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秋声.
耳畔里注进了这个时节的风。
常常在一种微痛中感受到一团模糊的声音,辨别不清来自哪里。那声似乎从秋叶拍打的深处击来,像掌心的指纹般附着在耳根,开出紫色的花蕊。
然后又常常在梦里闻到这种花的香味,是凝滞的气息,幽淡神秘,是很远很远的旷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点燃的细碎枝叶、昆虫遗体,发出酥脆的声响,触碰着秋日末端的根部。
无尽的山,绵长的河,远村,点点明亮又顷刻熄灭的火,从墨染的虚像中抽离而出,逐渐变成一张现实的图景。
葳蕤生光的莲叶,在静谧的山脚,摇荡成年少时孩童清秀的模样。
青山绿水间,涟漪晃动着水上的褶皱,渔船上雾色的身影渐次清晰,撑开的柳荫重重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一样的光。
他在那儿,唇齿微启,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白鸟扑打着翅膀飞进雾色里,梦顷刻静止。
清醒时,天花板摇晃着窗外繁杂的树影,手机在台灯下震动,发出沉闷的音色。带着无奈的心情指尖划开解锁键看了看信息。
是鹿娅的短信。
“早上好,顾故学长,这周末说好去旅行的,你准备好了吗?”
随后她又发来一条。
“我太高兴了,想到要和顾故学长去旅行,一整夜都没睡好呢,哇!等会儿如果被学长看到黑眼圈了,怎么办?”
突然觉得口中异常燥热,昨晚搁在案台上还没喝完的啤酒索性又咽了几口,分外苦涩。指尖对着宽大的手机屏划了几笔。
“等会儿见吧。”
“嗯嗯,好的。”
短信发出的图标刚消失不到一秒,新的一条图标便又出现了。我怀疑鹿娅是不是已经猜测到我要发什么了,她便提前写好以待时机?
说起鹿娅,她是我大二时结识的女孩,读音乐系,家境优渥,比我小一届,长卷发,活泼,声线清新,犹如陈绮贞。她站在我面前时,身上白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抖动,明丽的笑容更像洁白的花朵,发出晴天里刺眼的光。她说:“顾故学长,我听说你的水墨画画得很漂亮呢,有时间可以向你讨教一下吗?”我点点头,眼睛发出同样的微光。女孩笑着,脸颊抹上一层桃红般的羞涩。
后来很自然地,鹿娅常来找我说话,谈笑,或者让我教她画画。她总是背着一个画板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不时撒起娇来。后来不知是被鹿娅搞得没辙了,还是自己渐渐接受她了,鹿娅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热情地爱着自己所爱的男孩,不停地发短信,煲电话粥,一小时,两小时,在深夜漏风的宿合走廊上,很清脆的笑声,像窸窸窣窣的虫鸣。她说,顾故学长,你要快乐,做你女朋友了,最想要的就是学长的微笑了。
可是很多次,我只是沉默地站在电话那头,没有对她作什么回应,耳畔只有风吹过一阵,又吹过一阵。
我对鹿娅的好感其实还有点自私,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与我的过去有着某些牵连。遥远的鹿亚山,在这座城市的北端,终年被雾围困,而鹿娅一无所知。
我对鹿娅的冷漠有时是说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许是来自于这座不断疯跑中的城市,白昼的车水马龙,深夜吧台里的纵情狂欢,一切都在挑衅我廉价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任何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与生俱来的画功不比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画师差。但每每到画廊、展厅自荐画稿时,得来的总是一群人的不屑与白眼。我讨厌这感觉。内心自然失落,如一方无法估测的深崖。我不断告诫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甘成为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渺小的角色,纹络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握着羊毫运转自己的走向,如墨散开又聚拢,我要绘出自己内心的风景与画卷。
但基于平日对鹿娅的愧疚,想要填补一下两个人太多的空白,我说:“周末带你去看一座山,与你名字谐音的山,鹿亚山,在这座城市的北端。”
鹿亚。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异常遥远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里注进的声音,应该来自这里。
显然是秋末了,天空变得愈发高远,光线在树梢间停靠,投射下岁月的锈斑。枝桠上停留着寒鸦的啼鸣,叶子焦灼而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转,进行最后的一丝反抗。
黑瓦白墙的古镇自小便是我骨子里的家园,我在纸上所作的图景其意境也都取自于这。街巷上孩童在道路两边嬉闹,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气与寂寞在角落里开着,一点点的鹅黄、淡粉,常让人忘记秋日的萧瑟。女人们提着篮筐从远处的石桥下走来,脸上都是清淡的笑。篮筐里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满满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织,却在隐隐的雾气里看不清面目。一些云鹤从雾中飞出,斜斜地划人更高的山顶,若逝去的时光找到了归处。
鹿娅微微跳动起来,欢喜地指着前头,问我:“学长,那就是鹿亚山了吧,好美呢。”
我眼角微笑,点点头。女孩这下笑得异常灿烂。
已经是傍晚了,两个人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气的中年男人,一进店,便叫伙计从我们肩上取下行囊拿进客房。我在年轻伙计取下包件的时候,特意交代他要轻放物品,他低头应了声好。声音隐约间有些熟悉。稍后过了些时辰,老板便亲自端来了一桌酒菜,嘴上念道:“都是小镇菜肴,比不上你们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强吃些哦。”
我看着老板,那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即使戴着小帽也难以掩饰他发光的额头。我说:“我是从南边的城市来的,但我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僵持了一下,尴尬地笑着:“小伙子说笑吧。”
鹿娅没顾及我们说话,夹了些排骨、鱼块到我碗中,然后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很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不骗你,我来自这里,鹿亚山。”
店中的伙计此时从客房下来,在楼梯口望着我,若有所思。
他是个消瘦的男孩,不高,眼神透出坚毅的光,似乎能够驱散鹿亚山终年不散的雾气。
客房很是素雅,木质的床板、柜子、梳妆台和衣架,镜子擦得很干净,连一丝水渍也没有。案台靠着窗户,黄昏锈色的余晖射进来,把屋内浸染得更为静谧。
窗外向远望去,便是鹿亚山了,以及它外围那一件仿佛永远拆卸不下的雾色帘幕。
鹿娅靠着窗,托起脸颊,问我:“顾故学长,这样像古代的女子吗?”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来的卷发。”
鹿娅见我微笑,嘟着嘴说:“好难得呢,学长,还以为你就是一个闷葫芦呢。不过笑起来,真的不一样了。”
我这下脸颊又沉了下去,她也不看我了,自顾自地用手碰着窗檐,好像触摸到了很新奇的东西,又叫住我:“顾故学长,来看呀,这是什么?”
柔软得像皮毛一样生长的植物,在雨水之后不断茂盛起来,伸手摸去,竟有些湿润的露水落入掌中。
“这地方常下雨,这些是雨水过后长出的苔草。”
鲜绿而丰润的草叶也在我的梦里常常出现,伴随而来的总是那种模糊而旷远的声音。
峰峦青翠如黛,山脚是悠长而深邃的河流,静静流淌,仿佛玉似的长带,环绕着远山、旷野和墨染似的点点村落。
村上栽植着丛丛的桑树,叶片嫩黄,是初长的模样,连绵向远方,风里起伏不息,若一方油翠的原野。那深处似有笑声而来,伴着枝叶间相互敲打的声响,一点一点靠近,银亮得恰似白花点缀于草叶间,发出细碎的光亮。是年少的颜色。
那少年又从河边撑船而来,支开两旁丰匀低垂的柳荫,神情怡然地渐渐露出清晰的笑容。
白瓷般的脸颊,没有一点杂质,是世上最洁净的颜面。
他抬起头,用臂膀遮住南部的天空投来的青光,然后转到另一侧,便瞧见了我。
他在那儿,唇齿微启,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你——”
耳畔被一阵女子的呢喃催醒,是鹿娅靠在我的额头边,她说:“顾故学长,我突然睡不着了,想和你说话。”
心内就要看到的谜又变得异常遥远,我说:“是不习惯这儿Ⅱ巴。”
她摇头:“才不是,是因为第一次离顾故学长这么近,太兴奋了。”
我对她淡淡地笑了笑,随即翻过身,想着一些事情。
此时,客房外传来关节动弹的声响,一道迅速躲闪开的影子打在糊纸上。鹿娅害怕得抱紧我。
“没事的,或许只是野猫从房顶蹿下来。我去看看。”我看着鹿娅轻柔地说,她松开手,又抓住我的衣角,然后又慢慢放开。
我轻轻走到门边,往外探出身子。月凉如水,倾洒进衣襟,有些微寒。树桠在风里随意地摇晃,偶尔落下一些叶子落在走道上,并不像有人走过。我这下也放下多余的心绪,小声呼出气来,准备回头关上房门。
这时楼梯口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他,白天帮忙放置行李的伙计。
“顾故学长,怎么了?”鹿娅见我僵持在原地,便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去卫生间了。”我辩解道。
鹿娅便开了房内所有的灯,说:“顾故学长去吧,我不怕的。”璀璨的灯光中,室内充满黄昏—般的色彩,鹿娅站在床边,穿着白色松大的睡衣,傻傻地笑着。
这下我便下了楼。
伙计见我下楼,没有躲开,反而走向前来,双手置于身后。
他疏朗地笑着,声音微小,说:“你看到我,有没有想起谁?”
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把自己清秀的脸颊靠近我,嘴上还是笑意,说:“真没印象?”
我感觉到了什么,但脑中很快又闪开了那影子,便再次摇了摇头。
他低下头,良久过后,又重新抬起来,眼神十分坚毅,说:“顾故,这些给你。”
他的双手渐渐从身后伸出,白皙的掌心上握着削好的同样洁白的山药,像玉石一般清丽。
那个梦境中撑船而来的身影,似乎永远看不到面目的少年。
那个唇齿微启,即刻便要发出的谜一样的声音。
来自这儿?
他没有任何回应地转身走开。
我怔怔地眨着眼睛,手里捧着幽香的山药。
“顾故,这些山药给你。”
春岸.
仿佛一夜间泻下的,鹿亚山的流水注满了所有与生长有关的年岁。那些在兰泽上盛开的小花,也是一夜间被催开花骨朵的,朵朵白玉般剔透,四周松泥筑成的堤岸缓慢地往后倒退。
在高墙上随风舞蹈的花枝,青青翠翠的叶子,风中开始有了沙沙的声响,还有院落间恣情盛放的兰草、虞美人、凤仙花,相互抚摸着花瓣,一副不合不弃的模样。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被时光擦出美的印记。
这座青翠而终年被大雾包围的山峦,这条淙淙流淌的河流,这一张少年青涩的面孔,一双滴出溪水来的清澈瞳孔,在现实的转弯口又揪住了我,带我往记忆深处继续蠕动,濡湿的从前牵住我的衣襟,紧紧不放。
彭山那时从山上下来,跑到我身后,趁我不注意,扑上来双手遮住我的视野,用变调的声音吓唬着我:“我是山里的妖怪,现在要吃掉你!”
我笑着用手掰开他的手,“彭山,你别闹,我知道是你。”
彭山搔搔小脑袋,“我已经装得够像了,怎么顾故还能知道。”
“因为……”我顿了顿,然后伸出手往他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我能听出你的声音,无论你怎么改变。”
“那长大之后,如果我们都离开了彼此,有天碰到你还会听出来吗?”彭山眨着眼睛很认真地问道。
“当然!”我得意地继续说着,“我的耳朵会永远记住你的声音的。”
少年的内心那时还像花朵一样柔软,不知天涯和海角是什么距离,不知今夕与明朝彼此又会身陷何处,只是“永远”这个年少轻易脱口的字眼给了不确定的未来一个暂时幸福的寄居。
彭山慢慢从背后走到我面前,拿起颜料还未干透的画纸在初升的阳光中轻轻晃动着。一夜雨水过后,一切又都鲜艳了许多。
“顾故,你会一辈子在这里画画吗?”他看着画纸随口问着。 .“傻瓜,我们都要长大的,没有什么会是一辈子。”我甩了甩手中的画笔,朝他笑笑。
彭山的目光显然变得低沉,问:“那我和顾故呢,是不是真有一天也都会相互离开彼此去不同的地方?”
我愣住了一会儿,不知要怎样回答,看着彭山有所期待的目光,没有回应,也只是笑了笑,然后从一旁的包里取出新的画纸,往画板上铺开。
有时候,沉默可以代替一切答案。彭山,你知道吗?
彭山是我七岁时遇见的最好的玩伴。
那年父母带着我去外省旅游,在途中暴雨冲刷着世界,一切面目变得越来越模糊。火车意外追尾,我压在父母亲渐渐冰凉的身体之下。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磅礴的雨声中和发光的血红色湖泊里被人抱出。我意识清醒起来,看着没有生息面容焦灼的父母,我愣愣的,像个哑巴,喉咙努力地发声却无法打开。最后泪腺汹涌起来了,不停地大声哭喊起来,挣脱着那双陌生的环抱住我的手掌。眼前年轻的父母,永远那么沉寂地睡下。
叔叔将我认领回来后,又因种种原因无暇顾及我,便决定把我送到鹿亚山脚的小镇。
他说:“小顾,这里是叔叔和爸爸都生活过的地方,算是你最初的家,你好好待在奶奶身边。长大后,叔叔再接你回城里。”
至此以后,我感觉自己像被这世界遗弃的孤儿,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一阵又一阵的沉默充满了我的世界,脸上黯淡得总像宇宙毁灭前的阴天。我是在那阴天里独自蹲在角落呜咽的孩子,那么细小的声音,谁听见了呢?
来到小镇后,没有什么人愿意和我这样陌生又孤僻的孩子亲切。我只是天天来到河岸前,握着父亲生前送给我的画笔对着鹿亚山不停地画画,幻想有一天自己能拥有卓越的画工,把一切都画成真的,让身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也能看得见。
祖父那时也已过世,只剩祖母照看着我。她身体逐渐衰落,面孔像核桃一样受损干枯。祖母常常抱着我,在日落的河岸边,看层林被烟霞浸染,鸥鹭翔集于兰泽之上。有时她会哭起来,然后从衣袋里抽出一块褶皱的手帕擦起泪来,年老在她暗红色渐渐黯淡的眼眶里一览无余,这是生命接近终点的痛楚,一点点闪出最后的余光。
她说:“小顾,如果有天阿奶走了,你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嘟着嘴,假装生气的样子,说:“不准阿奶这么说!”
祖母强忍着泪花,笑着,“小顾,阿奶只是说‘如果’啊。”
我撑不住表情,抱紧祖母,抽噎着说:“小顾绝不让阿奶走,阿奶会长命百岁的。”
祖母用干枯而柔软的手掌爱抚着我的脸颊,又抚摸着我的小短发,眼角的皱纹眯了一下,说:“小顾是个男孩,要很坚强的。无论哪天身边的谁离开了,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春日的雾水,绣着细小潮湿的针脚,在余晖残照的河岸上,她的眼眶顷刻红透。
我轻轻咬着唇部,点点头。
彭山是在另外一个黄昏里见到我的。那时,我在河畔独自收拾着画板准备回去,他从柳荫中撑船而来,流水摇曳出斑斓的花纹,一圈一圈随风荡向远处。无数只瘦长若草根的水蜘蛛从水上轻巧掠过。
他跳下船来,来到我面前,说:“我好几次在远处都见到你在这里画画了,不知你画的是什么,能把这里面的给我看看吗?”他边说,边用小手指着画板里露出边角的纸页。
我说:“可以,但是,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他拿过画,一张张摊开,看了一眼,又一张张迅速折叠好归还于我,说:
.“这些都画得很美呢。对了,你住在这里吗?”
“是的。”我回答,“那你呢?”
“我也是,但我没有家,我是这个镇上的孤儿。”
风同河水一般沉默地流经,时间静静地从黄昏踱进了黑夜。
丛丛草叶后,传来糯脆的老人声音。祖母站在远处的房屋下,唤我:
“小一顾—一”
寂静的鹿亚山也像有回声一般响着:“小一顾——”
“对了,我叫彭山。你呢?”
“我叫顾故。”。
“再见。”
“嗯。”
少年又敏捷地跳上那艘已经十分陈旧的船,撑着破损的橹杆渐渐远去。我能看见他清秀的身影有一刻的停顿,站在船板上,伸出细瘦的臂膀,向我挥手告别。
“我是这个镇上的孤儿。”
你是不是知道我也和你一样是这世界的孤儿,所以一开始就和我这么说?
我们的气味,闻过去,是那么的相像。孤单、落寞的花朵,命运给我们设计了不幸,还会给予我们宠爱和眷顾吗?
之后每回我在河边写生的时候,总会遇到彭山。他笑容明澈,瞳孔里尽是流水般的干净,没有一丝阴暗的杂质。
他说:“顾故,你伸出手来,有个东西给你。”
我放下画笔,递出掌心。他从背后抽出手掌,手背清晰蜿蜒着青蓝的筋脉,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手掌上是一团嫩白色的植物,发出清甜的香气。
“顾故,这是我晨起时到山上采的,给。”
“是什么?”
“山药。”
我捧到鼻翼前闻了一遍,很清逸的味道。白如玉石的花草,在这青山绿水前闪出柔软的光芒,若高空中巨鸟飞落的翎羽,降入凡尘。一丝一缕,如风中不断散出的青烟,在世事中抚慰每个人心中受伤的核。
祖母闲暇时,我问过她关于彭山的事。
他的父母早年在村中像平常农户一般耕织,生活虽不富足,但也过得安稳。
但有一阵不知是从哪听得风声,说南端的城市里很少有人卖山药,而在鹿亚山上漫山遍野都能采到这种植物。这下夫妻俩决定先带着部分山药进城看看,并把彭山交给村人照看一段时间。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音信全无。村中便有人说彭山的父母因卖山药的事与城里的人起了争执而被关押,有的说是夫妻俩抵御不住都市的诱惑又改行做了些下贱勾当,也有人说他们二人挣了一些钱后在途中被匪徒瞄上而毙命。那时彭山不满六岁,整日在村中奔跑,哭喊着父母。村人见他可怜,便把河岸边一艘破旧的渔船交于他使用。
彭山就此住在了船上,成为鹿亚山脚下最孤单的孩子。但他心性依旧干净善良,年纪小小,却常帮村人渡河、捕鱼或是采山药,宛若河流上流淌的清波,村中老叟对他甚是喜欢。
“这孩子,可惜了……”祖母讲完彭山,眼角湿润起来。她从兜里掏出绣花的手绢擦拭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说,“小顾,你不要难过,你还有阿奶疼的。”
彭山,我们的身上是不是都有一根别人永远看不到的黑色的刺芒,它扎在我们内心深处,开出硕大而浓郁的疼痛,不断催促自己要更为坚强地成长,在离开了被人疼惜的目光以后。
“顾故,我不难过了,很多黑暗的时光,我已经习惯了。”
这是彭山站在鹿亚山的山顶时对我说的,那时他还用手指着弥漫在山中的雾气说:“总有一天大雾会消失的,顾故,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爬到鹿亚山的峰顶。云层环绕,村落隐隐现出细小的点,道路上的车马若蚂蚁般爬行,视野里是开阔的云烟,恍若仙境。我跳跃起来,用脚板叩响终日遥望的笔下山脉,叫喊着:“看,看,那是鹰吧,飞得好高,是飞向南部的天空去了。”
彭山没有说话,像最初在河边时一样,他站在我身后,伸过手来,清凉的手指蒙住我的眼睛。他说:“顾故,我不想让你离开。”
柔软的手指轻轻遮在睫毛上,飘出沿途采撷山药时留在手中的芬芳,一点点浸入少年成长的骨骼中,成为时光美丽的标本。
我说:“山,我会一直站在这里。”
他笑着又一次脱开双手,放在嘴边做着喇叭状,对山喊:“顾——故。”
“顾—一故——”
“顾—一故——”
一遍一遍,是山的回音。
夏别.
清晨,苔草愈加繁茂起来,在南方,秋天并不意味着万物需要彼此间缓缓告别。很多葱绿的植物依旧占领枯槁的岁月。
屋檐滴着露水,清脆地落地,那声音仿佛能被一一数出。可是有些故事、有些迟迟无法放下的过去是睡去了,还是又渐次苏醒?
我忘记昨晚自己是怎样睡去的,脑中嗡嗡鸣响,年少深处的画面不断被抽出,又不断被撕裂。
突然起身,打开包中的画板,从夹层里慢慢取出那张显然已经泛黄的纸页。
“唰——”画纸滚落在案台上。
鹿娅此时好像被声音弄醒了,在床上侧了侧身体,看着我。
“顾放学长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在我床上睡的吗?”
“嗯,见你在我这睡着了,便没喊你到自己床上去。”
我一边说,一边匆匆收起画纸,迅速地又放回画板里。
“那是什么呢,顾故学长?”鹿娅在我背后慵懒地打着呵欠,问道。
心上惊了一下,“你说的是这画板里的吗?”
“不是,是想问顾故学长桌子上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哦,那是山药。旅店的小伙计送的。”
’ “啊?他送的?顾故学长认识他吗?”
我愣怔了一下,转过身,对鹿娅轻轻地说:“有点印象,但不太记得了。”
“顾故,如果有天你离开了,多年以后还会记起我吗?”
“嗯,会一直记得彭山的。”
“真的?”
“真的。”
彭山,原谅我多年以后,不能一眼辨认出你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再看见你的时候,内心竟然是这么陌生。
时间是不是改变了我们什么,比如对这世界的情感、认知,内心逐渐和社会贴近的欲望,及一条自己看不清楚却蹒跚走去的远路。
或者,仅仅只是我变了。而你,还是那个在往事里荡漾的清澈少年。
夏初美是在那年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同她爸爸一起来到鹿亚山的。
他们来自南端的城市,她爸爸是个植物学家,戴着黑框的眼镜,脸上十分严肃,是个很沉默的人。每次上山考察时他都要背着一大堆的包,装的是放大镜、((植物百科》和一架单反相机。
初美不喜欢和她爸爸到深山去,所以我们常常能够在小河边碰到。
那时我和彭山都十岁了,初美是九岁。不知道为什么初美却和我们一般高,长得也很漂亮,梳着两条羊角辫,大眼睛,长睫毛,和她爸爸不同,她总是笑,声音很甜。
彭山第一眼看见夏初美的时候,就偷偷和我说,村子里没有哪个女孩子比她漂亮了。他说完,脸上总是一阵通红,像飘荡在鹿亚山上空的云霞。
初美常常在河边看我画画,有时帮我清洗砚台和羊毫,或是帮我取来一瓢清水。那水清清洌洌,溅落在鼻翼间,能闻出甜甜的味道。羊毫浸在其中,如一朵饱满的黑色牡丹,不断地绽放,散开,粗细不一的线条又延伸组合出各种柔软的斑纹,像我们那时还无法说出的未来的形状。
初美问:“顾故,有人教过你画画吗?”
我举着画笔,朝着空白的纸张一点点落下,“没有。”
“那顾故以后可以到城里去,我爸爸认识很多画家,他们可以教你的。”
初美很得意地和我说着。
我摇摇头,“我不会去南端的城市的。”
“为什么?”初美有些失落地看着我。
这时彭山的船已经靠岸了,他从船上很敏捷地跳下来。清瘦的身体在水上闪过一道明亮的影子。
“初美。”我轻轻在初美耳边说,“千万不要在彭山面前提起南端的城市。
记住啦。”
初美很好奇地朝我看看,又把目光放到彭山的身上。
她不会知道少年身上那一条流淌着无尽悲伤的河流。
彭山笑着,常常邀我们上船,然后他摇着橹杆带我们渡河去对面的鹿亚山玩耍。我们满山遍野地奔跑,呼喊,缭绕的云雾中,世界愈发不觉得有过清明,感觉时间无边无际,感觉自己是在梦境里栖居。
有时遇到夏日突如其来的滂沱雨水,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石块被流水冲刷。冰凉的雨水在鹿亚山的山体上流泻而下更显得阴冷。我们跳跃在潮湿而斑斓的落叶丛中,看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簌然落下,溪流迂回转折,无可抵挡。
“雨水真的能冲刷掉一切,包括过去?”
淋湿的面庞里,有个微弱的声音被风吹远,我们都没有听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河池里莲花摇曳,葳蕤荡漾,鲤鱼不断跳跃其间,涟漪一圈一圈荡去。
形同无数双模糊的瞳孔,看着岸上柳枝间抖动的鸣蝉,想到一种瞬间之后的消失。
初美是在夏末离开的,临走时她来到河岸,对着云深之中的鹿亚山站立许久。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摇摆着垂在两肩的羊角辫。它们在女孩的小手上不断憔悴卷曲下去。
我当时在她身后,试图叫她,后来又阻止了这种想法。
人在悲伤之时需要足够的冷静,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也就不会那么悲伤和忧郁了。
是她先转过身的,她问:“顾故,你那天究竟画了谁?”
我笑笑,“以后如果再遇见你,我就把谜底告诉你。”
她摇了摇头。
我走向前去握住初美的手,“不管我画的是谁,你们都会留在我的生命里。
画上的那个留在纸上,没画上的那个留在心里。”
初美笑了,眼睛却湿红起来,然后抱住我,“顾故,我也不想离开你和彭山,不想离开这里。即使回去了,我还会不断想起你们和鹿亚山的。我要在梦里再次来到这里。”
我伸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水花,这是幼童时我们最干净的安慰。
如果没有那天,彭山应该也会来河边为初美送别。但是很多事情发生之后就像射出的箭再也无法收回,时间是残忍前行的巨兽,带着冷漠的表情与眼神。
那天,初美从岸边的兰草间走来,穿粉色的连衣裙,慢慢地像我靠近,脸颊绯红一片。
她很羞涩地喊我:“顾故,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
她停住,又凑在我的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发现在她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声响,很剧烈的,像什么果实快炸开了。
“啊?”我讶然地看着初美。她的小脸愈发羞红,眼睛朝我发了一下光,转过身便不再看我。
彭山在远处驶来的船上就看到了我们,他很快靠岸,甩了一下橹杆从船板上跳下。
初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很快把信纸夹进了画板里。
彭山看了我一眼,显然不太高兴,他的目光和以往不一样,但又无法形容出是怎样的一种低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初美对彭山笑着,“过些日子我爸爸就会结束在这里的考察活动了,到时可能就见不到你和顾故了。”
“初美,你要走了?”彭山的眼神更加失落了。
“嗯。要不临走前让顾故给我们画张像吧。”初美说完,看着我。
内心里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到了,有些疼,无法拔出,像刺一样扎在神经上。
我轻轻地说:“好。不过……”嘴角又停顿了一下,“除了黑墨以外的其他颜料都不够用了,只能先画你们中的一个。”
感觉河畔突然间寂静下来,听不到水声,也看不到青碧圆盘上莲花的摇摆。
一切凝固得如同纸页上的那一片空白。只是柳枝上蝉翼抖动出的声响愈发响亮。
我们的表情僵持了好久。终于在初美的说话声中打破。
她依旧是笑着,“顾故,那你就画吧,我和彭山都摆好姿势,你画一个也行,不过先不要告诉我们你画的是谁,等以后你再向你画的那个人说出谜底。这样的游戏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而彭山闷闷地没有说话。
都是一张张少年的面孔,在河水的映照下仿佛永远不会褪色的脸颊,那样清澈的眼神,干净如同岸边悄然生长的兰草植物,散发怡人的香气。
画完之后,还没等颜料完全风干,我便将画像压到纸板之中,像一个少年时被合上的谜。什么时候揭开,永远并不知晓。
后来是彭山先离开的,他没有再看我和初美,一个人跳上那艘老旧的渔船,向鹿亚山的深处划去,成为比雾还朦胧的男孩。
我那时并不知道十岁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爱的。
也已经渐渐忘了当自己要去南端的城市时,彭山的脸上究竟是不是哭了。
在初美离开后的一年里,我和彭山之间像砌进了一堵异常厚实的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有时我在河边画画,他也只是在远处观望了一下,又走了。我时常蛮想开口叫他,但声音还没冲破喉咙又被咽了回去。内心里有两个打架的鬼,我永远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谁赢了。
那一年,祖母突发脑血栓,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离开了。
那个晚上,天空的星星很多,我却突然感到自己是这世界最孤单的人,不再有谁抱住我唤我的小名,不再有谁说我还有人心疼着,不再看到那张伴随我长大而年老慈祥的脸,不再……泪止不住地落下.我跑到祖母的房间里,坐在她的床边,拼命地呼喊,试图摇醒她,而她依旧是深睡时的表情,平静而淡然,像预知了自己终究会到来的死亡。
那一年,我很少再说话了。叔叔再次回来,他把祖母安葬之后,又托人把老宅转卖出去。鹿亚山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后,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故,这些年你长大了不少,是时候让你回城了。阿奶的事,也不要难过了。很多人来了也是会走的。”
很多人来了也会走的?是不是就像自己和鹿亚山之间的关系?原来生活了四五年的地方,始终都不是可以叫做故乡的地方,一直以来,包括父亲、叔叔以及我,也都只是它的过客。土地给人无尽的保护和慰藉,到头来,终抵不过时间或者物质带来的考验。
是不是只有像祖父母这一辈的人才算是纯粹有故乡的人?他们的灵魂永远将盛放在这里,同花草山水一样成为不会消失的标记,给偶尔身陷迷途之中的人找回一种家的感觉。
离开鹿亚山的那天,我带着画板和初美的信又偷偷跑到河边,想看看彭山。
等了许久,也没见到少年和他那艘船的影子,只有眼前的山水还像昨昔一般熟悉,我挥起手朝它们轻轻作别,接着灰溜溜地回去了。
望着车窗外不断闪动的风景,我也能感受到夏初美那年夏天离开时有多么的不合,她应该是带着满脸的泪花走的,而不会再像往常那样笑着。我突然想叫坐在前排开车的叔叔把车开慢点,刚一张口,表情就定格住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念头。
该过去的一切总是要过去的,可是,内心为什么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来挽留呢?
“顾——故——”
那么熟悉的声音,从车后隐隐约约传来,又迅速地消失,然后又变得渐f清晰起来。
是彭山。他拼命地在车后追赶,不停地奔跑,试图想努力地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是,被时间推开的河流怎么还能并流?彭山,你怎么这么傻。
“顾—一故——”
后来你没有再跑了,车子越开越远,我始终也没回头。我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你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你模糊得像蚂蚁一样即刻消失,那么固执地站在那里。我紧紧抱住信件和画板,喊了声:“彭山,再见……”
你没有听见。
“顾故,我有个东西给你,不过你要把这个东西给……”
“彭山。”
那天是不是一开始就要告诉你,藏在耳朵里的这两个字?
这样,我们会不会都好受些?
冬离.
雨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侵入这座南方冬天的城市。窗玻璃上窸窸窣窣地落着不断斜坠下的雨点,远处是城市即将合上的幽暗的灯火,无尽的街道,打着空车灯的计程车疲倦地缓慢移动。已经是深夜时分。
我一个人睡在校外租的寓所里,世界仿佛空空荡荡的,便又想起一年前在鹿亚山寄宿的场景,这下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
现在的一切,包括住房、工作,甚至是穿行,基本上都是鹿娅的父亲一手安排的。大四后期我决定在这座城市里工作,鹿娅知道后便要求她父亲托人把我推荐进了市里的艺术馆,整日只是坐在办公室里负责展厅字画的信息核对及展览的时间安排,十分清闲。房子也是鹿娅的父亲找的,说这里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单位有急事的话也能及时处理。
我很感谢鹿娅和她父亲,但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而自己内心里似乎缺了些什么。
寓所的钥匙,鹿娅也有一份。她经常晃着手里的钥匙,朝我笑着,说:“顾故学长,如果有天你把钥匙丢了,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会及时来开门的。还有,如果顾故学长在这个房子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我也会看见的哦。”她依旧是一年前的那个女孩,单纯可爱,笑声明亮。
很多时候,她也会买来早餐,送到我房间来。见我未醒,便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或者凑上来轻轻吻我一下又迅速逃掉。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着。侧耳倾听,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和祖母一起养的那些瓷白的蚕虫,蠕动在大片嫩绿桑叶上撕咬时而发出的细碎声响。那些浸在雨水里的记忆总让一些过去的人,近在咫尺。
鹿娅也在一旁,她愣愣地瞧着我,然后伸手轻轻刮了下我的鼻梁,说:“顾故学长睡觉时的样子特别可爱呢,就像小孩子。”
我朝她笑笑,便起身洗漱。
她匆匆吃完买来的三明治和豆浆,就先去上课了。
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地铁站走去。路上,上班族的步子总是异常快速,很多人脸上都是冷漠的表情,和这个冬天很像。三五成群的学生穿着墨蓝色的宽大校服,推推挤挤地相互奔跑着。车站里更是人山人海,现代文明就是从这样一个热闹的清展开始了。
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怀揣着公文包,一边看着今天的报纸,一边看着穿短裙丝袜的女孩,目光不安分地落在她的大腿上,然后喉管发出吞咽的声音。
女孩倒是很淡然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女士香烟来,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娇小白净的脸庞,烟的雾气绕过她低垂的睫毛,她像烟雾里一枚发光的月亮。突然间她转过头来,看了看,目光逐渐从我身旁的男人转到我的身上,一瞬间又停住,并用手掐灭了烟头。
她似乎认识我,欣喜地向我走来,脸上笑了笑,说:。“你是……顾故吧。”
我惊讶地看着她,发现这女孩竟然是夏初美。她千干净净的长发垂在肩上,仿佛那久远的夏天来时一样。眼睛明亮,还浸润着那年鹿亚山脚清澈的水波。
“初美,你也在这里呀。”我高兴地说,“真是越长越漂亮啦。”
她露出孩提时的那种笑容,狡黠地问我:“工作啦?”
我点点头。
“彭山呢?”
我哽咽住了。
“很久没见过他了,你走后一年,我叔叔也把我接到城里来了。”
初美继续问道:“记得以前你说过的,如果再遇到的时候,你就告诉我那个谜底,是吧?”
“呃?”
我僵住了。
“别紧张,顾故。其实,我很早就知道那年你在河畔画的人是——彭山。如果是我的话,走的那天你就会告诉我了。”
初美压低嗓音,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往我的大脑中输入。
内心一下子被安上了发条,不断地被拴紧。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原地站立了多久,地铁车厢的大门似乎开启了很多次,又关上了很多次,身边总是人来人往。恍惚间清醒过来,发现夏初美已经不见了,她像幻觉一样把我带向了很深的谷底,在那无法回头的年少。
之后很多天我都不再去想自己是否真的遇见了夏初美,我宁愿那只是自己白天里做的梦,虽然那梦境如此真实。
我试图把身心全都放到工作上来,主动请求上级让自己整理近段时间以来的大量文件、报表、会议记录,甚至有时也开始给鹿娅打电话,对她说些无关痛痒的风月。我试图用现实来驱散过去。
屋外的空气贴着皮肤,墙角草丛里的花枝基本上都枯萎了,剩下焦黄的面目,让人感受到冰冷。这个冬天,总感觉有什么正靠近自己。
那个陌生的号码终于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不断地晃动,我按下接听键。
“顾故。”听到电话那头略微薄弱的男孩声音,“我是彭山。”
号码是我给他的,那日在旅店里,他送我山药,我认出他来了。就在他转身离去时,我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我说:“彭山,你怎么在这里?”
他略微忧郁地回答我:“顾故,我一直不都在这里吗?我不像你们,我是离不开鹿亚山的。”
我半晌没有说话,他又看着我,说:“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吧,好好珍惜。”
我点点头,“可是,我……你……你的那艘船还好吗?”
“你们走之后,那船也都不能用了。村里人就把我介绍到这家旅店来了,一直在这干着,老板对我也挺好的。”他的脸颊露出的还是少年时的那种微笑。
时间确实隔离了我们,所以当彼此相遇时也变得异常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他说离开这里后自己在南端城市过的日子,我无法和他说每日封顶的高大积木、车马如水的柏油马路、夜夜笙歌的娱乐场所以及消颓萎靡的大学生活,那一切离他都那么远。
良久过后,我也只是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给彭山,说:“如果有天到城里来,就打这上面的号码,我一定来接你。”
他点点头,然后轻轻脱开我的手,笑着,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火车站拥挤的人潮不断地向前涌来,我拿着手机四处寻找彭山所说的位置。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西边一个破旧的出口厅门前,伸出双手呵气,模样似乎一直没变,还是记忆里那个清澈的少年。
我快速地走过去,在靠近他的时候突然又放慢了步子。彭山也看到我了,很高兴地朝我挥手。
“到我寓所去吧。”我一边拿过他的包一边对他说。
他摆摆手,“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回鹿亚山?你不是刚到吗?”
“不是的,顾故。其实,我已经来了几天了。我就是想看看这座让你们都这么合不得回去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看到了,我想自己是时候回去了……不过,临走时想看看你。”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彭山,而他还是一脸明朗的微笑。
“那我们就到临近的地方坐坐吧。”我提议。
彭山点点头。
我请他到车站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其间便聊起这座城市的发展、自己的工作、住房的紧张、喧闹的街区,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用勺子轻轻搅拌着咖啡。
我意识到这些话题离他是那么遥远,于是便又聊起火车票、旅行、鹿亚山,甚至聊到了自己已经很少再去回想的年少时光。
突然彭山停住手里搅动的勺子,目光不断抬高,聚到我的脸上,说:“顾故,你知道吗,鹿亚山的雾气到现在还没散去,而你,还会回去吗?”
我说:“彭山,我们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彭山没有说话,目光变得黯淡起来。
“本来今天想接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的,有个东西其实很早就想给你了。”我装作不经意地说。
“我知道。”彭山脸上笑了笑,“是那张画吧。”
“画?你还记得?”
“嗯,一直记得。”
“对了,彭山,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故,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咖啡馆墙壁上优雅的石英钟顷刻间似乎停止下来,喧嚣的人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世界在这样的时刻里像凝固了一样。
“彭山,其实初美那时候喜欢的人是你,她要我把一封信悄悄转交给你,可是……我……”
“顾故,别说了,我知道……那天在旅店放行李的时候,我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个画板,我知道楼下的那个人肯定是你,所以……我……也看见了那张画像……原来,你……”
是梦中的少年,在鹿亚山缭绕的云雾中撑着长篙翩翩而来。
山峦寂然,如同匍匐而睡的巨兽,落着安然的鼾声。
葳蕤下晃动着涟漪,那漂来的渔船上雾色的身影渐次清晰。
撑开的柳荫重重倒退,镜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现出瓷一样的光。
他在那儿,唇齿微启,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你——”
“顾故,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彭山?”
“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那我呢?”
“初美,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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