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位置

　　鱼缸里的那条黑色鲤鱼又一次冲向了鱼缸的盖子。“嘭”，鲤鱼在出水的瞬间又被反弹落到了水里，它甩了甩尾巴。

　　一个挣扎着的鲜红塑料袋在鱼缸玻璃上渐渐浮了出来，崔风扭过头望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现在是下午四点。

　　这条鲤鱼被放到缸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是一个星期前崔风去找刘金回来时刘金递给他的。那天崔风是踏着刘金家树上喜鹊叫声进的门。刘金站在树底下，方方的国字脸皱缩成一块杨树皮，崔风很好奇，随口问了句：“咋了？”刘金递给崔风一个眼色，十分敬畏地回答说：“喜鹊下午叫该有不好的事来了。”崔风听了怔怔地望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夏夜里长辈们在树下摇着蒲扇给小一辈人讲故事的画面，故事的内容也是从他们长辈的口中以这种相似的场景听来的，大多已无从考证，但故事的生命却在不断的口述中渐渐鲜活和丰盈起来，伴着月色和晚风沉到听者记忆深处去，等待着被无意间的巧合唤醒。刘金见崔风在原地发愣，干枯的嘴唇于是就显得有点着急，好像在操心崔风此刻的无知，又压低了语调说了一句：“不好呀。”在喜鹊悠悠响起的叫声中，它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不可为人道的魔力，一切有关乡间流传下来的禁忌和说法像朦胧的雾气在崔风的记忆里复活。但当崔风又想到刘金门楣上特意裱起来的“耕读传家”四个字时，他又得意地勾了勾嘴角，拍了拍刘金的肩膀，脸一扭，朝后丢了一句话：“反正是你说的时间，去不去由你。”

　　再一次去河滩源于上一次刘金跟崔风打水漂时打得不如崔风远的不甘。那时的崔风凭借着从网上找来的一点小花招最后赢了刘金，而刘金凭借的是自己多年来摸索出的手感和经验，比起崔风的那点小技巧来得更实在，但还是略逊一筹。所以在回来的路上崔风还是掩盖不住喜悦，要知道在这方面刘金可是一等一的好手，从水库放水后知道要去河滩摸螃蟹，到懂得如何去辨别玉米的嫩老，再到知道什么时节地里哪棵树上有什么东西，所有的这些一寸一寸地融到刘金生活中去，成为形成他黝黑的皮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些却是崔风未曾懂得和拥有过的。他渴望拥有这些与自己肤色相近的本领，所以每次从刘金家回来时总不自觉地把自己手掌摊开，来回看上那么两眼，吧嗒吧嗒嘴。

　　对于从小在黄土地上长大的人来讲，除了要在母亲子宫里孕育十月外，还要在黄土地上从赤脚下地到入土为安完成又一次的孕育，前者是如何去生，后者则是如何去活，而刘金则帮助崔风完成了这后一次的孕育，尽管看上去是多么的差强人意。

　　所以那次的喜悦是难得的，是一次验证后令崔风感到满意的结果。一向在崔风面前表现强势的刘金在那之后觉得有点丢脸，又看不起崔风耍花招没真本事，所以在即将要分开的时候，刘金朝崔风撇了一句话：“那就下个星期再比一次，今天手感不咋好。”崔风回过头朝他打趣：“不中就是不中。”刘金听了，握着拳头在空中舞了舞，挑衅地说：“不敢就是不敢。”崔风心里虽然知道总还是要再来一局，可还是不免有点犯嘀咕，有点舍不得，意犹未尽，头却还是朝刘金那里歪了一下说道：“下个星期就下个星期。”他们俩沉默着走到了河滩。一路上那只喜鹊的叫声一直在路两旁的树枝上跳跃，所以这一路上的沉默对于刘金来说是很沉重的。崔风也像是在负重前行，所以在过了桥之后，在听不到喜鹊叫声的时候，崔风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求饶似的向刘金主动认输，刘金的脸上那种必胜的自信也有点挂不住，一路走来早已磨没了光彩，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打火机，说了句：“烧荒走。”崔风皱着眉头望了望河堤上秋来的枯草，开始害怕起来。在上学的这几年里，学校和社会在防火防电防溺水方面是做足了功夫，而崔风也耳濡目染，懂得如何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毕竟自己是签过字的，而此时此刻就有一个火患摆在崔风面前，崔风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防范，脑海里虽然有意识，可真要做些什么时却没了底，只好很小心地嘱咐他：“点的时候看着点，别弄得太大。”刘金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练地反问崔风道：“要是太小还点个啥。”崔风知道说不过他，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制止他这种极其危险的行为，只好一边在一旁谨慎地照看着，一边在心里想着法子找点别的做。可到了后来崔风的注意力全跑到刘金的烧荒上了。

　　刘金烧荒并不像有些人那样随便找块枯草多的地方就上到跟前一通乱点，这是成不了气候的。他先是盯着枯草在风中来回摆动的尖儿，等摸好了方向后才开始找要点的地方，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看样子得心应手，十分有节奏。等找好了一块有很多枯草的顺风坡后，刘金蹲下身子，在周遭顺了一两把枯草架在要点的地方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火苗颤巍巍地就跳到了枯草堆上。刘金一边用手轻轻把枯草盖在火苗上，一边伸着脖子凑到跟前吹气，一阵急促的青烟过后，刘金刚一站起来朝后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后，“哗”的一下，万丈火蛇向四周，向高空蹿腾着，像有着无尽的生命力。崔风一边望着燃烧的枯草，一边望着刘金的背影，望着他那件起了毛的黑色棉袄，望着他在田间地头来回穿梭而被当成土黄色的裤腿，望着他有一道道“云彩块”的球鞋。崔风的脚不自主地往后攒了攒。咽了口唾沫。在风中的崔风渐渐感到不安起来，恍惚间，周围的一切竟与自己变得格格不入起来，自己竟像一个外人，是个多余的线头，是啊，才到城市上学几年。

　　他们一路沿着河堤走，刘金一路上也时不时地顺手点几下，走一段路回头望望，走一段路回头望望。“它灭了。”刘金的眼睛注视着那团在空中哀鸣的青烟，流露出了失望。“它还着着。”刘金的眼睛在那团火上跳跃着，指着让崔风看。“那，那呢。”一路上时间像是凝固了，崔风感觉到自己正慢慢变得迟缓但发自心底又不想打破，只有黄昏下的伊河还是一如往常静静地流淌。

　　就在选择回家的路时，崔风和刘金产生了分歧。刘金嫌原路返回太远，又太无聊，想着找一段挖沙船开过留下的浅浅的船道蹚过去，省事，但崔风认为刘金这种行为很危险，万一溺水了，突然蹦出来一个事儿，那后果可是他承担不起的。可对于崔风的顾虑，刘金很不耐烦地解释说：“那可浅了，最多没过你肚脐眼这儿。”崔风又想到学校的防溺水视频，想到自己在学校里签的字，就又坚持着要走来的路。后来刘金看他自己也说服不了崔风，朝后撒了撒手，说道：“干脆就各走各的。”于是他们俩在分别时就约定好要在刘金蹚过河的对岸集合。可等到崔风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走到桥上，顺着河流向远处诗意地眺望时，余光里刘金却不见了，崔风慌了，刚插到嘴里的狗尾巴草也从他嘴里掉了出来。刚一过桥崔风就直接斜插着跑到河滩上，一路上枯草被脚折断发出的气味，让崔风感觉就像是喝茶的味道。等到崔风狼狈地跑到事先约好的地方时，迎接崔风的却是夕阳下静静流过的河水，崔风看着河面碎粼粼叠在一起的光，呆了。喜鹊声响起，崔风又跑上了河堤，四下望了望，仍是找不到人，崔风在原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下了河堤，又斜插着进了河滩地，不远处看瓜的土狗远远瞧见闪过的人影，一阵吠叫，拴狗的绳子在空中绷得紧紧。喜鹊的叫声，把狗吠的间隙填得满满。崔风弯下腰仓皇地拾了根砍柴时遗漏的树枝，死死握在手里。每跑一段，狗吠声就追一段，喜鹊的叫声也在后面跟一段。“刘金家里就他一个男孩，上头有个姐也已经嫁人了，他妈又天天躺床上起不来，他爸又六十好几了干不了重活，给人家看个门，他们家就靠他一个人呀。”

　　崔风的脚步开始凌乱了，喜鹊的叫声也变得急促，刺耳得甚至把狗的吠声压了下去，天阴了起来。

　　“他要是溺水了，又说是跟着我一起去的，最后让我给弄丢了，说出去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劝过他的呀，以前听说淹死的人投不成胎变了鬼天天在河边，等着人一下水，就把他给溺死，不会成真了吧。”

　　喜鹊的叫声就像是夏天蓄谋已久的阵雨。崔风就在这鼓点般密集的喜鹊叫声中奔跑，被淋湿，被打透，被刺穿，他浑身赤裸。天空停滞不前，一片死灰。

　　就在崔风喘着气，满脚泥泞踏上来时的大路时。一个熟悉的背影，寸头，宽肩，矮胖。一个陌生的背影，走路一歪一歪，肩膀一个高一个低，背是弯的。一个鲜活的背影，掂着一个像是刚从烧荒的火堆里拿出来，还未燃尽的塑料袋，挣扎着的塑料袋。喜鹊的叫声渐渐平息了，像它蓄谋已久的叫声那样，隐藏起来。渐渐地，崔风的视野变得模糊，模糊得只看得见那个鲜红的，挣扎着的塑料袋。

　　第二天的下午，当那条黑色鲤鱼向鱼缸顶盖发起第一次撞击的时候，崔风收拾行李，坐车返校。喜鹊叫声时不时地在崔风等车的时候漏出几点，但崔风知道城市里是没有喜鹊叫声的，那里有的是车水马龙的喧闹，那里的喜鹊是不会叫的。崔风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踏上车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