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半路

　　他们在一条公路上见面了，一个从东开向西，一个从西驶向东。

　　那时是早上6点，公路旁边不远处有个不大不小的湖，给这里带来一团不浓不淡的雾气，他隔着这层雾气模糊地看到另一辆车的司机一张眼熟的脸，于是“叭”按了下喇叭，并踩住了刹车。

　　那辆车停在了他身边，半开的窗户摇下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曾经非常熟悉那张脸，就像熟悉自己的脸——那当然，他们是双胞胎。

　　可现在，他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点儿陌生，他看上去很老，头发稀疏后移，露出的大半个脑袋上覆盖一层黯淡的油光，下垂的眉毛在脸上显得尤为突出，耷拉的上眼皮几乎接上眼下的沟壑，而那些凹陷填满精疲力竭的叹息。单看这张脸，你没办法说清他究竟属于40岁、50岁还是60岁。

　　他端详着这张脸，试图在上面找到熟悉的痕迹。

　　他的视线捉住了男人额角的一块疤，那是8岁那年留下的，他本来已经忘了，从前的许多事他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此时旧事从记忆的湖底翻起来，带着湿润的腥气逼到眼前。

　　他很少回忆童年。过分漫长的青少年时期荒芜贫瘠，追索时，在稠灰的雾气里，只剩下生长时骨节的酸涩和疼痛的饥饿。

　　他们知道家里最高的柜子顶上摆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他们家留着救命的钱。他们以前从来不敢碰的，因为爹的巴掌打人很疼，身体记得清清楚楚。可那天他们太饿了，在过分的生理痛苦下，人是没办法保有理智的，他把哥哥举在肩上，大他10分钟的兄长颤巍巍地打开了那个箱子，他听到生锈的锁扣发出老朽刺耳的“咔嗒”声，他感到腮下一阵酸涩的紧缩，有丰沛的唾液涌入口中，他咬着牙，“咕”的一声咽下去，响得能吵醒栖在门前的麻雀，他几次逮来吃过，骨细肉肥，他多希望自己也能是一只麻雀啊！满地里捡虫子和谷子吃，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他想着麻雀，又一次感到了难以忍耐的饥饿。而这时，他的同胞兄长挥舞着手发出了一声尽力克制而又无法压抑的惊叫，他茫然地失去了平衡，兄弟俩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并不觉得多么痛，他熟悉泥土的触感，可哥哥的额头撞在了桌角上，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哥哥甚至没有叫一声，就软软地倒下了。

　　这动静引来了父亲，父亲的脸与泥土同色，绷紧的腮帮高高隆起，骨节粗大，富含力量的大手紧握着。要挨打了，他立马读懂了父亲的身体语言，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试图逃走，当然，父亲轻轻松松地抓住了他。他挂在父亲掌上，尽可能地把自己紧缩起来，为了减少疼痛。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到，他惶然仰头，看到父亲绷直的下颌。他熟悉愤怒，可父亲脸上还有一种他所陌生的，更深重的情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父亲把他放在一边，抱起了哥哥，他不知所措，下意识跟上了父亲的脚步。父亲往哥哥额头上撒了一把草木灰，然后拿一块布巾把伤口包起来，就把哥哥安置在了炕上。

　　接着父亲转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跟着。父亲抓起搭在一边沾满尘土的褂子，大步走向前。他小跑着跟上，看到那褂子的毛边被污泥扭在一起。

　　他们走了许久，超出了他此前的生活范围，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比他见过最大的集市还要厉害，那是最近的镇子。他跟着父亲走进一家小店，店主很快给他们端上一碗滚烫的、漂着一层热辣红油的羊肉汤，一块硬邦邦的馍，还添了一碗堆得冒尖儿的白饭，上面卧着两块颤巍巍、肥腻腻的羊肉。他的喉咙被饥饿打成死结，作不了声，他怯生生地望着父亲，父亲抽了双筷子递给他。吃吧。

　　他接过筷子，像接过一道特赦，一条圣谕。他忘了父亲，忘了偷钱，也忘了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两块肉，闪着一汪近于神圣的油光。

　　他紧抓着筷子，埋头往嘴里猛扒了一口饭，夹着一块肥腻的羊肉，僵硬的手指没办法灵活指挥筷子，几粒米落在桌子上，他用指腹捻起来，珍惜地舐进嘴巴。太久未进食的喉管被过度撑开，带来一阵饱胀的疼痛，他仰头咽下一口汤，一条热线下肚，眼泪和汗水一并涌了出来。

　　他仿佛喉咙被烫伤了，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低着头拼命往嘴里扒饭，一碗饭叫他刮成个光可鉴人的瓷碗，他又抓起了馍。父亲从对面伸过手来摸了摸他的头，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温和声音说，慢点……吃吧，吃吧。

　　他望向父亲，隔着眼中被辣逼出的泪和汤升腾起的雾气，朦胧地看到父亲软化的表情，这里亮着电灯，周围充斥着羊肉汤热腾腾的奇香，所有人都带着一种饱胀鼓噪的热情高声说话，这里像另一个世界，他感到一种昏昏然缺氧般的幸福。

　　他把所有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一滴汤也没剩下，食物一直堆积到了他的嗓子眼，然后他们踏着月光走回家，沉默得像两头在地里的牛。父亲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你们都看见了，你娘骗你俩的，哪来的救命钱，咱家没这玩意，那是你娘当初装嫁妆的箱子，早空了。

　　他迷茫地想，那是什么意思？

　　月光昏淡，他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但没来由的，他觉得父亲在哭。

　　他的胃翻绞起来，皱缩在一起，他干呕了一声，下一秒他伸手紧紧捂住了嘴，咬紧牙关保护他人生中最好的一餐。父亲没再说话，他们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家。

　　哥哥已经醒了，靠在炕头，有气无力地对他咧了下嘴巴。他的视线滑过哥哥额头上浸满血的布巾和灰白的嘴唇，突然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把胃袋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这道疤痕给面前的男人带来了一点儿熟悉感，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很想喝点水，但这只是错觉，就在几公里前他刚停车喝掉了半瓶水，又找了个地方放掉了膀胱里的积蓄，他不应该感到渴。

　　他接着往下看，在男人衣领遮掩处看到一团模糊的青色，他呼出一口气，比起那个年代久远的疤痕，这东西更让他有实感。

　　那里曾经有个文身，这算他们乏善可陈的青春里，难得离经叛道的大事。

　　老实说，除了永无止境的饥饿，他们的童年时期并没有更多感受到贫穷的痛苦。这很正常，一粒沙滩上的沙不会因为自己的渺小感到悲伤，当你身边布满贫穷时，你没办法感受到它的力量。或者说，无从知道哪些苦难是来自穷困，哪些又是来自其他深不可测的命运。

　　不幸的是，他们慈爱的母亲拼力供他们上了学。他们在村里念完了小学，不得不到镇上念初中。他们的成绩不怎么样，何况本来也没钱上高中，村里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初中也别念了，回来做个农把式，或者学门手艺，就又能养活一张嘴。可母亲坚持要让两个娃念书，于是他们只好每天走三个小时路上下学。这导致他们时常睡眠不足，无法控制地在课堂上昏睡。

　　成绩糟糕透顶和上课睡觉，这好像天然是坏学生的表现，但他们并不乐意顶撞老师。对打架也无甚兴趣。于是他们理所当然成了班上所谓好学生与坏学生之间的边缘人。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因为当有人发现他们在放学路上拾废品时，这种漠视变成了嘲笑和欺辱。

　　他们冲去文身那天刚把这个学期捡的所有破铜烂铁换成了几张皱皱巴巴沾着汗水和说不上名堂的污迹的钱，转身走出废品站让人给拉住了，先上来的是拳脚，后面才是谩骂。

　　哥哥捂着头，而他死死护着胸前的口袋。谁也没听那些混混在骂什么，反正无非也就是臭、恶心、穷鬼之类的，学生时代如此单纯，厌恶并不需要确切真实的理由，只不过是厌恶而已。

　　身体上的痛楚并非无法忍受，那并不比父亲的巴掌更疼，他蜷缩着等待一切结束。可他怪异的姿势引来了那领头少年的注意，自然有人按住他，让那人抽出他胸前的钱。

　　那少年拎着钱，极夸张地咂咂嘴。

　　“看不出来，小穷鬼还挺有钱哈！”少年在他的注视下嘻嘻笑着把钱甩到他脸上，“钱也跟你一样臭烘烘的，走了兄弟们，我跟文身师约好了，别叫人等急喽。”

　　那些人像潮水一般涌来又退去，被留下的两条鱼连扑腾的力气也没剩。

　　这种时候应该下一场雨，像废品站的老头儿成天守着的那台巴掌大的小电视机里放的一样，可这个城市太干燥，只有眼睛里还能流出一点儿应景的水来，他躺在地上，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煮得稀烂的菜帮，阳光在泪珠的弧面上拐了个弯，狠狠灼伤了他的眼球。他摸索着抓起钱爬起来找哥哥，他哽咽着说，哥，咱也去文身。

　　哥儿俩真的去了，找了一家门坏了所以夜不闭户、两袖清风的文身店。“文俩小图？”两只耳朵戴了9个钉的文身师剔着牙，头也不抬地报出了个比他们全身上下的钱两倍还多的价钱。

　　哥哥战战兢兢地问，那文两个字呢？

　　文身师掀起眼皮瞅了眼俩身上还带着脚印的半大孩子，“呸”一声吐出了牙签，500。

　　哥儿俩身上总共有472块9毛钱，还有老爷子顺手给孩子的一人一颗糖，这是他们一年的收获。

　　在这个家，享受等同于浪费，而浪费是高于打架，甚至高于偷盗的，无可赦免的重罪。400多块钱意味着父亲的电瓶车可以换一个电瓶，或者他们可以有一辆骑着上下学的自行车，也许还能剩下点零头让母亲换一块干净头巾。

　　这些东西他们都很需要，但有时候人会迫切地需要安全感。有人会从暴饮暴食里获得安全感，有人在极致的速度中获得安全感，而现在，扎进皮肤的黑色颜料让他们感到安全。

　　他们就只想……和别人一样。

　　他们最终文了，差的那点儿钱，用给文身师修好那扇门的工钱给抵了。兄弟俩一人咬着颗糖，挺过了他们冷汗直冒的那阵疼，一个“发”一个“财”，分别落在了两扇单薄的少年肩上。

　　回家前哥哥抱着他落了一滴泪，说，咱一定要发财。呼出的气里满是廉价的草莓香精味。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到了十几岁那年的香气，然后他反应过来，那是睡在后头的媳妇的洗发水味。媳妇嫁给他快10年了，还没见过这个哥哥，他想把媳妇叫过来认认人打个招呼，但不知怎么的，他感到这话唐突而不合时宜。

　　他和哥哥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他说不清那是多久，打23岁，也许是25岁，他和哥哥一人捏着一张车票两个馒头出门去闯荡后，他们就在人世间失散了，连电话也没通过几次。对彼此近况的了解全靠父母转述。事实上他连家也很少回，只晓得拼命给爹娘打钱。他听说哥哥在外头开餐馆赚了大钱，年关更是忙得回不了家。他突然想起自己向家里的说辞，当了酒店经理，过年老要加班。

　　他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运货的路上碰到哥哥，一人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大车。原来这么些年，谁也没发财，文身两人都洗了，像丢掉一个可笑的梦。

　　他突然感到非常后悔，也许他刚刚不该按喇叭，更不该停车，他们应该就这么开过去，卸货后用500块买来的智能机给爹娘再转一笔钱，接电话的时候笑着说这个月宾馆业绩不错，然后带媳妇去喝一碗辣得人鼻尖冒汗的胡辣汤，再加一个一块五的卤蛋。

　　他不该停车的，他想，感觉舌下泛起了一阵恼人的苦味，他的手摸向了烟，并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他想给哥哥递支烟，但绿化带隔得太远，他晃了晃烟盒剩下的四支烟，把它整个儿抛向了对面。

　　哥哥接住烟，僵硬地对他笑了笑，泛油的胖脸上每一条纹路都填着疲惫和认命。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彼此点一点头，就发动了车。

　　老旧的发动机吃力地推着整台车颤动起来，他又望了一眼哥哥的车，发现那张难看的脸仍在那儿，前面那段路灰很大，得关上窗，他想着，准备开口提醒哥哥。

　　张开嘴的一瞬间，他悚然地意识到，哥哥早已关上了窗，那是他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