妈妈热情高涨,我们在为自己的家忙碌,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哪怕我们想在家具上刻下我们的名字。十几年的积蓄换来一个家,我们不犹豫了。
迁入新居的那一天,无人为我们的杰作喝采。我和妈妈早早地躺在床上,十几年来第一次找到了安定,竟然兴奋得睡不着了。我们不说话,我们沉浸在喜悦里,我们流泪。这是我的幸福,这不是月亮,我满足。
冉漾大概没有事了,期末考试又考了第一,他应该是前途无量的。我为他高兴。
我问漫生:“如果我爸爸死了。我应不应该去参加他的追悼会?”我实际上在问自己。“为什么不?他是你爸爸。”我也是这样想,十几岁的年龄就要结束,人突然有一种理性的飞跃。我们认识的诗人说:“寂静来了/黑夜降临/地球旋转得很快/我们走了/我们走了/一切都很自然。”我喜欢自然:成长的自然,人性成熟的自然……
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我告别了过去。我从过去走出来,于是那个时空不再立体而成了一个平面。我把它叠好,压在记忆的箱子底下,随它去尘封,去化灰。
二十岁就要来了,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个新的我……
不忧愁的脸,
是我的少年,
不苍惶的眼,
等岁月改变。
——高晓松《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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