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吉瑞

　　一  吉瑞的一生

 

　　要如何形容呢，我就这样地开始了生命。就这样的某一天，某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脑海中清空了所有的记忆。我是如何来的呢？我抬头的时候，亮丽的阳光仿佛一个巨大的淋浴头，洒下了充满香气的阳光。我伸开五指对着太阳的时候，一不小心竟然落了下来，我试图抓住叶子，却连同树枝一起掉了下来。地上是松松的泥土，了解吗，我的身体竟然掉落到了一条胖胖的虫子上面，虫子似乎被我吓坏了，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

 

　　我问他说：“我是怎么来的呢？”

 

　　虫子说：“天上掉下来的啊，能告诉我天有多高吗”

 

　　我抬头看看上边，告诉他说，在树这么高的地方。

 

　　后来我和那条肥肥的虫子成了朋友，他的名字叫吉瑞。

 

　　每天吉瑞都很早起床，虽然他很懒，却从来不忘记早餐。在吉瑞出去找东西吃的时候，我负责看家。吉瑞的家很小，事实上就只是一枚花生壳而已，而我的家却拥有整个森林。吉瑞今天找了一条肥肥的青虫，看起来很美味。他把青虫驮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不忍心和他抢，于是就帮他挖好洞，把青虫藏起来。吉瑞通常在找好食物之后，就不会同我说话了。看起来他对我并不好，可能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把他吓坏了吧，吉瑞说过我大得像一只鸟。

 

　　我常常在晚上梦到吉瑞老了的样子，我梦见吉瑞像树桩这么高，脸像树桩这么皱。不过这些事我不敢对吉瑞说，因为吉瑞告诉我他还很年轻，今天只有十五天那么大。

 

　　吉瑞在找好一条青虫之后就几天不需要找食物了，他在家里的时候，我就可以出去找吃的了。

 

　　我吃过树边的小花，吃过落在地上的死鸟，喝过湖边的水。因为我爬得快，眼睛也比吉瑞大，所以我有时也会帮他找虫子。因为吉瑞也是条虫，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一条给他，应该找那种和他完全不相同的虫子。

 

　　有一天吉瑞告诉我，等到他五十天大的时候，就要考虑找一个妻子。我问他妻子是什么样的，他说要和多茜差不多的样子。我只见过多茜两次，吉瑞把我埋好的青虫送给她，自己却两天没有找到东西吃。

 

　　等到吉瑞真的到了五十天大的时候，他开始布置起家来，他那时已经没有时间外出找东西了。我每天除了帮吉瑞找食物，还要找一些可以装饰的小石子和小花带回家。因为多茜是住在树上的，吉瑞要我多找一些树上开得漂亮的花，而他自己把我捡回来的小草咬出一条条印挂在墙壁上，以至于他的花生壳小屋看起来像一个花丛。

 

　　我每天都要爬树，那里是我掉下来的地方，离太阳很近，总好像就要摸到似的。

 

　　有一天我爬到树上的时候，看到了多茜，她的身体嵌在树中，因为她的腰上有吉瑞送给她的小花做的腰带，那朵花还是我把许多太阳花花瓣卷在一起做成的，不过多茜似乎没有头了，应该是被啄木鸟咬掉了。

 

　　那天我告诉吉瑞这件事的时候，吉瑞很悲伤。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吉瑞已经不在了，那个漂亮的花生壳也没有了。吉瑞很多天都没有回来，我找了他很久，都没有踪迹。他回来的时候，大约是又过了二十多天的样子，吉瑞看起来已经老了。他并没有长得像树桩那么高，也没有像树桩这么皱，但是身体却发黄了。

 

　　吉瑞的花生壳小屋没有带回来，我问他这些天都去哪儿了，他说，他爬上了树，把多茜背了下来，装在他布置的家中，然后他把多茜推到了河中。

 

　　这以后吉瑞就住在松松的泥土里，没有吃饭没有外出。他死以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你长得真像那只该死的笨鸟。

 

　　对于吉瑞的死我很悲伤，一是因为我没有朋友了，二是因为我已经长得像树桩那么高了，我恐怕也是要死了，我想找另一个好的花生壳给吉瑞，顺便也找一个大一点的给我自己。

 

　　我把吉瑞安葬好以后，决定找一个另外的地方死掉，离开充满伤心的这里。

 

　　二  没有吉瑞的日子

 

　　我趟过了一条小河，河水大概到我脖子那么深。我心里很难过，吉瑞不会游泳而且太小，他把自己的家做成了小船，把多茜放进水里。那是他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我在想，多茜是不是看得到呢？

 

　　河很长，水很轻，只是在水里我的腿似乎短了一截，而且晃啊晃的，水草盘在腿上，像是许许多多吉瑞在抱我。

 

　　河的那一头很宽阔，我找到了一处石洞，打算住下来看看。我不能住在泥土里，虽然我即将死去，可是泥土对于我来说太薄了。

 

　　吉瑞从那次回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我想他大约是饿死的吧。我也坚持了好多天没吃东西，不过一天出去看到鱼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抓了一条。也许吉瑞说得没错，我就是一只该死的笨鸟。

 

　　昨天，我出去捕鱼的时候，认识了一只鹭。其实就是一只大鸟，她向我打招呼，还告诉我怎么在水中准确地抓到鱼，看来鸟没有吉瑞说得那么笨。

 

　　这只鹭名字叫做贝兹，她的嘴巴很长。

 

　　我告诉贝兹，我要死了。

 

　　贝兹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她依旧谨慎地注视着水面，没有丝毫懈怠。

 

　　我问贝兹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贝兹回头看看我，那张巨长无比的大嘴一张一合：“不会怎么样，离太阳很近的地方依旧很热，鱼依旧很美味。”

 

　　“那你呢，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样呢？”

 

　　贝兹有些纳闷：“难道我也要一起死吗？”

 

　　我不太喜欢贝兹高傲的样子，可是，我觉得可能她是对的。

 

　　于是，我决定搬离那个山洞，等什么时候真的要死了，再搬回去。我依旧想念吉瑞，可是我决定要继续生活下去。

 

　　我的新家离河边更近了，搬家那天，贝兹叫来了她的男朋友迪亚。迪亚很会捡树枝，像是捕鱼一样，朝着地面俯冲，用敏捷的爪子勾住。许许多多树枝堆积在一起，我有了自己的厨房。

 

　　每天我都和贝兹迪亚一起去捕鱼，他们从来都不吃烤熟的鱼，可我不愿意浪费了一个难得的厨房。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想起吉瑞，想着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仿佛是别人的事一样，虽然很温暖，有的时候会怎么都想不起来吉瑞的面孔。就好像，好像他的头也被啄木鸟啄去一样。“你真像那只该死的笨鸟”这句吉瑞临死对我说的话，我却一直记得，记得他的声调，耷拉的眼皮，泛黄的身体。吉瑞或许看不到现在的我，我已经不再是笨鸟的样子了，而像一只小鹿那样高。

 

　　贝兹和迪亚有了小孩，是一只很漂亮的小鸟，取名叫“可可”。真的，可可像鸟一样小，虽然它不是鸟，因为嘴巴很长。贝兹每天要把捉来的小鱼塞到它的小嘴里，贝兹和迪亚出门的时候，我负责看守那棵小树，那儿有可可的床。一切都仿佛完全改变了，又仿佛没有变。我不知道可可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我看到可可的时候，他已经来了，就像吉瑞看到我的时候一样。就是在这样微小的事情上，我会想到吉瑞，别的时候，他就只像是一个我做的梦而已。

 

　　三  可可的死

 

　　迪亚夫妇离开小河了，这一切都因为可可的死。

 

　　贝兹回头看着那棵倒地的小树，飞得很慢。她的眼泪从天上掉下来，飘到了我的脸上，像是在下雨。下雨是多少鸟儿在哭呢？为了多少可可的死呢？

 

　　我是负责看守小树的，刮风的时候，树儿摇得厉害，我想上树把可可背下来，不料可能我太重的缘故，树被压倒了，可可掉在地上，连呻吟都没有，它的头折了，长长的嘴巴横在地上，羽毛湿湿的。

 

　　我没有把真实的事情告诉迪亚他们，是不想他们离开我，他们虽然相信是风把可可吹落的，可他们还是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我。我站在河边看着他们离开，死死地看着，一整天。我想他们应该是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晚上来的时候，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生了火，可还是冷得要命。

 

　　那时，我格外想的不是可可，而是吉瑞。

 

　　天上的星星很多，有一亿万颗吧，他们有看到白天的事吗？他们比我知道得更多的是什么呢？我总觉得自己犯错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没有力气，想要永远蜷在土里，想是那时的吉瑞一样。

 

　　吉瑞是为了多茜的死才绝望的吗？我开始有些怀疑，还是为了他自己？

 

　　可可的离开不知为何，我没有难过，没有伤心，虽然自责，但压在我心头很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希望明天不要醒过来，今天是迪亚他们离开的日子，明天要怎么生活，我不知道。

 

　　可明天还是来了，没有风，阳光很充沛。老天仿佛不记得昨天的事，不记得自己的过错造成了可可的死，不记得如何让迪亚夫妇离开寂寞的我，不记得把我的心弄得沉沉的至今没有恢复。

 

　　太阳晒得无忧无虑，河水清得无忧无虑，鱼儿游得无忧无虑，微微晃动的迷离树影同样调皮得无忧无虑。

 

　　我突然觉得很伤感，多茜有吉瑞付诸一生的怀念，吉瑞有我夜间朦胧的思念，可可有贝兹风中飘摇的泪水。我呢？不知从何而来的我呢，日后有谁会为我多伤感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我觉得很绝望，很失落，又很不甘心，我决定为自己做一个死后的怀念，虽然很无聊，可是我要替别人怀念我自己。

 

　　四  我死后的日子

 

　　我决定等待一个雨天宣布自己的死亡，这个过程等待了很久。这里的秋季是很少下雨的，我每天都看着天空，一成不变的天色。终于有一天下雨的时候，我却犹豫了。等待有时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静，即使眼神是凝固的，仍然会想很多事情，犹豫很多事情，怀念很多事情。徒劳的，茫然的我终于在第二个雨天来临的时候宣布了自己的死亡。

 

　　那天的雨下的时间很长，我抬着头，耳边响起吉瑞的话：你真像那只该死的笨鸟。鸟儿哭的时候会下雨，这是贝兹告诉我的。或许吧，我这只笨鸟唯一值得同情的地方就是眼泪很多。原来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会哭的，我从来不曾哭过，吉瑞死的时候没有，可可死的时候没有，迪亚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有，现在有，是为我自己，因为舍不得自己离开。

 

　　我为自己精心制作了一个坟墓，我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把所有的东西埋进去，我的厨房，还有家，还有死后要吃的鱼。我的坟墓堆得像小山这么高，可是我突然想起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没有放进去，我赶紧重新把墓地挖开，我要把我所有的记忆都葬起来，我的爱和所有的怀念。

 

　　我的短短的一生看起来没有什么波折，可我却整整说了一个星期。记忆是连星星都无法偷走的东西，虽然他们很狡猾，常常闯进梦里，却依旧带不走记忆。

 

　　在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以后，我躺在了松松的土地上，我的脑海中像被清空了一般，没有吉瑞，没有自己，什么都没有，我伸开五指向着太阳，竟一不小心落了下来，我落在哪儿了呢？

 

　　身旁有一条肥肥的小虫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你好，我叫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