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7在门口坐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太阳照到他的身上，他感觉温暖起来，顿时有了勇气。现在是农闲，所以7的父亲还没有起床。他睡得很熟，7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如雷的鼾声。7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他的父亲会在发现他的意图之后，将他如同提小鸡一般地提起来，然后骂骂咧咧地将他扔进没有灯的地窖里去，最后在门上挂一把锁。那个地窖里储存着时时散发恶心味道的白菜，7觉得那样的味道就如同动物内脏所散发出来的一种臭气一样，令他作呕。

 

　　无论如何7决计要出发了。他想要将这次的外出看作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前途是未知的。前人说，距离产生美。所以，这次即将来临的旅行令7感觉到了不可触摸的美感。

 

　　7在门槛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在他的整张脸上普照。这是一种相当温暖的感觉，像是很久以前7的已经去世了的祖母对7的温暖抚摸。这样的温暖令他感觉勇气更为充足了，于是他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听到父亲在屋子里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叫喊着他的名字。他要起床了，每次起床之前，他都要这样喊7的名字。

 

　　虽然7将这次的行动看作是一次旅行，但是他几乎没有行李，只有一个模样破旧的背包。父亲的叫喊声不断地从屋里飘出来，这让7感觉焦灼。他抓紧了背包上的肩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夺门而出。

 

　　7气喘吁吁地跑着，他似乎感觉到他的父亲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7没有回答他的喊叫。7在奔跑中，眼前出现了一个如同电影幕布般的场景。他看到在那幅跳动不停的画面中，他的父亲怒不可遏地提上裤子，然后拿起一只厚底的鞋，满脸怒气的冲到院子里去，那模样，仿佛恨不得立刻掐住7的脖子。这样的画面使得7紧张起来，于是脚下生风。

 

　　大约跑了有一里多地，7渐渐放慢了脚步，他感觉心在靠近嗓子眼的地方狂跳，有一股腥辣的味道涌上来。7咳嗽了几声，然后一口痰从嘴里飞了出来。痰里也带着腥辣的味道，等它落到地上，7才知道是嗓子充血了。他于是不再奔跑，而是用缓慢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着。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7抬起头来，觉得它的光芒刺眼。但很快云彩飘了过来，把整个太阳都遮住了，于是一片暗影投在7的脸上。7觉得这太阳也变得可恶起来。在他走出家门之前，它明明给过自己勇气，然而现在却推卸责任似的躲起来，让7感觉这太阳没种。

 

　　7休息了片刻，感觉呼吸比较平稳之后，继续前行。他缓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听到了父亲愤怒的吼声。他紧张地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这样的虚无也令他感到紧张。他觉得自己父亲的精神正无形地向自己靠近，然后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往前走着，因为他害怕重新回到那个禁锢的地窖里去。

 

　　7一路匆忙地路过家里的田地，神色慌张。他们家的田是和6家的田紧紧挨着的，他害怕在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一贯都笑得意味深长的6。并且，所有的人都知道，6是个典型的广播站，只要有些什么事情被他知道，那么不久，这件事情就会在村子里被传得沸沸扬扬。

 

　　7如同做贼一般经过田地。他驻住脚步，往玉米地里望了望，似乎是没有人，这使得他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提起脚步继续往前走。经过这一张望，7的步子不再那么畏缩，而是变得轻快起来。

 

　　“7，你到哪里去？”这时候，玉米地里飘出来7熟悉的声音。

 

　　7的心猛然收紧了，然后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表情僵硬。他看到了6。6正带着他一贯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上下打量7。7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种不可捉摸，并且毫不显露的讽刺感。6保持着笑容上下打量他，这使得他感觉恐怖，于是他匆匆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事一般赶快往前走了。

 

　　6没有得到答复，顿时感觉十分不甘，于是提高了声音说：“7，你到哪里去？”

 

　　7慌张的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在嗓子里低低地应着：“唔，唔唔。”说完便落魄地大步向前奔跑起来。

 

　　6对7给予自己的答案显然十分不满意。他跳上了田垅，冲着7远去的背影喊道：“7，你小子聋啦？你他娘的是不是要抢孝帽子去。”

 

　　7听见了，感觉热血顿时涌到脑子里来。他立住了几秒。7很想就此停下脚步，然后拣一块具有相当重量的石头，塞到6的嘴里去，好让他闭嘴。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也不能这么做。他正在进行的行动，是一场出走。事实上对于7而言，这一场出走并不是美好的。7害怕如果他一停下脚步，他的父亲就会怒不可遏地冲上来，拎起他的领子，然后把他拖回到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地窖里去。

 

　　于是他放弃了对6的报复，低着头匆匆走开了。他的这种谦逊并没有使得6的行为变得收敛，6反而更加猖狂起来，6在田垅上大声宣扬着7的前行，似乎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田垅上手舞足蹈，看起来就像一个傻瓜。7一边急匆匆地向前奔走，偶尔回过头用极度怨恨的目光瞪着6，而6毫无察觉，仍然将他所有的热情倾注于对7的出走的宣扬之中。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正在一步一步远离他的7，已经将所有的咒怨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

 

　　7一边继续向前走着，一边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咒骂6的所作所为。但是，他突然想到这么一个场景：当他的父亲沿着他出走的方向怒气冲冲地追来时，当他听到6对7的关于抢孝帽子的宣扬，他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6的这一个宣扬，从另一个角度上听，无非是对他父亲的一个诅咒，所以，当他那个封建的而且易怒的父亲经过，并且听到6的这番得意洋洋的宣传时，他会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在6得意的屁股上，然后冲他吼道：

 

　　“你小子的嘴真他妈欠，不想活了你。”

 

　　7这么想着，像是得到了安慰似的，高兴地继续往前走去了。

 

　　到达村口的时候，7突然感到一丝的不舍了。他走上通往镇上的山路，然后转过身看着他的村庄，村庄正接受着阳光的普照，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从云后面露出了脸。但在7看来，即使它把脸露了出来，但终究是为了推卸责任而躲了起来，所以，就算它现在重新出现在7的面前，也无法躲避它是个懦夫的事实。现在，他的村庄立在阳光的影子里，用安静的目光看着7。7往前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看了看他的家。这个他生长了接近二十年的村庄安详地立在阳光的影子里，看起来那么孤单。7觉得留恋，却又不得不下定决心继续前行。这次的前行对于7来说，是一个伟大的决定。在7受到父亲的强大的压力之下而做出的一个关于出走的决定，不仅这个决定伟大，下了这个决心的人同样伟大。

 

　　于是7的出走正式开始了。他毅然决然地前行，不去考虑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7就这样上路了，带着他的破旧的背包。7的村庄在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最后逐渐成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而7现在昂首阔步地往前走着，对未知的一切不管不顾。他现在所关注的是，他已经逃出这个村庄了。

 

　　7漫无目的地走上了通往镇上的山路。他只知道，这条路是通往镇上的，并且，他似乎是要到镇上去。然而，为什么要到镇上，并且到了镇上之后要干什么，他觉得很茫然。然而他走的步子是轻快的。应该说，7越来越感觉到，这次出走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一个出走，而是一次出门远行。

 

　　通往镇上的路是坎坷的。因为7的村庄，被上帝安置在了一个闭塞的地方，所有的村子里的人，如果要到镇上去，都必须翻越一条盘山的路，然后才能抵达。当人们走在坎坷的盘山路上并低头往下看时，人们往往会有这样的一个错觉。7的村庄，在此时的人们的眼里，像是被世俗遗忘的一隅，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

 

　　然而7对他的世外桃源不感兴趣，因为他待在这里已经太长时间。他宁愿到世俗里去，而不愿意长久地待在村子里。他每天都看着太阳在村子的同一个地方升起，然后落下，像一种固定的模式，这真令人讨厌。整个村子对于他来说过于熟悉，他需要一些新的东西，所以他必须出走。

 

　　7兴致勃勃地走在盘山路上，口里哼着小调。太阳在他的头顶以烘烤的热度照耀着整个世界，这使得7感到疲惫不堪。他以十分愤怒的目光瞪了一眼太阳，太阳也毫不客气地还给他一个更为恶劣的眼神。它给7以强烈的光线，使得他从眼睛底部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疼痛。他现在憎恨这太阳，因为它以如此的强烈光线，亵渎了自己的美好的出走。

 

　　7顶着太阳的暴晒，以热情激励自己又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感觉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于是找了一处阴凉坐下。

 

　　7坐在盘山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心里觉得很是失落。他很希望有这么一个他熟识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气喘吁吁并且神色紧张地告诉他，7的父亲正在后面不遗余力地奔跑着，而且他一边跑一边叫嚣：“我要把那小王八蛋的良心剁了去喂狗。”

 

　　7幻想中的父亲的叫嚣，令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但是他还是希望有一个人以紧张的神色传达给自己这样的一个信息。毕竟现在他是在进行一个幻想，他父亲的吼叫声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在他的耳边响起，给他一个继续出走的动力。他想，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在后面挥舞着愤怒的拳头在追赶自己，自己就能够跑起来，不管速度是慢还是快，至少不用似现在这样怅然若失地坐在路上，精神委靡地数着过往行人的数量。7本来以为，他和他父亲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会一直持续到他的出走结束为止。然而，他的父亲却提早地退出了这场战争，让7与他自己之间的一个抗衡被迫中断。7感觉，没有父亲的追赶，这场出走就如同发育不良的蔬菜一般，在生长的中途就被迫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7就一直这么坐着，不再前行。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似乎根本未曾注意过这个一脸失落的男孩。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走着自己的路，而坐在路边的这个男孩，对于这些神色匆匆的人们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山路上应有的摆设。他的存在与否，与他们的前行无关。

 

　　7坐在那里，不再幻想他父亲的追赶，他把自己所有的热情，投入到了一个新的幻想当中。他幻想着有一个路人向他走来，询问起一些关于他出走的事情。如果那样，他就可以一脸得意地向他炫耀他的勇敢，而路人则以最饱满的热情倾听着自己的叙述，眼睛里满是崇敬的神情。

 

　　然而就如同7的父亲没有怒气冲冲地出现一样，始终没有一个行人带着崇敬的神情向7走来，并向他打听他的出走，这让7沮丧不已。

 

　　两个幻想未果，这开始让7有些后悔自己的出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出走也许是一时冲动——年轻人做事情总是很容易一时冲动。所以，他就在冲动的支使下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一些的。比如说，他首先应该拥有一个不如现在般破烂的背包，他还应该带一些钱，而事实上他现在身无分文。自己为什么会把钱给忘记了呢？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年春节的时候，他的一位在遥远的北方城市工作的伯父来到村子里看望7一家人。临走的时候，他悄悄塞给7几百块钱，让7好好读书。这件事情是7的父亲不知道的。7后来把那些钱藏在了自己屋子里的墙缝里，为的是避免他父亲知道后，会不由分说地把7的钱归为自己所有。但是现在7出走了，他无法保证他的父亲不会在愤怒之余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这样一来，也许他就会乐滋滋地把藏在墙缝里的钱拿走。

 

　　7彻底后悔了，他应该把钱带在身上，这才是最安全的。

 

　　这个时候，7的肚子也很恰当地响了起来。于是他想起自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东西了，他似乎也忽略了食物这一点。在他临走的时候，他应该在厨房里拿几个馒头。7因为饥饿，开始回想母亲的手艺。母亲的手艺绝对是村子里最好的，所有尝过母亲手艺的人都赞不绝口。她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即使家里只剩下蔬菜，她也能做出一顿令人垂涎的好饭。

 

　　想到这里，7出走的念头彻底被瓦解了。他站了起来，如同他出走时一般，他毅然决然踏上了回村的路。

 

　　太阳落山的时候7回到了属于他的村庄。或者应该这么说，这个村庄是他的所有者。他无法脱离这个村庄而活下去。

 

　　这个时候，榆树上已经不再挂着太阳，而是残留着它的影子。现在是傍晚，它正要从西边落下去。固定不变。

 

　　7始终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他的出走，实在不是一场美好的旅行。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7茫然且不能肯定，他出走之后的回归，意味着什么。而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他就这么拖着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磨磨蹭蹭。一直到月亮升起来，他才走到了家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他透过门缝清楚地看到，父亲正坐在院子里不停咒骂着自己，而母亲，则是低着头做事，一副知错了的模样。这一切令他感觉恐惧。因为接下来他的父亲要对他做的一切，他无法预知。这样的茫然是可怕的，因为7的心里一片空白。这样不可触摸的空白感使7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然而最终7还是推开了家门，即使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看到父亲和母亲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无论是他的父亲抑或是母亲，脸上分明都写着“惊愕”两个字。但是，7的父亲很快从这种惊愕感之中解脱出来，他用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儿子，吼道：“你小子死回来啦？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一滴汗不慌不忙地从7的额头上落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这使得他感觉到恐惧，但最后他还是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7的父亲用他一贯的恶狠狠的目光上下打量着7，如同旧社会时大宅门里的无法生育的大太太打量着新进家门的典妻。7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向他靠近，那样的压力是无形的。他害怕自己又如同小鸡一般被父亲拎起衣领，然后被扔进充斥着令人作呕味道的白菜地窖里去。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直至靠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衰弱的榆树上。至此，他已经没有路可以继续后退了。

 

　　“滚进来吃饭。”7的父亲这么说，然后转身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