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月光

　　或许，这是个注定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故事。

 

　　北国的晚秋，永远都是暗淡的死灰，不留一丝生气。一缕缕眉刀般的秋阳不断拉扯着人们黯然的眼睑。深深浅浅的伤痕汇聚在一起，仿佛一场夕阳对人们颓废不堪的裁决。从机场到城郊，路程不过百里，但周遭仿佛都从繁华遁入虚无，不留一丝痕迹。世间瞬息变化的万物在季节里悄悄路过，不闻不问，他们总是在朝前行走，永不回头。街边，行人带着晚秋特有倦意和怒火匆匆流过，交杂着香水和乳霜的空气犹如催化剂般加速着情绪的蔓延。而他置身其中，却似乎又与万物融为一体，用自己的平静压抑着万物的怒意，让万物与世界和解。

 

　　汽车到站之时，已然是漫天繁星。可空旷的田野并没有听到丝毫的怨艾，毕竟，车上所剩下的只有他一人。下了车的他，只身走到了田野中央。眼前虽然已经一片漆黑，但还是掩盖不了麦子金色的辉煌，一片片金黄的稻谷随着秋风不断汇聚，融合，形成了一块天地间自然的金色屏障。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是为了维护这简单却又易碎的平静。高大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之下看起来不仅掩盖了整个麦田，也笼罩了整个世界。晚来的秋风轻抚着他略显沧桑的面孔，却怎样也无法抚平岁月穿凿的痕迹。一个人的麦田在风月里显得是那么安静，那么凄凉。

 

　　故事仿佛已经结束，却好像刚刚才开始。

 

　　一

 

　　可以说，他是一个坏孩子。

 

　　他生来就和家人不一样，当你远远的看到他站在齐腰深的小麦中，你会感觉这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而这片麦田对他的意义也只是一座略显单调的伊甸园。

 

　　他的妈妈曾经告诉过他，他们家族的责任就是此生站在田野的中央，一动也不动。他的家人都很好的履行了这份责任，由生到死都在守望着眼前的这片麦田，一动不动。但这孩子却是家族中一个特殊的例外。

 

　　他天性好动，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单调的麦田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片金黄的监狱，或者说一座是只有亚当的伊甸园。很多时候，他总是无法按耐住自己的天性，每当看到水车边孩子们开心的玩闹，他就像受到了毒蛇的诱惑般忍不住加入其中。孩子们虽然奇怪，却也愿意多出一个玩伴。或许，伊甸园有了夏娃才是完整的，但有了夏娃的伊甸园也注定是悲惨的。空无一人的麦田无法甘于寂寞，麻雀乌鸦的作客将本就脆弱的麦田搅得支离破碎。终于，村民们忍不住了。

 

　　在一个平凡的早晨，他被赶出了村子，被一群拿着扫把的村民扫地出门。村民们都说：“既然你不愿意看好麦田，那你就去看你的世界吧！记住，如果没有看完整个世界，那就永远不要回到村子！”

 

　　小村的天空一改往日的碧空如水，一块块青石般琐碎的乌云不仅填充着天空，也堆积在每个人的心头，厚厚的堆积感压得人简直喘不过气。或许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天空即如世界，而世界也亦如天空，也许你无法在世界里看到天空，但你却可以在天空中看到世界。但至少现在，人们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稚气未脱的背影和满天未消的灰烬。

 

　　二

 

　　喧闹的尘世，金钱彻夜不眠。灯火辉煌的街头，一如人们用金钱装饰的堡垒，浮华又透明。而他，从未想过如今的自己会置身其中。

 

　　当年，他被赶出村子后来到了这里，一个完全不同于乡野的新世界。在这里，宁静早已不值一提，物欲横流的世界总是不会有让人太多的空隙享受。以梦为马的诗人在这奔向黑夜，以食为奴的饕客在这拥抱明天。物华天宝，纸醉金迷，让他霎时间忘了心中的远方和世界，只缘流连于此，与过去和明天告别。

 

　　很显然，他迷上了这里，他的母亲用了半辈子教会他爱上麦田，而他自己用了半辈子学会如何忘了麦田，爱上远方。可如今，就是这样一座珠光宝气的小城，让他能忍心抛弃了一切，只愿意将自己一颗尚显稚嫩的心留在这里，一颗孤独星球上的小小孤岛上。

 

　　城市毕竟是城市，他有他的法则，作为公民，你必须遵守。客观来说，无论你本人是一个多么强大的主体，但在城市面前，你永远都是一个小小的客体。简单来说，就是八个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在城市的生活理解为一场规模浩大的博弈论实验，在规则内的输赢永远是个未知数。但实验规则并不是一条条简单的明文规定，这需要人的摸索。换句话说，对规则的理解是一种生活的积累。

 

　　客体的强大往往只能局限于它的自身，因为他永远无法逾越主体。如果用一句老话来解释这个概念，那我们大概就可以理解为“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主体是一切万事万物的前提，

 

　　他对城市的喜爱毋庸置疑，为了这儿，他甚至丢掉了梦想和远方。但城市对他却完全是个新的概念。他的之前的生活只有麦田，一成不变的麦田一如一成不变的生活，单调而乏味。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全新的大陆，未知如蛇在诱惑着他吃下伊甸园的智慧果，而他也一步步的靠向罪恶。

 

　　如何让一个简单的灵魂复杂，这个问题并不容易。除非，你能让他感到，它拥有的梦境开始真实，真实到让他触手可及。

 

　　他开始学习规则，开始不断的摸索。每天，他都穿着浮华的外衣，尽心尽力的隐藏着自己之前对于稻田的守望。他开始奔波，穿行于川流不息的人海让他有了些许的亲切，感觉又回到了那个他一辈子都想逃离的麦田。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他费尽力气才逃脱的地方，为什么他还会怀念？为了过去，每一天他都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伪装，看着都市华美的外衣。渐渐地，他开始有了工作，有了朋友，有了稳定的交际圈，甚至，还有了自己能尽心尽力爱的姑娘。他有一种感觉，自已已经开始被城市接受。时间的长河，也终究多出了他这么一颗完美的石子。

 

　　城市里的月光终究还是不如乡野的纯净透明，那样娇媚的月光充满着诱惑和欲望，让人只能沉醉，却永远无法回味。现在，他站在城市的最高里楼静静的看着月光。这月光，如同是城市对他的认可，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城市。原来的梦开始真实，他几乎可以完完全全的抚摸到属于梦的外衣，和城市一样的华美靓丽。但他却不明白，这华美的外衣却也能将梦完美的隐藏。

 

　　三

 

　　诗人为了大海会放弃一切，而人们却为了得到一切放弃了大海。一个想拥有世界的人终会被世界抛弃，而他，也同样被世界夺取了一切。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让他一败涂地。没错，这座城市充满了诱惑，但就是这样的诱惑能将你一点点的蚕食，吞噬，直到你只剩下骸骨，成为行尸走肉。

 

　　又是一个难熬的深夜，还是他一个人盯着那轮明月。如今的他已然无法对这月光产生任何好感。为什么？他努力了这么久，他几乎已经得到了一切，但这一切为什么失去的那么突然？他开始有点想家，有点想他所看过的一切，那座水车，那片麦田，那个远方。

 

　　“等等！”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没错，远方，他所想的那个远方，他所遗忘的那个远方。他好像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将它失去，但至少现在他又重新记起。这座城市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毕竟他已经看到了华服下的虚伪肮脏。现在他想的只有逃离，去寻找他的诗和远方。

 

　　行李已经打包停当，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行李要打包。他所需要打包的，只是那个原来已经随浮华远去的梦想。最后一次，他看着城市里的月亮，还是如此明亮。月光似乎已经习惯了生死别离，也习惯了跌落神坛的愤怒嘲讽。他已经看了太多，看了太久。

 

　　柔软的月光仿佛一位轻快的信使，带来了他脑海里一幅幅回忆的长画。城市的生活却是美好，但这份美好却让他显得那么不自然。他很幸运，因为他能看透这一切。而那些在迷墙里挣扎的人们，或许永远都不知道在迷墙之外还有一个世界了吧。

 

　　“月，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变成你？”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句真正的心里的话。但回应他的却也还是明月那亘古不变的月光。

 

　　“好吧！我想我懂了。”他拿起了那份放下了很久的行李，走上了那条本该属于他的路，那条月光照耀的远方之路。

 

　　城市，永别！

 

　　四

 

　　从那以后，很多游客在很多地方都会发现有一个奇怪的人。他不同于其他所有的游客。因为他不跟从于任何一个旅行团，也没有聘请过任何一个老练的当地向导。好像不管在哪里，他永远是孤身一人。

 

　　在意大利，米兰的街边，人们看到他缩在厚厚的冬衣中，呆呆的望着远处那个灯火通明的圣西罗球场，耀眼的灯火在他眼前缓缓落幕，让人感觉时光在他身边让世界改变。

 

　　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小酒馆里，人们看到他孤独地品着一杯浓烈的“贝加西西利亚”。回味着那座宛如自然的圣家族教堂，仿佛置身田野，只愿永世不回。

 

　　在希腊，爱琴海的余晖里，人们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夕阳中，看着离岛的最后一班客轮远去，看着海平面上朦胧的月影，仿佛远去的不止有客船，还有一颗安静澄明的心。

 

　　但更多的时候，人们还是只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土坡上，看着天上或盈或缺的月光。呼吸着远方不同的空气。

 

　　“这，就是远方吗？”他不禁说道。这是他的最后一站，他已经走完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座国家，每一座城镇。可以说，他很开心，在路上的快乐是前所未有的。但是，他却从没找到什么是远方。

 

　　远方，究竟是什么？他还是抬头看了看月亮，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看月亮似乎已经是他唯一的爱好。今晚的月光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让他好像回到了当年，回到了那片熟悉的麦田。

 

　　“对啊！”他明白了一切，现在离他最远的是什么？是家，是麦田。他已经漂的太远了，而现在离他最远的也只有家。

 

　　还记得当年离开村庄，村民让他去看他的世界，如今他真的看完了。谁能想得到他可以走这么远。城市的浮华曾一度掩盖了梦的光芒，但现在，梦已经做完了，而他需要的也就只有一个心中的远方——家乡了。

 

　　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在远方的土地上看向月亮。真美，和当年家乡的一模一样。

 

　　五

 

　　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片麦田。这么多年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晚秋的稻谷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像当年的村民和他一样。

 

　　麦田似乎并不习惯如此高大的人影遮掩，躲躲藏藏的样子又实在惹人喜爱。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的光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升起。

 

　　“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仿佛沉默了一个世纪的他终于开口。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有点累了。曾经的他，为了爱和梦想甘愿流浪。如今梦已做完，爱，也早已消散。现在的他，只愿意看着眼前的麦田，一刻也不愿离开。

 

　　早起的人们开始了劳作。但不同的是，他们看到了有一个巨大的稻草人伫立在田野的中央。可以说，这个稻草人有着最完美的一切，一根根稻草之间严密紧实，没有一根杂草突出影响美感。乍一眼看上去，你会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村民。

 

　　时间如秋水般缓缓流去，麦田里劳作的村民换了一批又一批，麦子也一批批的长大成熟。一切仿佛都在随时间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个稻草人。看见他的人都说，这个稻草人是他们见过最好的。

 

　　故事仿佛刚刚开始，却又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