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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去拜拜

作者: 李雨荃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9-05-29点击:
  
  1。
 
  拜拜是闽南人的说法,拜字要读第四声,就是拜神佛的意思。闽南人在这方面规则繁多,也比较讲究,从年头拜到年尾,南普陀寺又是旅游景点,因此香火很旺,还不设门票,以至于最后规定不能带着香进殿去,得统一插在外面的香炉中,一把香一次性献了好几尊大佛。
 
  在我小时候,家里人经常会去爬山,从南普陀的山脚向上,翻过万石山,就到了植物园。我们家并不算虔诚信佛,也不是深谙此道的本地人,敬畏的态度应该是社会风俗所造就的。在出发前,早餐不能吃蛋,通常只有稀饭就咸菜(我们家不爱吃馒头一类的面食),一肚子稀稀荡荡就往上爬,每次都要我坐在石阶上哭起来,才能吃到包里装的火腿肠。酒肉穿肠过这个说法我妈是不赞成的,她始终觉得到底是进入一个清净之地,身上少沾些荤腥比较妥当。这是我外婆告诉她的,又是太外婆告诉外婆的,也不知道我将来还要把这告诉谁。
 
  我还有几次胃囊空空去拜拜的记忆。
 
  父亲从前认识一个做佛法的师父,他存在手机里的名字是“阿忠师”。我父亲存人号码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这个不符合格式的阿忠师总排在列表的第一位,引起我很多好奇。有一段时间父亲事业不顺遂,便约了师父见一面。我们一家人郑重地吃了一盘水果就上路了,开车出岛,绕得我晕头转向,最后停在一栋十分常见的朴素的贴着马赛克砖的小楼外面。我以为来开门的会是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然而见到的却是一个瘦小和善的有头发的中年人,热情地邀我们进去。一跨进那扇不起眼的铁门,三尊两层楼高的佛像顶天立地呈现在眼前。佛像两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我觉得它飘浮在烟雾与经声里,总让人想到蓬莱阁。父亲后来说并没有烟和声,因此又是记忆错了位。在二楼的房间里也都供奉着不同的菩萨。最后我们走到一间稍大的屋子里,这也是一个佛堂,中间的茶几上摆着茶具。大人坐下聊天,我转着脖子张望,看见蜡烛旁边的桃子,饥饿感慢慢升上来。阿忠师拿出茶品礼盒里的绿豆饼让我吃,我一边啃,一边一个一个佛龛看过去,又很乖顺地坐下来,丝毫没有缠人的意思。父亲很诧异地说我平素不是这样的,阿忠师问我几岁了在哪上学,我一边回答他一边点头。最后拜拜时,我照例说了一些母亲教过的话,睁眼之前我又默默地念,希望今年我的蚕能有结金茧的。念完后才发现不应该在这里许生日愿望,但那时似乎觉得在这间房子里,心里想的手上做的都能被听到看到,因此莫名加上了自己的私愿。临走的时候师父摸着我的头说我和菩萨“有缘分”,还送了我一盒茶礼,我担忧他真的知道了蚕结茧的愿望,因此神情鲁钝。
 
  缘分什么的——我看着皮垫上被膝盖压出的椭圆凹陷逐渐复原——听起来真是玄妙。
 
  2。
 
  大部分时候,我们家拜拜还是去南普陀。去许了愿自然要还愿,有时陪亲朋好友再去几趟,次数多了,那些天王罗汉的凶恶面孔倒也熟悉起来,每次我走过那些赖在殿门外面大哭的小孩子,都觉得自己万分懂事。
 
  小升初的时候,母亲带我去寺里求个好运,希望能被抽中去外国语学校考试的名额。出殿门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于是登时慌乱起来,眼泪也不敢流,用力憋着往楼梯下跑。我坐在荷花池旁边,那时候正熟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就重复地念叨着,把面包掰碎扔在地上,等鸽群像一把毛刷一样扇来,落在地面啄食。接着又晃到放生池,扔下一角面包,它落进浮满草叶的池子里,咚地沉下去,那些正挤挨在一起的乌龟并没有注意到它。我的膝盖火辣辣地在烧,我有惧意,想变成一滴露珠躺在荷叶上,让它把我端正安稳地承托起来。名单出来后果然没有我,只能回家去惊天动地地嚎哭一场,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抽上片区内最差的中学,从此人生无望,我才十二岁呀,真是悲惨呀。我想起了磨破的膝盖,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因此十分消沉,结痂的伤口居然又疼起来。然而派位结果出来后,我去的是一中,于是皆大欢喜,母亲提起还愿的事,我又顺着想起了摔过的跤,觉得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它到底和生活有没有联系。
 
  中考前又要去拜拜,我在寺里度过了一个上午,面对各路菩萨都一路合着手说过话去。最后到了后山,都是刻着字的石头,有一些石头的红字上卡着硬币,听说能把硬币扔上去不掉落的人都有好运。我拿着一个一元硬币,仰着头抛了一小时。身后的人来来去去,上了山的人返程,见到我还杵在原地,就劝站在一旁的母亲:这都是运气的事,小姑娘何必呢。母亲说,她不甘心的。那人摇头走了,似乎觉得我弄错了掷硬币的意义。我不喜欢随意冲陌生人摇头的陌生人,大家素不相识,你又为什么非要急匆匆地展现你对别人的评价呢。最后我还是成功了,它安稳地停在一个字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整个人都腾跃起来,回家路上饿得嗷嗷叫,开了一盒南普陀素饼来吃,饼屑全掉在车子的地毯上,母亲伸手来拍我,我心满意足地挨了这一下,对她唱歌。时至今日我都觉得南普陀的馅饼是最好吃的,胜过几万倍的赵小姐。后来我中考考得很好,是初中三年成绩最好的一次。
 
  我跟别人说这桩事,被“概率”二字打击了好几次。然而大部分人都不会坚持扔一小时啊,我想,不论你算出概率多少,那些试运气的人就是比较不容易碰着,然而我却碰着了,对吧。去还愿的时候,硬币已通通被取下来了,也不让再扔。我仔细地抚摸那块石头,好像只有它当时一遍遍被砸痛的地方才记得一小时有多长,只有那个字安稳的竖弯钩一角才记得一枚硬币有千钧重。
 
  3。
 
  上了高中后,我搬到学校附近的小区,它盖在一座寺庙旁边,中间没有间隔,隐匿在小巷子里。本来父母不让我走过寺庙,无奈这是往返学校最近的道路,他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我们这个小区是拆迁安置房,这块地本来是橡胶厂,因此小区里住的都是有些年岁的本地人,他们似乎和这寺来往特别密切,过往行人常会与尼姑打招呼。寺庙门口允许小区的人停车,但大部分时候,寺庙的大门是紧闭的,有车来时,寺里的人就笑眯眯地来把大门打开。偶尔寺庙会贴出一个告示:今晚有大车进入,不能停车。这是寺庙少有的拒绝的时候。大车一般在凌晨时进来,装的是些建筑材料——在我搬来的一年多里,寺庙进行过一次装修,在大厅里装了一盏硕大的水晶灯,不搭调的灯饰却散发出搭调的柔软暖黄的灯光,傍晚经过时有一种甚为诡异的和谐。
 
  这庙经常布些善事,女尼们与一些老太太站在铁门旁边,给过往的行人施粥施饭,她们对学生尤其热情,在她们的招呼声中,路过的我只能一面道谢一面摆手,几乎要倒过来行走——实在不好意思对人家的好意邀请只甩个背影,又捉摸不出坐在桌边喝那一碗粥的含义,只觉得有些不妥。还有一次是观音的寿辰,庙里摆出许多做成寿桃状的糯米饼来发放。女人们开心地将我们几个放学经过的学生叫住,将寿桃递过来,直塞在我怀里,我于是道了谢收好,领头的老太太又抓来一把:“你们学生要不要多吃几个?你们会考满分的!”我们局促地拒绝了。我回到家中盯着这个糯米饼,确信它是一块大有益处的糯米饼,但又似乎不能这么草率地把它当点心吃掉,于是打电话问了我妈,在得到了相当喜悦的肯定答复后,我拆开了包装,一口咬向了桃子尖儿。里面放的豆沙馅,虽然有点粘牙,但其实还挺好吃的。
 
  在人们的历史传统里有很多神,每个神都有一两个特殊的大日子,有时庙里会请一堆老头老太太,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有的举着喇叭有人腰间拴着鼓,抬着一顶小轿子,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在路上走,整条巷子都挤满了队伍,只重复几个音节的音乐远远地来又远远地去。我站在阳台窗子上瞧,经过的胖瘦不均的老人们都很庄重又精神的样子。我妈不让我看,把我拽回来,我问她这是在干什么,她也答不出。
 
  这个神,那个菩萨的生日,我们一家是没人知道的,我们自我反省,大概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然而闽南人却不同,他们会在自己家里置一个佛龛,日日放着供品,虔诚得很。这个小区的人时不时就拿着个桶在楼下或者楼道里烧纸钱,我们家邻居便是这样,有几次我走上楼梯,一个火盆子横在眼前,烟屑乱窜,热浪扑袭,我侧着身子走过去,觉得火舌在舔着我的书包底。一张黄色的纸飘落在我家门口,我一脚将它踢开了去,那身经百战的炉子平日也摆在楼梯间里,半个身子都乌漆墨黑的,它就这样歪歪扭扭地过日子,偶尔被拖出来炙烤一番,也没得叫唤。起初我以为这户人家是在祭拜故去的亲属,后来才知道这是烧给哪个本地人最爱供奉的菩萨的,不由得感叹——这家人除了看电视和打麻将以外,原来还会郑重其事地做第三件事情。
 
  我每天在这座净莲寺以及寺门口摆的金刚罗汉前进进出出,也不知叨扰了没有,也不知我的父母是否已去做过功德。但凡在外面吃过饭回家去时,我们一家人必定是绕路走正门的,自己也觉得油腥气太重,不便随意在寺庙门前溜达。有一天,母亲从外地带回一小尊原木雕的又圆又沉的弥勒佛,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偶尔把它当不倒翁玩,偶尔欺骗我爸说这周没有数学小测,事实上那张猩红的卷子正蜷缩在我的书包里。弥勒佛咧嘴看着我。有一次月考前的周末,我摸出手机想玩,一眼扫过桌上的雕像,心里忽然升腾缭绕出一股讪讪之情,促使我将手机扔到远处去,开始背政治。“企业经营成功的要素有”,我想,“面向市场,制定正确的经营战略,”我又不是没和它对视过,“提高自主创新能力”,这是怎么回事呢,“诚信经营……”考前玩手机是要遭到天谴的。
 
  然而尽管住在庙边上,桌上还摆着弥勒,我也并没有考试如得神助,生活顺风顺水。大约是现在变得太过乖戾和懒惰,谁也没有那份心思来保佑我,这其实才是基本的道理。
 
  4。
 
  我曾经去伦敦圣保罗大教堂,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台阶,我先是感受到盘旋而上的晕眩,在已经走得腿脚酸疼时,又面临着会噔噔作响的铁制台阶的恐惧,最后终于站在观景台上,从这座该区域最高的建筑顶楼远眺,我意识到,我看到了伦敦。那时候我还不到十五岁,对圣保罗教堂本身的华美并无太大的感触,相反,我被它的空旷庄严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想往外跑,跑到一半忽然听到唱诗班的声音,我感到心脏非常用力地收缩了一次,接着,我用一种缓慢的、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拖拽住的速度继续往前跑。
 
  我坐在外面的石阶上,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们一家人都是基督教徒,曾经带我去做过一次礼拜。我远远地站着,越过一排排的信徒,在我的对角线方向坐着一个正弹钢琴的女孩,她的手臂纤细洁白,人们在吟诵,我茫然地觉得自己被歌声带起,低低地在飘浮。教堂的窗户位置开得很好,正巧有光线洒进来。
 
  那个教堂位于老市区里,走出来,经过炸鸡店、卤味店、春卷摊,过个马路,有一家卖基督教相关礼品的小店。店名我已经忘了,朋友的妈妈买过一些小礼品送我:里面装着福音纸条的雕刻着玫瑰的盒子,小天使的雕像之类。它们还摆在我之前的书柜上,玫瑰很精致,小天使也很宁静,然而那家店早就不见了,旁边的网吧倒没变过模样,树丛后藏着热吻的男女,我曾经捧着小天使经过这里。
 
  5。
 
  我这个人向来不够稳重,大惊小怪,容易被震慑,人也虚虚浮浮,我有时在心底琢磨师父说的“有缘”,就感觉圣保罗大教堂混乱的节律成了一场背叛。能解释这些的原因不过是,师父仅仅说了句客套话,或者一切都是我的过度反应而已。无论哪种解释都让我陷入惆怅,好像夜里翻个身就会从床沿掉下,落进不知名的深洞里去。“少年派”的父亲说,如果你什么都信,你就什么也不信了。如果你什么都似信非信呢?那么,一切信仰的对象其实都是因本能畏惧演化而成的心理寄托罢了,什么也没有——然而我盼望着切切实实的东西,比如吃到嘴里的糯米饼。我想去南普陀逛两圈,把自己稳稳当当置在一个环境里。
 
  在这个日日拥挤熙攘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南人北客跪下去,有出轨者请求家庭和睦不起风波,有贪官祈求各路神佛保佑他的金条岁月安稳,人们大概习惯了抓住可以信的就信,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那一刻他们心中无比虔诚,这份虔诚扭曲了信仰。
 
  有人说,南普陀的放生池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巴西龟战胜了别的生灵,枯枝败叶掩盖了其他乌龟的尸体。善良的女孩来放生陆龟,陆龟不肯下水,她为它的顾念旧情万分感动,含着热泪将它推进水去,夕阳给她的脸镀上圣光。
 
  我必须坦承我对这一切的无知,怀疑在我心底潜游。我唯一知道的是,荷花池中的锦鲤倒是充满灵趣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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