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线结构的无限回路
作者: 王自堃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7-11-10点击:
“抓小偷!”
电视上有好多节目是双语类谈话节目,坐在台下听的观众人人都戴着一个大耳罩,不知道那种大耳罩能不能抵御东北的寒冷或是让曾经在生活底层挣扎过如今功成名就了的被访嘉宾想起某个自己曾经与之讨价还价过戴着大耳罩的小贩。我想若干年后在一扇大的落地窗前阳光将他整个埋没的时候他看到手中端着的茶杯冒出的徐徐热气定会回想起那年冬天的寒冷和小贩满嘴的白气以及将小贩的耳朵藏起来了的大耳罩。而在转播现场,台下观众作为翻译器的大耳罩只能使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远远飞跃了当年菜摊上喷出的白气包裹的范围,正在被译成另一种语言钻入这种语言驾驭的人们的耳朵里去。
有一天,我的电视机坏掉了或者电视台编导的脑子坏掉了又或者我的脑子坏掉了,对于最后一种情况显示出的悲哀是从我的小学就开始的,那时候我总也听不懂英语,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就在普及英语了。当我还不能准确知道我名字中最后一个字是繁体字并且代表着某种远古的含义的时候我已经在二十六个字母里翻了一个滚了。我一直想那是另一种语言对于我们母语的泥滩,而所有的母语还不熟练的孩子们都已经兴高采烈地在里面打滚了。当然为这种观点我会付出代价,因为电视并没有坏掉,电视台编导的脑子也并没有坏掉,只有可能是我自己先坏掉了,听不懂这种从我小学时起就在接触的另一种语言。我恐惧地发现,电视机里的观众都戴着大耳罩,形象十分生动,这个双语类节目没有中文字幕。恐惧的来源是这个时候电视里所有人都会意地一笑而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更加恐惧地想起也许这时时空错位我已身处曼彻斯特或者已经来到了几百年后一个全部讲英语的世界而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对几百年前一个双语类谈话节目的回顾和悼念,我不能了解。
我能听懂的只有主持人的问题,而作为采访者的主持人的问题通常是极其简短的,于是通常都是几秒之后我便失去了听到的母语,而对面没有反馈。我觉得很冷,也许外面真的已经是冬季了,也许我真的需要一个大耳罩了。
这个谈话节目迟迟不能结束,一大堆的问题流水般过去没有痕迹,我陷入了一种真空,一种用问题抽干感情的真空,因为没有回答。我需要反馈,需要一种我听得懂的语言来刺穿我的耳膜钩沉我的心灵,但是这个节目迟迟没有结束,电视上的人似乎很快乐。
李度跑了有十几米的距离,小偷在接近一个岔口,但李度想都不用想,已经用眼睛越过小偷上下颤抖的背影降落在了转向右面的岔口处。他一定会向右转的。这个想法也在奔跑着,所以李度不能走过去问一问这个想法为什么会这样想。奔跑对于李度来说完全是一些肢解了的肉体的行为,他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在交替腾空落地,两臂在交替前移后摆,嘴巴和鼻孔在积极配合呼吸,每一个身体器官都各自奔跑起来,这个时候李度作为李度在追逐一个关于为什么要向右转的想法。这些肢解了的部分拥有同样的速度所以各自间保持静止,因此李度的腿并没有冲出去首先踢到小偷的屁股,他的手也没有落到后面像根香肠掉到地上。从李度旁边看过去,他整个跑步姿态十分和谐并且有力,周围的房屋、商店、树木、路灯匀速地在远端向李度后方滑去,如果忽略了李度的上下位移我们可以以为李度正在平移好像飞翔,这些远端的布景十分安静像一卷展开的画布飘过去,带走了一些窗户、招牌、树叶和云彩。
小偷消失了。十几秒后,一堵墙倾斜地滑行过来,贴着李度的脸右侧像一条传送带稳步运行,砖缝形成明带暗带在李度的眼角里闪烁,这种舒服的滑行让李度觉得追逐要是一直继续下去他也许会真的飞起来,但砖缝形成的上下波动的曲线将他的目光引到前方的小偷的背上。他发现他背上有一个黑点,好像是一个枪洞。这种想法让李度觉得恶心,于是那个黑点在小偷背上上下飞舞起来,像一只恶心的苍蝇。这让李度决定一定要追上小偷让那个“枪洞”停止跳动。于是他又一次用颤动的声音炸开了三个字:“抓小偷!”
经过刚才那个岔口转到这个方向来的这条街道是一条单行线,所有的人都是沿着同样的方向行走,对面没有行人或行车过来。李度看到无数颤动的背影,这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大海里游泳,前方是无数太阳在海面上的反光,都跃跃欲试晃动不止。那些背影听到了李度颤抖的嗓音,于是更猛烈地颤抖开来。如果有直升机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类似万人长跑的场面,这时候跑在第一集团的是那个小偷,李度眼前的背影形成了第二集团。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时不时小偷还在进行第一集团中的超越,他超过他身前的背影,然后那个背影开始追逐小偷的背影,但是小偷前面的背影没有一个回转身来反向前进,所以这实在就是一场万人长跑的比赛,没有人违规或放弃比赛,从第一名的位置回转身来给我们的镜头一个神秘莫测的笑脸。
小偷每天天不亮都会被自己床头的闹钟把被子震到地上,把自己的手臂震得扬起来拉开管灯,于是小偷每天都会在管灯的光天化日下把闹钟掀翻在地再压上一个枕头,但是面对如此的暴力他的闹钟都会比前一天更加精准地开始鸣叫,把小偷的被子震掉,然后等待暴力的来临。因此这样的循环使小偷的闹钟从没有坏掉过,除非有一天他的闹钟学会了包容放弃了报复。
穿好衣服的小偷走出了房门,来到存车棚。十分顺利地打开某个看中的车锁。那声惬意的声响使昏黑的天空十分明亮,新的一天从愉悦的听觉中来到。然后小偷骑上自行车,清晨的凉风进入他的鼻孔穿上了白绒大衣从他的嘴巴里面走出来,这样小偷的口腔就像一个白绒大衣的流水线加工厂将清晨的空气都招揽进来成为自己的顾客,于是小偷的嘴巴里面在清晨走出了许多穿着白绒大衣的冷空气,消失在周围昏暗的街道上。
这个清晨另一条流水线也正在汩汩流动。这条传送带上是众多的赶去上班的职员和去上学的学生,他们的自行车此时正在上班完成把他们送到各个大屋子里的工作。小偷和他刚刚偷来的自行车正在这条传送带上,他们的前方不是某个大屋子,是什么小偷的自行车不会知道。前后左右都是骑自行车的人。小偷看到的是前面左右扭动臀部的背影,在背影的前方还会有同样左右扭动臀部的背影。于是小偷看到自己的背后也是左右扭动臀部的背影,因为小偷的左右扭动臀部的背影正在被小偷背后的人所看到,每个人看到的都是相对静止的背影于是所有骑自行车的人就只是一个背影。这是一条背影的河流,没有源头没有入海口正在这条马路上流动。
李度当警察的第一天就发现了一个偷车贼,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小偷的背影在一辆自行车的上方像一条被子,此时李度满嘴白沫正用牙刷在口腔里面进进出出。小偷的背影随着牙膏的清香一起印进了他的脑子,几分钟之后他和他的自行车也来到了那条繁忙的传送带上,同样他的自行车也不知将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被什么样的一双手打包装订。他始终不能超越那些静止的背影。李度开始不时地摸摸后背,他怀疑自己是一个旋转木马被一根木棍吊着不能有自己的方向,他借此可以解释为什么不能超越所有的背影,但同时他的手摸到了他脊背中央竖直的脊梁骨,那根脊柱并没有穿透他的背部连到天上使他不能动弹,但李度真的不能动弹,一点也不能。
“抓小偷!”
李度还在奔跑着,稳定的摆臂让人想起了质量优良的钟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准确摆动的钟摆被埋到了小偷的闹钟里。这一条单行线的马路在李度的脚下下沉了,他的脚似乎还踩着什么东西……不是一辆自行车吗,周围那些背影不还是早上那些背影吗!奔跑着的李度追到了刚才那个想法,他知道为什么要向右转了。李度跑到了那个想法的前面猛一转身看到了那个想法清晰无比的脸:正在前面跑的那个小偷就是早上偷自行车的小偷,正在脚下传送着的路就是早上单行线的路。
几年以前我看到过一本智力体操的书。书里面有一个长管子,管道里面有五个球,四个白的一个黑的。那个黑球夹在四个白球中间,管子是皮管子。书里面问如何能在倒球的过程中把黑球先倒出来。这只是那本书里面众多智力问题中的一个,却是这众多智力问题中惟一一个我不用太费脑筋就能回答的一个。所以至今我对这道题目的回忆仍充满温情,因为它没有太多刻意嘲笑我智力上的笨拙。答案是把皮管子弯成一个圆形,转一下,在某个时刻把管子打开黑球就会第一个被倒出来。你可以感到此刻我嘴角的微笑。那个书上的答案说这个方法叫做制作“无限回路”。但皮管子弯成圆形在某一个地方终究要打开的,因为我们一定要让那个黑球先出来。当然,还有一个隐藏的前提是管子的直径就是小球的直径,所以管子不能弯成圆形的话黑球不能踩着白球的头第一个妩媚地投入我们手心的怀抱。
李度对于墙壁的移动生出好感,对一些转弯时砖缝的曲线生出了更多的好感。那些上下波动的曲线像李度逝去的时年。
李度年轻的时候就是说李度没当警察的时候,他被小偷偷了钱包,小偷跑进一条胡同,李度进入了一个迷宫。这些胡同纵横交错,很快像纵横交错的鲨鱼将小偷吃掉了,胡同吃掉了小偷同时也吃掉了李度的钱包。李度十分沮丧。每条胡同之间都差别不大,很快李度就发觉自己像在散步,从胡同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十分悠闲好像只有这一条胡同,而李度又觉得自己正在被几千条胡同所吞咽,从一个胡同的咽喉进入,从另一个胡同的肛门排出,他是一个不被消化的石头正在被若干食道放弃,而这若干食道都还没到真正的进餐时间,食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像在胡同散步一样走来走去。
胡同上的天空也好像是一条一条的,李度放弃了爬上房顶的想法,他担心房顶上是另一个高度的胡同,因为最高高度的天空显示的都是胡同的模样。雨正以胡同地面的宽度落到每一条胡同的地面上,李度被这条胡同上的雨所淋透,他想也许走到前面那个岔口转到另一条胡同后会下起雪——不是时间的距离,是空间上的相隔使两条胡同变成同一条流水线上负责不同工程的甬道,李度将按计划被流水线上的手在不同的胡同作业,至于最后的成品李度是无法想象的,他只是被装配的而已。
一个人站在了李度的身旁同时伞在李度的上方而李度正身处转向右面的岔口处。李度不能看到左边撑伞的人的模样,他只注意到右侧的砖缝好像心电图的曲线一样正在后退并上下波动。
之后的年头李度再没找到这个撑伞的人,他只是在每次行走的时候都看到一条十分温暖的曲线在柔软地波动。
这个已经逝去了的年景里小偷正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跑步。在一圈又一圈跑步之间小偷跑在一个同学的后面试图超越。终点在背影左侧的间隙上下闪烁,小偷试图超越。
这个没能实现的超越是由另一个超越结束的。小偷的左眼范围内出现一个黑球,黑球的方向与他们跑动的方向一致。遗憾的不是小偷,因为黑球并没有作为一个脑袋从小偷的左侧出现,而是作为一个掷偏了的铅球。超越是被超越结束的,生命是被铅球结束的。
之后小偷就退学了,他如果超越过去死的人一定是他。闹钟还是上学时闹响的时刻,小偷还是如上学时一样会加入那个流水线的输送之中。但是他从不试图超越眼前的背影,也没有背影从背后超越他。他在单行线的马路上奔跑时也是这样。他的耳朵十分高兴地听到了“抓小偷”三个字好像遇见了早起床后就分别了的闹钟,能在这条陌生的集体奔跑的单行线街上遇到自己熟识的东西小偷十分高兴。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背影。但是和学生时代不同他正在超越一个又一个背影。恐惧来临,小偷想他就要死掉了,他十分希望前面的背影在听到“抓小偷”三个字后能回转身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但是没有,这条单行线上所有的背影都在被他超越并在他背后追逐他的背影。他回想起了铅球的模样,想到子弹也是铅做的,并且最后一次绝望地希望前面能有一个背影回转身来,哪怕是看他一眼……
我说过了,制作“无限回路”是为了有一个时刻将管子打开让黑球掉出来。
这时候小偷看见了一个背影上印着“警察”两个字。他什么时候跑到警察后面去了。突然那两个字下坠了,消失在了单行线的街道上。
李度是掉进一口井死掉的。人们说那时候小偷在他背后。
我家的电视还在播放着那个世界末日般的节日,我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并开始浑身颤抖。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戴着大耳罩的背影回转身来清晰地说了一句:“我是谁?”
我决定也回转身去,并摘掉大耳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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