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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波伏娃遇见萨特

作者: 李田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6-01点击:
  
  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很多人擦身而过,而你或者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知己……
 
          ——王家卫《重庆森林》
 
  在几年前,我尚且年轻过,曾有过一次奇特的经历。
 
  那是的我每个周末都会去一个地方,和一个女孩碰面一起度过几个小时,乃至一天。她是我当时的女朋友,我们分别住在这个城市的最东端和最北边。为了显示男女平等,我俩找来一张北京地图,仔细测量了从我这儿到她那儿的距离,然后选取一个中点作为我们约会的地点,这就是故事所发生的地点:西单。
 
  每逢周六的下午我搭乘一个半小时公共汽车来到西单和她碰面,一般情侣会做的事情,我们也曾乐此不疲地一一尝试,分别后我们独自穿越半个北京市回到各自蜗居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她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这看似平淡却又温馨的生活方式便由此戛然而止。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傍晚,空气沉闷而阴郁,逛街逛累的我们面对面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上,透过星巴克干净的玻璃窗可以望见天空,乌云正从四面八方赶来汇集,黑压压的越积越厚,天色也变得混沌起来,疲倦仿佛是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用小勺搅拌着咖啡,看着泛起的漩涡,突然问:你打算以后一直这样吗?
 
  从这句话中我听不出丝毫的感情色彩,是赞同我们一直这样相处下去,还是希望我们之间有所改变?我缓缓思索着这个问题,然后试探着说,这样不挺好的吗?
 
  她摇了摇头,我看着她等待下文。
 
  她终于搅匀了咖啡,把小勺放在碟子的一边,抿了口咖啡,然后说,有束缚。
 
  哪里有束缚?
 
  心理上。
 
  你能再说具体一点儿吗?
 
  我怕我说出来你接受不了,那样的话还不如不说。
 
  既然你已经想到了,你不说出来,我更接受不了。我们之间一直没有过什么隐瞒,不是吗?
 
  嗯,我意思是在情感生活方面,我们彼此会有束缚,我想和你做那一种恋人,契约式的,像波伏娃和萨特那样,两人不必结婚,但又是亲密的生活伴侣,真诚相爱的同时,各自保持着爱情的独立自由。你觉得怎么样?
 
  等等,这个问题来的太突然了,容我想想。
 
  她没有应声,期待着我的答复。
 
  我思索了一会儿,悄悄叹了口气说:恐怕我做不到。
 
  不是吧。男人们不都巴不得自己可以自由的和女人交往,而不被自己的女友责怪?
 
  虽说这个社会里,有这种想法的男的多了去了,但我大概不是那样的人。况且萨特的高度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所以他和她的行为方式也未必能为常人所享受,甚至接受。
 
  很多人都这样啊,只不过你没注意到而已。
 
  可是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
 
  我是觉得一个人很难避免去喜欢上另一个人,就算他们已经拥有自己的另一半,精神越轨是常常会发生的事儿。
 
  你喜欢上别人了?我警觉地问。
 
  没,你先回答我,我说得对吗?
 
  或许吧。
 
  你敢说你与我恋爱这几年中,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一遍,说:我不敢说没有,只不过此刻想不起来喜欢过谁,毕竟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
 
  是不是因为你一旦出轨了,会在心理上对我有愧疚,所以才没有是吧?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说的心理上的束缚,如果没有我存在,也就是说你没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你会不会有所行动,对你喜欢的人?
 
  有可能。
 
  所以嘛,我觉得有必要帮你从这个束缚里解脱出来,如果我支持你,或者说是默许吧,你再次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可以试着去交往,尽可能得放开,发生关系也未尝不可,而你不必对我有愧疚,尽情享受快乐就可以了,这个提议不错吧?
 
  我想知道你所说的这种情况,底线是什么?
 
  身体可以越轨,但不能付出感情,你得保证我们之间的感情始终是第一位的。
 
  这行不通,如果我越轨了,肯定是连带精神上一起越的,会付出相当的感情,它未必会次于你我之间的感情,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它占了上风,你我必定会成为陌路,你有没有想过?
 
  你傻吧,为了一个偶尔出现的人,放弃一个一直在你身边存在的人。你要始终记得我们的感情是第一位的,这就是我们不可逾越的底线。
 
  那你呢?
 
  你我平等拥有这种权力。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实话实说。我有一种醋意在心里翻腾。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抿了小口咖啡,说,暂时还没有。
 
  那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呢?
 
  你想想看,每天我们身边都会出现很多人,你和他们擦身而过,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他们之中会有你喜欢的人,或者讨厌的人,总之你会因为自己固有的东西,而失去和他们更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或许你的幸福和快乐就在你所失之交臂的这些人之中,你不觉得太残酷了吗?
 
  这样听起来似乎有道理,但我的理解是:任何的幸福和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它有多短暂,总会是你付出了一些或许多东西,才会得到,或者你得到它们,必定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你和他擦出火花,寻找快乐,必然会失去我。
 
  这就是我跟你聊这个话题的原因,能不能我们可以享用别人带给我们快乐,却依然深爱对方?
 
  我想这一定是矛盾的。
 
  为什么会矛盾,那么你希望我可以过得更幸福一点?
 
  我当然希望,但这个幸福必定是建立在你我之间,我们共同谋得的幸福,如果你和别人一同获得了幸福,我就是不幸福。
 
  你太自私。
 
  这怎么叫自私呢,是个男人,只要大脑正常,都会这样想。
 
  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坐着,时不时喝一口咖啡。
 
  带烟了么?她问。
 
  带了。
 
  给我。
 
  我从包里找出了半包中南海,她一把夺过去。
 
  火机呢?
 
  我从包里又把火机掏出来递给她,还是她曾经当生日礼物送给我的ZIPPO。她一手拿着烟盒和火机,一手拎着包起身出了星巴克。
 
  在我等她回来这段时间里,一直在默默思考她所提出的这个建议,直到马克杯里的咖啡由热变温,由温变凉,终于变得冰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看了看手表,叫来服务员买完单,就推门走了出去,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外面街灯耀眼,人群熙熙攘攘,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绕着时代广场转了无数遍,除了汗水,一无所获。此刻只想赶快回到屋里洗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
 
  在站牌前等末班车的时候,困倦得仿佛站着都能睡着,在我前面的有一个穿牛仔短裤格子衬衣的女孩,打或者接一个冗长的电话。她歪戴着一顶黑色小礼帽,右手持机贴着面颊,左手用食指不停地绞着衣角。或许我应该给女朋友打个电话,问问她去了哪儿,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既然不辞而别,自然有她的愿意,或许明天她就会主动向我解释的。
 
  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等车,排队的人很多,挤过来挤过去,她距我最近的时候最多不超过10厘米,望着瘦弱而美丽的背影,我不禁同情起她的口吃来——是的,女孩略微有点口吃,尽管声音压得很低,我还是听得很清楚她的话:
 
  你怎么证、证明你一直想、想我?
 
  我又看、看不见你,怎么知、知道你没和别的女孩在一起鬼、鬼混。
 
  你发、发、发誓。
 
  我没、没听见,大、大声点。
 
  你爱、爱我吗?
 
  我怎么知、知道。
 
  你说、说嘛,我想、想听你亲、亲口说。
 
  她总在关键字眼上口吃,我听着她说话,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不知道是热得,还是急得。恨不得替她把话说利索了,进而开始同情她的男友,电话的另一端一定也听得心急如焚。
 
  为、为什么不、不方便?女孩的语气有些转变。
 
  我知、知道了,你身边肯定有、有其他人。说完这句话,女孩左手食指不再和衣角纠缠,而是整个左手叉在腰上。
 
  谁他妈、妈信。你不说、说的话,就是有。
 
  你不说、说我挂、挂了啊。
 
  别指、指望我再搭、搭理你。女孩啪地合上电话,跺了一下脚,骂了一句脏话:TM、MD。继而把手机关机装入包中。
 
  车终于来了,停稳后车门刚好在女孩的正前方,后边的人推着我往前挤,车门还没开,女孩被挤得贴在车门上,我被挤得贴在她背上。她扶着帽子转身瞥了我一眼,很是不满的表情,我耸了耸肩,意思自己很无奈,真的不是故意。车门终于打开,女孩被我以及后面更强大的人民群众的力量推了个趔趄,幸好我事先有思想准备,一手抓住扶手,一手迅速扶住她的胳膊,她才不至于跌倒。她没说谢谢,也没回头,扶了扶帽子径自往后走,一直走到后边的车厢找到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后把包放在腿上,掏出一把日式的小折扇呼呼地扇了起来。我坐在了最后一排,掏出纸巾擦擦汗,望着窗外站牌下拥挤不堪的人群,推开车窗,风从窗口挤了进来。
 
  我戴上耳机,听着音乐冷不丁回忆起我小学时候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孩。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些你所经历过的事情,长达几年几十年埋葬在脑海里,以至于你根本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忽然有一天,某个场景,某一首歌,甚至某种气息触发了一个开关,啪的一声你便掉进一个回忆的汪洋里,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如潮水般汹涌地把你卷入漩涡深处。
 
  她是我曾经的同桌,一个性格极为内向的女孩,上课总是静静地听课做笔记,下课也默默无语。在我和她同桌的三年当中,她从没举手回答过一个问题,老师也从未在课堂上提问过她,她下课后也跟谁都不说话,连近在咫尺的我都不能幸免。对她另外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她的洁癖,从我和她坐同桌的第一天起,擦桌子的任务便全权由她负责——并不是我懒,实在是她更擅长这个。每天早上到教室之后,她把书包放在凳子上,从抽屉里掏出叠成正方形的抹布,开始擦桌面,顺序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擦拭干净后,把抹布叠成四方放进抽屉,然后去洗手,回来坐下后便又开始了一整天的沉默不语。由于跟谁都不说话,她显得那样与众不同,而同时又让我变得落寞无比,经过三年无言的相处,我发觉自己渐渐地喜欢上了她,她的沉默不语和她的洁癖都令我忐忑着迷,大概那是一种她身上所特有的、与生俱来的某种什么东西。
 
  终于有一天,我才知道她不说话的原因是患有口吃——恐怕谁都不会猜到是这个原因。她对说话这件事有着一场严重的心理恐惧,她选择沉默不语或许只是抗拒自己缺陷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未免过于决绝,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被其所困扰。之所以知道她的口吃是因为新换了一个班主任,在第一次课堂上,班主任希望每名同学都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当我介绍完自己之后,她仍然低着头坐在座位上,班主任叫她的名字,她才抬头慌慌张张地看了周围一眼,缓缓地站了起来,沉默了一小会儿,继而开始小声抽泣,经过班主任循循善诱的一番开导,在我们的期待下,她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口吃使她显得有些笨拙,有些捣蛋的学生嗤嗤地笑了起来。随着她磕磕绊绊地说话,笑声也从刚开始的稀稀拉拉几个慢慢发展到很多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虽然同学们并不是恶意的嘲笑,但我心中还是隐隐地痛,恨自己不能帮助她教训这些人。我想到用掌声鼓励或许是此时最好的办法,就率先在同学们哄笑之前鼓起掌来,班主任也拍起了手掌,同学们不再哄笑,掌声轰然而起,热烈而持久。她再次抽泣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在那天的放学后,她唯一一次没有铃声一响就离开,直觉告诉我,她或许是想跟我说话。我们俩就在座位上磨磨蹭蹭,假装收拾东西。知道其他同学都出了教室,她才慢慢地开了口:谢、谢谢你。然后根本没有等我说不客气,提起书包走了。
 
  第二天班主任重新编排了座位,我和她没能继续做同桌。在离开我们共有的课桌前,她默默地又把桌面擦拭了一遍,从左至右、从上至下,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想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换了新的座位之后,她开始尝试和同桌交流,渐渐波及到周围同学,乃至全班。于是性格也逐渐开朗起来,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独来独往,除了说话依然口吃之外,几乎从她身上找不出其他的瑕疵,学习成绩优秀,长相也甜美,我甚至觉得,口吃使她更具有一般女孩所不具有的那种魅力。比如每当她说话卡壳的时候,会眨巴着那双大眼睛,仿佛要协助嘴巴一起表达似的,有时候则会扳手指,左手扳着右手的手指,不行,右手扳着左手指,还是不行,那就用手指绞着衣角。观察她跟别人说话,实在是一种享受,她时而眨巴着眼睛,时而撅着嘴在大脑里极力搜寻合适的词汇,时而脸庞因情绪的急切而泛起红晕,再加上她一直保持的蘑菇头,嫣然一个从日本动画片里走出来的美少女。
 
  纵然我越来越喜欢她,也终于没有过多地表达过什么,小学毕业之后,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从此再也没有遇到过。此刻我在假设,如果我当时向她表白我喜欢她,又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的呢?也许她会微笑着说:谢、谢谢你噢,间或眨巴几下眼睛,就走开了;也许她会跺一下脚说:我要告、告诉老师去,说你欺、欺负我;也许她也喜欢我,接受我的爱慕之意,和我一起报考同样的中学,一起偷吃早恋的青苹果。我们或许会因此荒废了学业,读不了大学,那么我将遇不到现在的女友,今天下午在星巴克这个讨论也断然不会发生,我也就不会因为乘公共汽车而遇到这个口吃的女孩,更不会因为口吃联想起我曾经喜欢过的小学同学,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被我完全的遗忘,纵然再次在人海相遇恐怕也认不出彼此。
 
  但人生是不允许有假设的,此刻我坐在公交车里听着音乐,内心回想着一个口吃的女孩,前边坐着一个口吃的女孩在打瞌睡。人生就是如此这样的不可思议,每一个不经意的选择都会决定以后人生的轨迹,所有的选择加起来,就成了现在的你,如果拿掉任何一个选择,或许就成了另外的一个你。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缓缓爬行,望着窗外拥挤的车流,闪烁的街灯,思考着这些没有头绪的问题,身体感觉出极度的疲惫,困意渐渐袭来,把我赶进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被售票员粗鲁地叫醒:终点站到了。
 
  我迷迷糊糊地扫视了车厢,喝着茶水的司机和数着钞票的售票员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外面的世界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请问这是哪儿?
 
  终点站。
 
  终点站是哪儿?
 
  终点站就是终点站,下车吧,你俩还真能睡,坐过站了吧。
 
  我俩?
 
  那儿还有一个。
 
  我顺着售票员的手指看见了在站台避雨的一个身影,不用仔细辨认,从衣服就可以看得出是那个口吃的女孩。
 
  我抱着挎包冲向站台,这雨一定是用盆浇出来的,短短不到十步的距离已经浑身湿透,我站在她旁边狼狈地抖着衣服,摘下手表擦擦雨水放进包里,此刻是11:23。
 
  她生气地扫了我一眼,说:你、你干嘛跟、跟着我?
 
  我有吗?
 
  在西单等、等车的时候,那人是、是不是你?在我背后推、推……
 
  是我,但我不是故意的,后面的人推我来着。
 
  暂且不跟你计、计较。我睡、睡着了坐过、过了站,你也是?
 
  是啊,我不小心睡着了。
 
  真、真这么巧?如、如果有人说、说给你听,你能、能信?
 
  不信,但这确实是事实。
 
  公交车司机打着伞拎着茶杯走了过来,边走边喊:我说你俩别跟这儿耽误事儿了,一会儿越下越大,赶紧去打个车该去哪儿去哪儿。
 
  去哪儿可以打车?
 
  出了大门儿,左拐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见公路,抓紧点儿。
 
  这会儿还能有车吗?
 
  正规的出租车一般不往这儿跑,不过平时黑车多的是,这鬼天气恐怕有点儿悬。
 
  我向他道了谢。
 
  你果、真不是跟、跟踪我?
 
  我发誓,我没跟踪你,虽然你长得还算漂亮,但我也不愿意为了多看几眼美女,大半夜站在这儿淋雨啊。
 
  女孩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撑开伞走了,雨越来越大,可见度只有几米,转眼的功夫她便消失不见了。我把挎包里里外外翻了几遍,也没找到个可以遮雨的东西,于是只好把包顶到头上在暴雨里狂奔。
 
  跑了大约三分钟,找到了司机说的那条公路,却没发现有所谓的黑车,过路的卡车和私家车倒是不少,虽然都在暴雨里减速慢行,但却对我的招手熟视无睹。我胳膊都挥舞酸了也没见一辆车愿意停下来,不过也不能怪别人,谁让我睡着呢,活该自己倒霉,我索性不再招手,顶着包顺着公路往市区走。
 
  雨渐渐变小,视野范围扩大了许多,从未在北京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除了公路,只有旷野。走回去肯定是没戏了,出租车恐怕也没运气遇见了,我想,那个女孩儿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渐渐遗忘了自己的狼狈,为她担心起来,或许她早一步打到车,已经到家了,正惬意地泡在浴缸里呢,希望如此吧。虽说这人脾气大了点儿,警惕心高了点儿,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都是可以谅解的,况且看上去还算赏心悦目。我竟没来由地对她产生些许好感,她的口吃在我看来也是可爱至极,如果不是天气恶劣,我还真愿意跟她聊上那么几句,
 
  我终于拦到了一辆车,是一个收工回家的出租车。攀谈了几句,司机却不肯送我回住处,我要去的方向和他家南辕北辙,他说这雷雨天气开夜车太危险,虽然得挣钱,也得要命,除非我多出钱。张口就要几百块,我翻出钱包看看,知道这次回去是不可能了,最终敲定我出一百块他把我送到附近的酒店。
 
  到达酒店已经将近凌晨,大堂经理告诉我客房刚刚住满,很抱歉,希望我再去其他酒店看看,我立即跑出去叫那辆送我到这里的出租车,已经无影无踪。我回到总服务台,心存侥幸地问大堂经理,有没有漏掉哪个退过的房间。
 
  我们这是电脑控制的,有没有空房一目了然,您不信可以自己看一下。
 
  我仔细地看了一遍显示屏,确实如他所说。
 
  怎么又、又是你?大厅的一侧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位口吃女正在手机加油站前摆弄手机,看见我走了过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我不禁心虚了,解释道:我真没跟踪你
 
  谁信。
 
  你听我解释,我冒雨跑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打到一辆车给我送到这里,没想到你也在。
 
  废、废话少说,有、有没有一元钱,硬币。
 
  我赶忙上下乱翻,还真找到一枚硬币,递给了她。
 
  她拿走硬币回到手机加油站,继续摆弄起来。
 
  大堂经理低声问我:这小妞儿你认识?
 
  刚刚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
 
  就是她,入住的最后一个房间。我看,如果认识的话你们可以商量凑合一起住得了。
 
  那怎么可能?如果是个男的还好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不是有拼客这么一说吗?拼饭吃、拼车开、拼房睡,多了去了。
 
  她住什么房?
 
  豪华标准间,独立浴室,独立卫生间,无线上网,两张床。
 
  谢谢,你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我开始游说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首先我确定自己是个好人,没有对她产生非分之想,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而且我坚持要付全价房费,最终说服她同意与我同住,时间刚好凌晨一点。
 
  冲完澡,关了灯,我披着浴衣躺在床上,回想着刚刚过去这一天,许多事情显得突然而不可思议:先是女友提出什么契约恋人,接着不辞而别,又遇到这个口吃的女孩,几个小时后和她睡在一个房间里,我敢保证我从未预料到这辈子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偶然,让人难以置信,却又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嗳,睡、睡着了吗?她小声问我。
 
  没。
 
  干、干嘛不睡。
 
  失眠。
 
  我也是,想、想什么呢?
 
  萨特和波伏娃。
 
  名字怪、怪怪的,想他、他们干嘛,欠、欠你钱?
 
  我倒希望是,唉。我叹着气想:横竖睡不着,索性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聊聊。
 
  听完我的讲述,她轻叹一声,然后说:真、真是不可思议。
 
  我默然。
 
  嗳,我问你,果真不、不会偷、偷钻我这里来?如果我睡、睡着的话。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而睡不着觉,大可不必的。
 
  我凭、凭什么相信你?
 
  你都让我睡了,还不相信?
 
  你给、给我出去。
 
  别,别,你想啊,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刚才已经告诉你了,如果我半夜会趁你睡着而占你便宜的话,那我就成了我女朋友希望的那种男人,那么我一开始就会接受她的建议,做什么“契约恋人”,何必等你出现来考验我呢?如果我接受了她的建议的话她自然会很欣慰,这样她怎么可能不辞而别呢?那么我也不会因为赶末班车在站台碰见你,这样的话就不会睡过站,更不会被你误会是跟踪你的坏人,也更不可能此刻睡在你旁边一两米的地方跟你解释这个恼人的话题。你明白?
 
  不、不明白。
 
  唉,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放心睡好了。
 
  开、开玩笑的,我差不多理、理解了你的话,你女朋友倒是挺、挺大度的。
 
  这可未必是大度,我在想,或许她只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却不忍心因此放弃我们的感情,又受到这两个法国人的影响,才提出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协议。
 
  可怜。
 
  算了,不提了,晚安吧。
 
  晚、晚安。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床上,由于昨夜淋了一场暴雨,早晨醒来头有些痛。我睁开眼发现被窝里多了个人,女人。她的头抵着我的肩膀,一只光滑的手臂抱着我的脖子,一条腿压在我的身上,不由得吓了我一跳,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经历的这一系列事情,我四周看了看,确定是我的床,并不是我趁她睡着钻她被窝占她便宜,从这个姿势来看,倒是我被她占了便宜。我低头查看了一下衣服,内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于是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了许多。
 
  她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
 
  我说:别动,保护现场。
 
  保护什么现场,她一头雾水地问我。
 
  你刚才手在我脖子这儿,搂着呢,腿也压在我身上。现在你再摆回来。
 
  干嘛啊?怎么了?
 
  证明我是清白的,我可没有半夜趁你睡着,钻进你被我,占你便宜,我也没拉你过来,这可是我的床。
 
  你这人真够封建的,她呵呵笑着,昨天半夜打雷,我害怕,所以才跑你这儿来的。封建佬,抱都抱了,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怎么装了,昨天要不是我赌咒发誓不占你便宜,你怎么可能让我跟你住一块儿,难道你忘了?
 
  昨天?昨天怎么了?我可没忘。
 
  咦,我惊奇地叫了一声,你,你怎么说话这么流利,口吃好了?
 
  本姑娘说话一直很流利,你才口吃呢,你们全家都口吃。
 
  不是吧,这事儿奇怪了。
 
  奇怪个屁,你想耍赖是吧,你别以为睡一觉我就忘了你昨天的流氓行径。
 
  流氓?我怎么流氓了我?
 
  想让我提醒你?你这人,老手了吧,看见长的漂亮的姑娘就上去搭讪,昨天我在西单等车来着,你上来说借个火,说你女朋友刚把你烟和火拿走,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说你这招也太老套了吧,就说没火。你又说我长得像你小学同学,什么你暗恋过她,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我从未见过一个男的能深情款款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多煽情的话,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我可是有着一颗怜悯之心啊,就答应和你一起在酒吧坐坐,喝杯酒聊聊天,后来下了暴雨,错过了末班车,你学什么电影里的桥段,非让我和你一起在暴雨里狂奔,我没答应,你就拉着我的手,死拽着我从西单一直跑到平安大街,然后实在累了就在这个酒店里开了房间。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太崇拜我自己了。
 
  别得意,还好我们有君子协议!
 
  什么协议?
 
  我答应和你聊聊,是因为看你挺可怜的,女朋友不辞而别,碰巧我又想你第一次喜欢的那个人,作为朋友来说,安慰安慰你是应该的。
 
  有这么好的事儿?
 
  好吧,其实是刚好我男朋友让我很生气,我是想借机报复他一下。
 
  我说呢,那么,我们都做了什么了?
 
  问这个干嘛?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这跟我记忆中的经过完全是两码事儿。
 
  你不用找借口抵赖,我们只是喝了两杯酒,然后沿着街道在雨里狂奔,又累又困所以才开了房睡觉,互不盘查,互不侵犯,并且分床睡。
 
  那你怎么在我被窝里?
 
  我嘛从小就怕打雷,小时候得让妈妈抱紧我,后来自己住了,每次都得抱紧“突突”。
 
  突突是谁?
 
  是一头熊,笨笨的挺可爱。昨天半夜雷声把我吓醒了,我到处摸不到“突突”,突然想起来是在外面住,就钻进了你的被窝里,借你身体抱抱,你可别想歪了。
 
  这是哪儿?郊区吗?
 
  这要是郊区,就没市中心了。
 
  我拉开窗帘看了看,平安大街上车水马龙。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我没骗你吧。嗯?她顽皮地笑了一下,然后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着衣服。
 
  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真的。
 
  你的小学同学,你曾经暗恋过的一个女孩,她很漂亮是吧?你昨晚已经说过了,谢谢,请你就此打住,再听一遍我保准吐了。
 
  你叫什么?
 
  这个我们有约在先的,无可奉告。
 
  那你告诉我你小学是在哪儿读的?
 
  又来了,我不会说的,你甭费口舌了。
 
  你真没有口吃?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没有,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还要我说什么,赶紧的,饿死我了。她戴上小礼帽,优雅地转身照了照嵌在衣柜里的镜子。
 
  那你记不记得你擦桌子的顺序?
 
  你脑袋秀逗了吧?这啥问题。无可奉告。
 
  看来我无论问什么她都不会说的,并且也无法找出关于她口吃的任何证据,难道真提我记忆出了问题?
 
  那好吧,我注视着穿戴整齐的她,伤感地说:希望你今后说话都能像今天这样利索、清晰。
 
  这话听着无休止别扭,好像我说话不利索似的。女孩拎着包走了出去,“哐”的一声把门踢上。
 
  我开始穿衣服,门又被推开了,女孩头伸进门里,眨巴着眼睛:最后,我可不可以给你提一个建议。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说:洗耳恭听。
 
  下次搭讪的时候,找个新鲜点儿的理由。不是每个女孩都像我这么心地善良的。我这么说纯属为你好,再见。
 
  再见。
 
  对于两个萍水相逢却不告知对方姓名的人来说,再见的意思一定是再也别见。
 
  那天我透过窗帘,望着她离去的背景努力地回想到底发生过什么,直到她和她的格子衬衣,牛仔短裙和小礼帽一起消失在平安大街的人行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关于我们的相遇,她说的和我所记得的空间哪一个版本是真实的,已经无从考证。至于她是不是我的小学同学,有没有说话口吃,这些我曾不断回忆的细节如今已经显得那样的不值一提。
 
  这件事也未曾向女友提过,不是我故意隐瞒,我很想告诉她我这个奇特的遭遇让她帮我分析分析到底什么才是真相,而她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自从那天她拿上我的烟和火机不辞而别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其实我一直在等等着她打给我,哪怕什么也不解释回到我身边也行,可是这个希望却落了空。
 
  那段时间我依然每逢周六都会去西音的STARBUCKS,坐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位置上,因为我突发奇想:既然她不辞而别,或许有天她还会突然出现,像一切都未发生一样继续我们平等友爱的生活——这样仿佛也是符合逻辑的。直到有天,我突然想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拨了她的号码,耳边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越来越多的日子过去了,陈旧的的记忆不断被生活际遇刷新,以至于我再次回想起这件事时,有没有这么个女朋友我都不敢确定了,但愿有过这么一个人,但愿她是因为她遇见了生活中的那个Mr。Right——就如同1929年的那个夏季的傍晚,而是岁的波伏娃遇见了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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