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断想
作者: 卢洪营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3-12点击:
我长在乡下,七岁那年入了学,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豪迈地吹绿了大江南北,却忽略了我们那边的小乡村,许多封建的东西照样横行无忌,比如我妹妹一发热感冒,家里人就把村里的巫女张婆婆给叫过来,点两张纸,念两句口诀,然后用一个银勺子在妹妹的口里不停地搅。类似巫女这种古老的职业还有挺多,守墓人就是一个。
那时候一个家族往往会把逝世的亲人埋葬在同一个地方,便于祭奠和管理。守墓就是被请来常年照看坟墓的特殊岗位,守墓人多为当地的五保户,也就是没有亲戚儿女的单身老人,黑衣黑裤。印象中我见过的几个似乎都是刀削脸,瘦得厉害,颧骨突起在两边正像是两座诡异的坟墓,阴气重得很,大人都告诫我们,见着这些人就得远远地避开。不过那时候能请得起守墓人的不多,通常都是一些富裕的家族,我们家族好些年来都一贫如洗,自然请不起,只能是大家下地做农活的时候顺带照料一下。而我外公家里就好多了,他是乡长。
外公住在镇子上,请了一个跛脚的老人为他们家族守墓,月薪五块钱人民币,另外每两个月给他送半袋面粉,再加一些蔬菜。那个跛脚的老人,姓宋,自己还有一亩半的田地,栽种的是蚕豆或者玉米,到了收割的时候,外公会叫人帮他。
我小学的前两年是在外公那边上的,就住在外公家里。外公的房子距离他们族里的坟墓不远,大约有半里路吧。跛脚的宋老伯,就住在墓群旁边,一个单间的小瓦房,还是二舅给他盖的。宋老伯的房子里没有通电,也没有蜡烛,他用烛台盛上煤油,点上捻子照亮。我去的那年,外公刚请宋老伯不久。外公找人给他专门打了一口井,这样宋老伯不仅吃的水有了,还可以浇菜地。他在小屋右边开垦了一小片荒地,种了茄子、辣椒和西红柿,还移植了几棵李树和杏树,夏天的时候就在树下种些瓜果。
我小时候白白胖胖,不像现在怕这个怕那个的,那时候心里没有太多的想法,可无畏了,经常朝宋老伯那边跑。当然,我都是背着外公。宋老伯也不讨厌我,他看见我过去,动动嘴角,嗯一声,就不怎么理我了。守墓人一般比较少说话,据说怕话说多了打扰亡灵。
我那么喜欢跑过去,是为了宋老伯的那几棵果树。宋老伯的杏是红杏,李是晚李,我上学报到的时候,刚好两样都成熟了。我特别喜欢吃杏,又酸又甜,软软的,轻轻咬下去,口水立刻涌上来。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宋老伯眼看着果子都熟透了还不摘,不过宋老伯人很好,每次我过去,他都准许我爬到杏树上摘几个泛红的果子吃,我在他的屋子里进进出出他也不生气。他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柜子,一张桌子,还有一张生满蛀虫的木床。在宋老伯那边,我爬树摘杏可以,四处玩耍可以,但是不能用水泼树缝里的蚂蚁,泼了他会赶我走。还有一次我嘴馋,放学后没回家,直接就跑去他那里,宋老伯看见我手里的小木盒,立刻把眼睛瞪圆了,闪着冷光,大声地问我,那是什么?我小声说,是高平平送给我的玩具。宋老伯一把抢过来,仔细地看了两眼,忽然一甩手就把木盒给扔了出去,对我叱道,这是桃木做的,你也敢拿到这边来,看我不告诉你外公!我吓得赶紧跑开了,还偷偷地把小木盒捡了回来。后来我一连几天没敢过去,我就悄悄地问外婆,桃木做的东西是不是不准带到坟墓旁边?外婆笑笑说,桃木避邪啊,不能拿到那里。
外婆读过书,相对开明,愿意跟我说一些别的大人忌讳的事情。在后面的日子里,从外婆的口中我逐渐了解,宋老伯是典型的有神论者,他对亡灵在坟墓周围的分布情况了如指掌,用如今的话来说这个就叫专业技能。宋老伯总是充满敬畏地看待一切偶然的事件,比如树木在雷雨后枯朽,草蛇自墓穴里出没,甚至某天飞来一只猫头鹰,他都会于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来到外公家里,召集家族里的主要成员开会讨论,然后进行妥善处理,一般都是第二天族里的男丁买上纸钱和鞭炮,挨个到墓前祭奠。
这样的事情我总共目睹了三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们在家里吃饭,宋老伯过来说午后有两座坟上冒了青烟,还有一座顶上出现了裂缝,说这是天变冷了,亡灵受冻,要外公他们去烧纸填土。那时正农忙,再加上外公事务缠身,所以大家都有点不愿意过去,外公支支吾吾地推脱了,说过几天再去吧。宋老伯就走了,走的时候特别慢,腰很弯,背着手,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不怎么对称。
那阵子天气确实变凉了。我在学校里跟同学老师混得熟悉起来,宋老伯屋子旁边的杏树和李树也落得空空了。我就极少过去那边。不过我很佩服他,因为他一个月才说那么几句话,整天面对的就是一片荒凉的坟墓,还能过得那么悠然。那时候我在班里考了第一名,又因为是乡长的外孙,所以学校的老师都喜欢提及我。我刚上一年级,字还没学多少,教三年级语文的校长就让我跟着他们班的学生写作文,题目是《记一个我最尊敬的人》,我写的就是宋老伯。那时候我还不大领会尊敬的含义,我就是单纯地觉得宋老伯很了不起,比我强,我每天说话说个不停,睡觉的时候还觉得没说够,拉着外婆继续说。人家宋老伯一年说的话还没我一天说的话多。我那篇作文写得很不好,是很傻,涂涂抹抹写了一页纸。不过校长却在课堂上用标准的方言朗读了一遍,读完以后他夸我,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才一年级,就能写两百多个字了!
后来这个事情被外公知道了。大概也是因为上次推脱了宋老伯烧纸填土的要求,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外公还是很敬重宋老伯的,就趁机说要给宋老伯送面粉,他还带上了我。外公对宋老伯说了校长对他说的那些话,结尾的时候还笑呵呵地感叹了一句,这孩子,你看,最尊敬的人竟然不是我。
打那以后,宋老伯对我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来我家的时候,他也肯对我笑笑,聊两句。不过那时候我总觉得他笑起来还不如不笑。他那张脸,惨白,突兀,瘦骨嶙岣。他那张脸天生就是用来板着的。他一笑起来我心里就直扑腾。
每次宋老伯过来,要是不急着办事的话,外婆都会留他下来,给他做好吃的。外婆说,守墓人多行善,他们都是好人。这一点没错,宋老伯在守墓之余,对别人的请求从不拒绝。还跟我说过一些今生多修行来世有报答之类的话。当时听了觉得头大,不过多年以后才明白,那也是一种坚实的信仰。宋老伯脚下不方便,不能帮人家做农活,但是他会扎风筝,经常在节气前扎些漂亮的风筝送给多家的孩子玩。他用竹篾、糨糊、旧报纸还有细麻绳,半天能扎出两三个来。我就很喜欢他送给我的那个雄鹰风筝,后来还一直留着。
春节我放了寒假,要回家里过。临走之前宋老伯被外公叫过来吃饭,他微笑地问我,会背唐诗吗?我说会。他让我背一首给他听。我就开始摇头晃脑地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宋老伯呵呵地笑,说好,好。宋老伯走的时候,外婆给他收拾了一些糕点和瘦肉,还塞绘他十块钱。宋老伯东西要了.但是钱他说什么也不肯收,外婆和外公又坚持要给。后来宋老伯说,我一个守墓的老头子,要钱干什么?你留着给孩子买点纸笔也好,你们祖坟有劲,这两代要出秀才,卢芽子虽然是冒到别家的,也能沾点光,将来指不定还能当个诗人呢。外公一听很高兴,就不跟他争了。
两场雪下来,堆积,然后又融化。冬天就这么过去。再开学的时候,仿佛是一瞬间,全镇的人民都开始谈论一个词:平坟还耕。那年我八岁,还不懂得四个字的成语或者词语组合,但是从外公外婆大舅二舅焦虑的表情中,我猜测平坟肯定是一件不讨大家喜欢的事情。后来我听外公叹着气说,平就平吧,我是乡长,总得带个头,要是乡长家的坟都不平,谁还愿意平?
外公是一乡之长,也是一家之主,他的话大家总是要听的。不过宋老伯不愿意了。他气呼呼地冲到外公家里,大声地叫,李乡长,这些个坟你真要平?外公干笑一下,让我搬椅子给宋老伯坐。宋老伯一把把椅子推翻在地上,嘶哑着喉咙说,你要是真平了,那就把我埋进去!
当时我还不明白,平坟对于宋老伯来说不仅仅是下岗或者失业,还要涉及精神生态的问题。外公肯定也把这个情况想简单了。他安慰宋老伯说,以后照样给他粮食和蔬菜,钱也照给。宋老伯哼了一声就走,说,我要你的钱!
当天晚上外公就召开了本族成员特大型会议,这次不是讨论要不要平坟,而是讨论怎么安置宋老伯。我记得当时一个人说,我估计老宋也就是守墓守出了感情,一时脑袋转不过来,要真讲的话,那可是咱们家的坟啊,要平坟也是我们伤心,他老宋一个外人能比我们还着急不成?
后来就平了。乡长带头平坟的那天,场面异常壮观,围观的群众一层一层的,几辆小型推土机嗡鸣着将一座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山丘瞬间夷为平地。
然后大家都跟着平了。
然后听说某某村里有几个老人喝农药自杀了。
然后宋老伯病了。
宋老伯的病明显是一种反抗,他不自杀,自杀只是一瞬间,你可能今天听了明天就忘了。他要得一种病,很难缠的病,躺在床上不起来,吃喝拉撒全在上面,晚上还会扮鬼哭。这样的话外公就非常头疼了。他处理整个乡镇的问题都没有这么头疼过。外公给他送东西,他不接;外公要他住进医院,他死活不起来。后来外公没辙了,又不忍心让派出所的小辈们折腾他,只好每天晚上抓着头发,跟着那个诡异的哭声叹气。我们都很怕听那个声音。有一次表弟跟我睡在一起,半夜里他出去撒尿的时候都被吓坏了,跑回床上就骂宋老伯不是东西,没承想给同屋睡的外公听到了,他腾的一下从床上翻起身来,当天晚上把表弟打得嗷嗷叫,哭声比宋老伯还大。
这么过了半个月,宋老伯自己先支撑不住了。
宋老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守墓人,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去世了。那时候我读一年级下学期。我至今还在佩服他,他去世的时机把握得刚好,以至于我外公在此后日子里,每听到打雷下雨他就偏头疼,要吃大把的药片来对抗心里的压力。不过他仍旧没有骂过宋老伯半句。
到现在,整个镇子上的人,一提起宋老伯,脸上还满是敬意。熟悉他的人会掐指算算:宋老伯活到六十五岁,守墓生涯总共二十三年。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庞大的数字。我今年二十一岁,整个算起来还赶不上他的职业生涯的时间。现在守墓这个岗位也基本绝迹了,封建和迷信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这当然是发展。可是如今不光迷信的人少了,虔诚的人也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我害怕跟没有信仰的人相处。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我没有像宋老伯预言的那样成为一个诗人,不过宋老伯他不知道,如今的诗人早已经被挤迫到生活的边缘,连喘息一下都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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