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窥心者

　　胖马放下手绘稿，准备起身冲泡今夜第一杯浓咖啡，桌子上的手机突然振动，名称显示是老头子。胖马抬头，时钟指针刚好重合在十二点的位置，他的手腕轻颤一下，马二奎从来没这么晚联系他。

 

　　“你快点回家，我有话跟你说。”啪，电话断掉。

 

　　胖马放下杯子，抓起外套出门拦车。

 

　　噌噌爬上六楼，钥匙老早攥在手里，拧开门，马二奎坐在沙发最中间，一手叼烟，一手抠脚，气定神闲。“来啦！儿子，生日快乐！”马二奎用抠脚那只手招呼胖马坐下。

 

　　胖马脑袋嗡嗡。“你大半夜叫我来，就跟我说这个？”气归气，还是有点感动，自己忙得都要忘记生日这码事。

 

　　“当然不是，我有大事相告，惊天秘密，就怕你接受不了。”二奎说完脸红了。

 

　　“有话快说。”胖马滑开手机，十二点裴琳也发来祝福短信。

 

　　“儿子，你已经二十八了，听完这个秘密，你要把持住。”

 

　　“你不说我走了。”

 

　　“你听完一定要坚强要雄起别自卑也别自恋其实按照家族传统你十八岁就应该把秘密告诉你的但是鉴于你的智商我只能往后拖十年怕毁你人生……我们家族的人都有一种特异功能我们是窥心者可以瞬间读出一个人的心但对同一个人一生只能用一次而且还有副作用读心之后他会忘记你或者你会忘记他所以你使用它要谨慎否则会像我一样栽跟头……使用时你双手合十放在鼻尖眼睛紧盯对方三秒然后默念窥心三遍……我说完了憋了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我要去长睡一觉你自己关门回去吧路上不要精神恍惚小心被狗咬。”

 

　　二奎趁胖马傻愣的当儿，火速回去锁紧房门，随后传来呼噜阵阵。

 

　　胖马把拇指含在嘴里，狠咬一口，真的很疼。二奎说得没错，回家的路上他差点被狗咬。

 

　　第二天，胖马眯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穿过公园去工作室上班，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放在鼻尖。“我真信了他的话？”他深吸一口气，一走神，撞上迎面遛狗的美女。“没长眼睛吗？”美女香水很香，脾气却臭。胖马保持姿势，瞪大双眼，默念口诀，奇迹真的发生了。“今天早餐吃了三个火腿好想吐”，胖马好像戴上无形的谷歌眼镜，这句话清晰无比在视网膜屏上放映。

 

　　胖马又遇到扎马步晨练的邻居二大爷。胖马轻而易举窥到二大爷的心——“今天这马步扎得我好想拉屎”。胖马强忍住笑，跟他打了招呼。“小伙子，你谁啊？”二大爷收住马步，一脸疑惑。胖马想起父亲的嘱咐，于是脚底生风，赶紧溜走。

 

　　难得在公园散步这么久，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面孔不再如往常冷漠，胖马双手背在身后，像久经沧桑的长者，目光祥和迎视路人。

 

　　他哼着歌回家，倒掉昨夜的凉咖啡，给桌上的盆栽浇水，把画具一支一支摆在桌面上。他是自由插画师，接各种杂志约稿，画风景画卡通还有美少女。今天他不打算画这些，心情好的时候，他画自己的绘本。

 

　　绘本讲的是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很久以前女孩住在男孩家隔壁，女孩爱慕着年长他几岁的男孩，男孩打篮球很酷，经常接女孩放学，送女孩好看的发卡。再过几年，女孩搬家后，男孩才发现女孩一直住在自己心里。他鼓起勇气去找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邋遢颓废，再也不值得女孩仰望。

 

　　胖马把故事讲给很多人听，没人相信这么俗套的故事也能做成治愈的绘本。每画两个小时，胖马习惯离开座位去整理屋子。自从裴琳来这参观后随口嘲笑他邋遢，整理房间就成为强迫症。

 

　　“一个小时后来公司接我吃饭。”胖马在阳台抽烟，看到裴琳的短信。那时黑夜刚刚在天空酝酿，星星点点的灯火燃起，微风拂过胖马夹烟的手指，他觉得麻酥酥。她的短信总是命令式的。

 

　　他套上黑风衣，挤一个半小时地铁抵达城市另一端。裴琳叫他“胖马”，可是他很瘦，夜风总是乘虚而入钻进风衣里。“我到楼下了。”发完短信，胖马一边踱步一边望着十八楼那盏灯。其间很多人从写字楼走出，可胖马对他们心里的秘密一点兴趣都没有。

 

　　“去哪里吃饭？”胖马接过裴琳的包。

 

　　“找你来还能去哪！别哕嗦啦。”

 

　　他们往小巷深处的麻辣烫大排档走去，裴琳一直说，没有人愿意陪她来，这时能讨她欢心的只有胖马。“那些男粉丝呢？连为你屈尊一下都不乐意？”裴琳大咬一口牛板筋。“我跟他们是高级享乐，想玩低级的，找你最合适。”

 

　　胖马放下手中的火腿，又点燃一支烟。进行着的夜，过往的食客，啤酒碰杯的脆响，都与他无关。隔着缭绕的烟雾，他再一次端详裴琳。一滴麻酱不小心甩在裙子上，裴琳吐一下舌头，连纸巾都懒得抽，用手抹一下，又大口吃串。

 

　　胖马真想窥觑她的心。

 

　　“别老盯我了，最近好纠结，想谈恋爱又不知道选谁好。”

 

　　胖马融在一块的心又被分成无数个玻璃弹球，滚落一地。裴琳戏称胖马是她的恋爱参谋对象，在这家大排档，胖马不知吐槽过裴琳手机里多少个男人。

 

　　啤酒入肠后，胖马渐渐多话。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十年交情，每次见面，一定要从寒暄做起。胖马讲起最近创作的绘本，跟很多出版商都没谈妥，压力很大。裴琳的手一点点伸过来，触摸到胖马的指尖。

 

　　凉意一点点渗透进午夜，两人并肩走出小巷，带着颓废的饱足气息。裴琳伸手拦车，报出胖马住处的地址。胖马的心扑通跃出水面，又安然沉到湖底。他希望她来，又害怕她不会来。胖马又想到，夜间从西城奔到东城，要一百多块，他有点心疼。

 

　　胖马大学毕业之后过得并不好，他固执不用数位板作画，笔触比女生还精细，画得很慢。每得到一笔收入，抽一部分钱给裴琳买礼物。今天裴琳脖子上的围巾，是胖马两年前买的。

 

　　胖马和裴琳一前一后走进楼梯，裴琳打了一个饱嗝，楼道里随即充满麻辣烫的味道。踏上倒数第二级台阶，胖马牵起裴琳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费力掏钥匙，在漆黑的楼道摸索许久，门终于开了。

 

　　胖马忘记关窗，线稿纸被风吹落一地。在这间逼仄得连呼吸都有点费力的屋子，裴琳把唇慢慢抛给胖马，胖马粗暴而狂烈地回应她。那晚裴琳没有走。天亮后，两人一同醒来，裴琳枕在胖马精瘦的胳膊上，望着天花板不停说话。

 

　　胖马沉默地叹息，伸出另一只手把裴琳的头往怀里拨近一点。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两年前他们去大连旅行，在沙滩上，胖马疯狂把海水往裴琳身上泼，他们一路打闹回到酒店，湿漉漉的身体彼此靠近，海浪声此起彼伏，他们像两只寻欢的鱼。

 

　　旅途过后胖马对这份关系心存期待，可裴琳几个月没有联系他，发来的短信全是敷衍。裴琳大学毕业后，他们的联系又增多，两人都忘记在大排档吹过多少瓶纯生啤酒。胖马在关系中始终处于被动，他曾借着酒劲问过裴琳，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裴琳给出的只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还愿意等。裴琳洗漱完毕后拎着包挥手跟他说再见，防盗门被重重叩上，胖马依然恍惚。被子仍是她睡过的形状，枕头上沾着她的余温，胖马把一根金色长发轻轻拈起。

 

　　清醒后的胖马捡起地上的线稿，继续画他的绘本。一刻钟过后，接到马二奎的电话。“有急事，快回家！”啪，又挂断了。胖马穿上大衣赶回家，生怕迟一步，马二奎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打开门，发现马二奎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爸，什么事啊。我最近挺忙的。”胖马有点不耐烦。

 

　　“噢，儿子，我买了半个西瓜，咬一口甜得掉了牙，叫你回家尝尝。”

 

　　胖马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如何还嘴，只好搬一个小马扎，陪他爸吃西瓜。

 

　　自从老伴去世，马二奎的行为举止愈发怪异，想必是寂寞。胖马想再给他续弦，他却百般推脱。胖马每周固定回一次家，陪马二奎侃大山。

 

　　“对了，儿子，窥心的事，掌握得怎么样了？人生有大变动没有？”马二奎抹一抹嘴边的西瓜子，鬼鬼祟祟凑在儿子耳边说话。

 

　　“没什么变化……除了知道邻居二大爷扎马步时想拉屎，而且他再也不认识我了。”胖马老实回答。

 

　　马二奎扔下西瓜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

 

　　“爸，你都活这么多年了，运用的经验比我丰富。来，说说。”胖马说。

 

　　这一下勾起马二奎的伤心事。马二奎十八岁时就被胖马的爷爷传授了秘诀，那时他喜欢上在县小学教书大他一岁的姑娘，趁她下课就买橘子汽水送去，两人在榕树下谈天说地，为了找话题，马二奎还恶补了许多文学经典。一个月过后，马二奎看时机成熟了，想窥看姑娘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一看，果然有戏。马二奎乐呵呵牵姑娘的手，姑娘却大叫“臭流氓”跑开了。马二奎百思不得其解，回来向胖马爷爷哭诉。爷爷终于想起来，他忘记把窥心的副作用告诉二奎了——窥心后，姑娘忘记了他。

 

　　姑娘最终还是成了胖马的妈。马二奎没气馁，从头再来，又花好几个月接近姑娘，洗刷“臭流氓”的恶名后，如法炮制送汽水聊文学，终于修成正果。

 

　　后来，马二奎不死心，总想凭借窥心超能量干一笔大买卖。比如算命，比如赌博。可后来发现，他一生只有一次窥心的机会，用在了胖马妈妈身上。

 

　　马二奎的眼角流出两行清泪，西瓜再也吃不下去了。

 

　　胖马没马二奎那么多心眼，他目前的人生目标十分简单，出一本绘本，追到裴琳。这目标十年雷打不动。告别马二奎后，他开了窍，或许能利用一技之长实现目标。

 

　　回家后，他关掉手机和路由器，没日没夜地画，每张图都是从记忆里直接摘取的片段。十天之后，他把哥们赵凯约出来喝啤酒。

 

　　赵凯是出版社的，胖马之前为绘本的事骚扰过赵凯好几次。多年的哥们，赵凯说话直爽，一口回绝。“能出早就给你出了，这玩意儿根本卖不出去，剧情哪有卖点？你以为你是几米？”几瓶啤酒下肚，赵凯又忍不住叨叨，规劝胖马跟着市场走。

 

　　“这样，我们打个赌，”胖马再咽一口酒，眼睛红了半圈，“如果我能猜出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你就无条件帮我出书，怎么样？”

 

　　“来就来，还怕你不成。”赵凯不屑。

 

　　胖马把一张抄满字的纸攥在手心，那是他提前写下的，和赵凯八年哥们的点滴。他害怕几秒钟后读出他的心，却忘记他的人。他更害怕最终的结果是赵凯忘记他，徒劳无功，还失去了朋友。

 

　　赌一把。

 

　　他读出了赵凯的心。手心那张写满字的纸，成为过往记忆的唯一凭证。他赌赢了，赵凯吃惊得合不拢嘴，答应帮他印刷两万册。

 

　　他和赵凯勾肩搭背离开餐厅。那夜微风正爽，很多年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喧嚣的城市难得热闹得清新可人。胖马说：“赵凯，再讲讲我们当年的故事吧。”

 

　　“你今天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关于赵凯的记忆被洗劫一空，他成为胖马的陌生人。

 

　　分别后，独自走进楼道，一团一团的黑暗把他包围。那夜胖马暗自发誓，再也不做窥心者。

 

　　等待绘本上市的日子，时间溜得飞快。胖马连上网线，打开手机，却无人打扰，他有点沮丧，独自外出旅行的马二奎和忙碌的裴琳似乎都把他忽略了。胖马每日早起去公园散步，回家后打理房间，然后继续画约稿赚钱。

 

　　拿到绘本那天，他拨通裴琳的电话。

 

　　“今晚能出来吃饭吗？有礼物给你。”胖马声音温柔如莲。

 

　　“诶，今晚有约了，不然你也过来吧，就当帮我个忙？”

 

　　裴琳跟一位颇有好感的男粉丝吃饭，请胖马在暗处观察这位粉丝靠不靠谱。胖马答应了，心里那朵娇羞的莲花瞬间委顿。他甚至有点生气，这些年裴琳无视他对她的喜欢，毫不顾忌他的感受。

 

　　胖马拿着绘本赴约。

 

　　地点在五十楼观景餐厅，穿黑色抹胸晚礼服的裴琳朝他挥手，挤眉弄眼示意他坐在邻座。胖马点一杯最便宜的饮品，拿手机做掩护，悄悄观察两人。男粉丝是市场上帅哥的标配，长相、穿戴、谈吐都像一杯温热的水，妥帖但毫无新意。他反而鲜见裴琳这样优雅，眼波流转，笑不露齿，像十八世纪欧洲宫廷走出的俏皮公主。

 

　　一杯橙汁很快喝干，胖马咬着吸管，窗外灯火如潜游在海洋里的群星。沉思许久，他缓缓放下合十的双手，放弃读男粉丝的心。

 

　　出乎意料的是，绘本上市后反响热烈，不得不加印，大批男屌丝在这个简单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大批女神也在故事里回味当年生命中的男屌丝，简直皆大欢喜。帅气俊朗的胖马突然被很多人认识，大家纷纷在微博上为他鸣不平，现实里的姑娘有多傻，白白放掉这样一个痴心优质男。

 

　　胖马再次见到裴琳，是在马二奎的葬礼上，跟团爬黄山的马二奎失足坠崖。一把老胳膊老腿还要出门旅游，真是不要命。离家前胖马这样嘲弄他，没想到一语成谶。胖马看着马二奎咧嘴傻乐的遗像，浑身颤抖。一旁的裴琳握紧他的手。

 

　　世上唯一知道胖马秘密的人去世了。

 

　　裴琳说：“谢谢你的绘本，我会珍藏到老。还有，我要结婚了。”

 

　　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彼此沉默地站着。有那么一瞬间，胖马看到裴琳眼角藏着的泪。裴琳突然转身，几步后回头对胖马说：“记得来祝福我呀。”

 

　　裴琳念大学那几年，生病或遇到麻烦，拨通胖马电话，胖马坐一个小时公交赶到裴琳学校。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胖马搬一把椅子，坐在那望着床上熟睡的裴琳。每一次裴琳醒来看着憔悴的胖马，崩溃地大哭，把“对不起”念叨无数遍。胖马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抹去眼泪。

 

　　那都是几年前了。

 

　　想念裴琳的夜里，胖马不止一次涌出疯狂的念头。他想真正看清她，然后把她忘记。就像轻松摁一下delete，删掉大脑里割舍不下的十年。

 

　　可是没有。

 

　　胖马站在马二奎的墓碑前，突然想吃一块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