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谨将此文献于世界上所有会发出沙啦沙啦声音的梧桐树。

 

　　——题记

 

　　一

 

　　在初夏快要来临的时候。

 

　　在长满高大的梧桐树的曜木村里。

 

　　尧子的父亲突然提出要让尧子去城里念书。她有些错愕：“城里的学校吗？”“嗯。”

 

　　“我一个人去？”

 

　　“是。”

 

　　“我住在哪呢？”

 

　　“宿舍。学校里。”

 

　　“休息日也不可以回来吗？”

 

　　“休息日就自己看书，顺便看看城里的市场什么的，别有空就回来。我们可没你那么闲得慌，一天到晚忙着招待你。”

 

　　“可我要是想念我们村里的大梧桐了呢？没有我给它们浇水，渴坏了也说不定。”

 

　　“这个我们会管。没有我们，老天也自会下雨。”

 

　　“万一，我想吃糖黏饼了呢？我总得回来品尝家乡的美食吧？”

 

　　“不需要。什么时候想吃了写信给我，我给你寄去。”

 

　　父亲说话总是这么凌厉，又有条不紊。她找不到反驳的机会，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反驳都不知道。

 

　　她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窗外梧桐树的大叶子也不再沙啦沙啦地响。

 

　　二

 

　　在赶去城里的火车上，她认识了一个少年。

 

　　“哐当……”被尧子喝干的空罐子在火车车厢的颠簸下滚落在地上，发出微微刺耳的响声。她弯下身去捡，那罐子像是与她作对一般，向前滚了一点，又犹如跳舞似的东摇西晃。偏偏不到她手里。

 

　　火车靠站。

 

　　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拾到静止的罐子时，车门打开，走上来一个皮肤雪白的少年。

 

　　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空罐头就被一只白细的手递了过来。“谢谢。”她急急地说了声，接过罐子，把它放在一边，这才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这个少年：

 

　　他的肤色真的很白，像个纤弱的少女一般。很瘦很瘦，有点像古代描述的那种文弱的书生。他友好地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显露出来，印在他白白净净的脸上。

 

　　三

 

　　上了中学，尧子知道了他叫北穆。这么严肃的名字与性格开朗的他还真是不相称。她很喜欢看北穆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他微笑的时候它会闪闪发光，就像——黑曜石。

 

　　幸运的是，这对朋友将要转到同一所新学校的同一个年级念书。也可惜，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同班。他们邻班。

 

　　新校园相对于曜木村，很大。可是没有摇曳着绿叶的梧桐树。尧子上课的时候，常会出神地望向窗外那棵很粗很壮的树。那不是尧子最喜欢的梧桐。也没有她最喜欢听的沙啦沙啦的声音。它总是寂静无声。但也成为了尧子在新学校里的朋友。她是插班生，又是来自农村，既长得不出众，皮肤也被曜木村的太阳晒得黝黑。完全不是城市里长大的那些同学们喜欢的类型。他们不愿意和她一起玩，甚至——连说话都不乐意。

 

　　她不抱怨。她有大树，还有……北穆。

 

　　四

 

　　这个外向的男孩来自另一个地方——一个繁冗的地方。北穆与尧子相差太多了，他很受同学的欢迎。自从火车上的“罐头事件”，他好像很理所应当地肩负起了陪伴尧子的任务。别的少年这时候都忙着与自己的“青梅竹马”打闹玩笑，时不时约着去某家奶茶店或者茶餐厅休闲娱乐一下。

 

　　北穆却不同。

 

　　他优秀的成绩根本用不着担心——和尧子一样。于是这时候他忙着与自己唯一不嫌烦的农村少女讨论她曾待过的小村，她曾做过的游戏；以及他曾去过的地方，他曾了解的道理。

 

　　出人意料，阳光的北穆明明引起了很多女孩的注意，但他好像只注意自己在火车上结识的好朋友。全校也只有他不介意有关农村的出身。

 

　　“什么时候你带我去曜木村看看好吗？我想那一定是个奇妙的地方。”北穆摆弄着课桌上的模型，眼睛不时看向手表上指针的位置和身旁小麦色皮肤的女孩。

 

　　“你没有去过真是太遗憾了。你了解那么多天文地理和科学奥秘，却没有见过一个山村农民。他们真的是太朴实了……”尧子停止了甩弄马尾辫的动作，仰着头看着窗外的绿树。

 

　　窗外，夕阳披上了一层粉红的雾霭。

 

　　只剩下两个人的大教室里，她用向往的神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个并不大的小村庄。

 

　　北穆宽容地听着，他看见她那双凝视了一整天数理化笔记的原本黯淡的眼睛正在渐渐地变得晶亮、有神。

 

　　五

 

　　女生宿舍里那只古铜色的摆钟不知何时飞快地运作。然而，荏苒的却不只是时间。

 

　　那年初夏，那个努力睁大眼睛、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新学校的土里土气的女孩子也变成了个高挑成熟的少女了。

 

　　还差两个月，她就面临中考，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年，她那“可怜未老头先白”的父亲背着她，几乎卖光了家当，砸锅卖铁才把她送到城里的中学念书。只是因为，一位极看重她的曜木村教师悄悄告诉他的父亲，“你的女儿很有才华啊。若是送到城里，会更有出息的！……还是别让孩子待在这小地方吧……”

 

　　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白色校服，看着镜子里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不禁有些感慨。

 

　　教室里。

 

　　带着黑框眼镜的历史老师手握教鞭，对着黑板上的概念指指点点。她却盯着窗外离她最近的那棵大树。今天要讲的，她全都懂，已经不想听。

 

　　什么时候下课呢？

 

　　她准备去拜访年级的一位理科生，顺便问他一道题。他的模型做得特别好。

 

　　“请问唐宋八大家分别都有谁……李尧？”黑框眼镜后面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仿佛要将她的思想射穿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听见老师的问题是什么。

 

　　就这样站了一堂课，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因酸麻而无法动弹。

 

　　勉强支撑着跑到隔壁班的门口，也顾不上什么面子，直接冲着里头大喊：“北穆！北穆！……”

 

　　里面原本哄闹的气氛突然一片静谧了。

 

　　然而走出来的却是个比她苗条、俏丽好几倍的女生。女生蹙着眉，双手叉腰：“怎么又是你呀，找阿穆什么事？他现在没空，有事我替你转告。”女生叫蔡冉，是她口中的“阿穆”的女朋友。

 

　　尧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我……没有事。但……想跟他说几句话……麻烦你。”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蔡冉这么谦恭。

 

　　蔡冉刚要开口拒绝，教室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生。

 

　　六

 

　　男生看见来客，不自然的皱了皱鼻子，对身旁的蔡冉说道：“冉冉，你先进教室吧。”后者很不情愿地冷哼了一声，退回教室。

 

　　“找我什么事？”又是这样不耐烦的语气。

 

　　“哦……也没有什么，就是想问你一道题……”少女畏畏缩缩地拿出藏在身后的练习簿。

 

　　北穆冷冷地睨了一眼：“答案是4。”

 

　　大概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解出一道稍显复杂的分式方程，尧子停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这道题你上个星期刚问过我，不会忘得这么快吧？”

 

　　少女略显尴尬，窘迫地刚要说话，就被打断了，“还有事吗？没事的话请回吧。我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总这样冉冉会不开心。下次还请问别人题吧。可以吗？”

 

　　若是能说“不可以”的话，恐怕她就不会在某个角落偷偷地抹泪了。

 

　　只是三年不到的时间里，便有了这样大的转变。或许，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北穆一开始只是对农村女孩有新鲜感吧。但时间一长，那些童年的天真与幼稚，总会在初中里被消磨殆尽的。他不可能永远只关注一个农村野丫头。尧子这么想着。他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错的是时间。

 

　　七

 

　　考试结束后的一分钟里，她想了许多。

 

　　以她的成绩，足以去考优秀的高中，去那些更加优秀的城市，将来拥有一个更加美丽充实的未来。

 

　　但。

 

　　就在这一分钟里，她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

 

　　自从那个初夏来到这里，她便按照父亲的指示再也没回过家。是不是该回去一趟呢？

 

　　这是肯定的。

 

　　但。

 

　　以什么身份回去呢？

 

　　八

 

　　仍是初夏。她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把她的皮肤染成小麦色的曜木村。

 

　　“妈？”

 

　　“囡囡！囡囡回来啦！”一个略显苍老的、拥有小麦色皮肤的农家妇女出去晾衣服时，看见她家学成归来的女儿站在家门口。她手里的晾衣架掉在地上。

 

　　“尧子她爸，女儿回来啦！”

 

　　“尧子……回来了？”男子老泪纵横，冲过来拥抱尧子。

 

　　“囡囡，以前你爸爸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所以才逼着把你送到城里，你可千万别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是妈没阻拦他……”妇女泫然欲泣。

 

　　“我谁都不怪。你看，正因为我去了城里，现在才有文化呀。”

 

　　“你这么想就好了……以后你做什么事我们都不管你，你有自由支配你的一切！”

 

　　“真的吗？其实我早就有决定了，即使你们阻拦我也无济于事。”

 

　　“是吗？闺女打算做什么呢？”

 

　　……

 

　　九

 

　　一年后，曜木村兴建了一所优秀的初中。

 

　　而村民李延的独生女李尧正是这所中学的支教教师之一。

 

　　报道称，这名女教师放弃了去北京大学附属高中深造的机会，决定留下来做一名清贫的乡村支教。记者采访这位奇特的女教师时，她却说了些让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儿，“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为了那个曾经拥有梧桐树的初夏。”还有人说，当时女教师的父亲听到这句话，热泪盈眶……

 

　　女教师李尧身旁的一个矮矮的小女孩喃喃道：“她什么也不希冀，只是为了那个拥有梧桐树的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