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顾宁是在一个黄昏收到陆之晴的信的。夕阳透过传达室边的大樟树斜射在顾宁脚下的灰色水泥地上，投射出斑驳的树影。顾宁眯着眼看手里握着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是顾宁很熟悉的字。

 

　　回宿舍的路上，顾宁算了算，已经近七年没有见到陆之晴了。自从两人考上不同的高中，不同城市的大学，交集就此截断。

 

　　信上说，陆之晴申请到了国外的公费留学，最多还有一个星期，就要离开这个国家。倘若能在走之前与顾宁见上一面就好了。

 

　　依旧是很俏皮的语气，顾宁仿佛可以看到她笑眯眯的傻气面容。她终于可以出去看看，这让顾宁为她感到高兴，不过高兴过后却有些失落。

 

　　“公费留学。要去很久吧。”

 

　　循着信末的电话拨过去，顾宁听到了久违的声音。陆之晴的语气掩饰不住地兴奋，在电话那头唧唧喳喳说个没完。顾宁握着手机，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最后约定三天后在车站见面。

 

　　回到宿舍，顾宁坐在书桌前，抽了张A4纸准备回信。

 

　　黑色的碳素笔徘徊几次，一直没落下去。顾宁叹了口气，索性搁了笔，走出宿舍。已是夏末，为数不多的蝉还在苟延残喘着发出微弱的蝉鸣。略带凉意的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不断落在眼睛上，遮住视线。顾宁皱了皱眉，最近忙毕业论文到焦头烂额，头发不知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剪过。想到三天后的见面，顾宁打算尽量剪一个与以前差不多的发型。略一考虑，转身去系主任办公室请假。

 

　　上了年纪的系主任推了推眼镜，对这个从未迟到请假的得意门生感到困惑。批了准假条后，饶有兴味地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请假，马上就要三院答辩了。”顾宁思索一会儿，斟酌着开口：“和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约定去见一面。“”女生？”“顾宁笑笑，没有回答。

 

　　剪了头发，回到宿舍。顾宁开始写那封回信。好像突然开了窍，各种想说的话一句接一句从大脑里蹦出来。写完后，他不禁惊讶于自己竟然写了满满两张纸，原来有那么多话想对她说。

 

　　他有些期待三天后的重逢。

 

　　自从接完顾宁的电话后，陆之晴已经在房间坐了一个下午。面前的桌上排列着三张照片，她就端详了一下午。

 

　　两张毕业照，一张合照。

 

　　陆之晴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两张毕业照是有联系的。两张都是她站在第三级台阶上，顾宁站在她身后的台阶上。她永远是对着镜头傻里傻气地咧着嘴笑，他永远是蹙这眉，抿紧嘴唇，很严肃的样子。那时候，顾宁每次看到毕业照，都是惋惜地摇摇头。

 

　　“啧啧，陆之晴，好好的一张照片就被你毁了，你看看你笑得多傻，唯一的败笔啊！“

 

　　然后是她千篇一律的一脸气急败坏，拎着照片站在顾宁面前，不停的重复一句话。

 

　　“哪里傻了？这是呆萌，呆萌你知道吗？明明是你审美有问题！“

 

　　“嗯……呆我倒是看出来了，萌还真的没有。“

 

　　“滚！”

 

　　最后一定是顾宁嫌弃地瞥她一眼，装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现在的陆之晴看着这两张照片，忽然觉得自己的确笑得傻气，与身后严肃的顾宁成反比。

 

　　不知怎么，莫名觉得心酸。她将目光移向另一张照片。

 

　　与顾宁唯一的一张，合照。

 

　　照片右下角显示日期，陆之晴清晰地记着是小学毕业的暑假。顾宁带着她走街串巷，两人揣着钱包，从街头吃到街尾。最后她举着羊肉串与顾宁合影，笑得依旧傻气。

 

　　陆之晴最近发现自己其实记得很多东西。她记得和顾宁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记得顾宁各种表情，记得顾宁写得一手与自己极为相像的字，记得顾宁五音不全，记得顾宁上得厅房下得厨房。

 

　　她唯一不记得的是最后一次见到顾宁时，他的模样。

 

　　其实陆之晴也不知道自己三天后见到顾宁应该做什么，说什么。七年的跨度，怎样才能拼接得完整？即使两人寒暑假都在同一个城市，即使她知道他家的门牌号，即使她知道他最爱去的咖啡厅，但是她一次也没去过那些地方。她总是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到明天再去。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明天，漫长的时光被等待消磨殆尽。

 

　　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陆之晴好像可以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与顾宁一起奔跑在操场的红色橡胶地上。

 

　　彼时的她不过才小学，却被历任班主任列为头号关注对象。大错误没有，小错误不断。这是每张报告单上唯一相似的评语。每天都要光顾办公室，唯一值得表扬的是：认错态度颇好，且不记仇。但一转身，刚答应保证过的，全部作废。依旧我行我素，第二天继续光顾办公室。

 

　　与之相比，顾宁是截然不同的人。学生时代的顾宁理性，沉稳，早熟。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小男孩静得下心，自尊心强，上课专心又讨人喜欢。总之，顾宁在老师眼中就是一块宝，历年家长会必定当着全家长的面点名表扬。

 

　　然而，这样性格千差万别的两个人却被安排为同桌。从此以后，陆之晴的大半生就这样被这两个字羁绊：顾宁。

 

　　与其说顾宁是陆之晴的克星，倒不如说陆之晴对他有种莫名的恐惧。

 

　　同桌两年，顾宁对陆之晴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数到三，你马上……”这种对付小孩子的招数用来对付陆之晴极其管用。每每顾宁说出这句话，还不等数到三，陆之晴就乖乖地把抢来的笔、橡皮、作业之类的东西还给顾宁。当然，陆之晴的脾气绝对不允许自己这么“听话”，她也曾尝试过倘若等顾宁数到三时还没有还给他会怎样。结果就是：顾宁数完后眼睛一瞪，陆之晴吓得双手奉上，温驯得像只兔子。

 

　　后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陆之晴就成了顾宁的尾巴，不论顾宁走到哪儿都颠不颠儿地跟着。这时她变得格外安分，既不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不会像只猴子一样东抓抓西挠挠，更多时候她和顾宁安安静静地走着，不说话，却无比心安。大概陆之晴不喜热闹的脾性就是那时养成的，即使有一天顾宁离开了，她依旧宁愿一个人呆着默默做着自己的事，也不愿意挤在人堆里跟着微笑附和。

 

　　当时谁都没想到，一别竟是七年。

 

　　而这七年来唯一的联系也只限于高考志愿填完的第二天——顾宁打电话询问陆之晴的志愿学校。

 

　　顾宁一直以为陆之晴一定会填北京的学校。当年，是一起说好的。只是陆之晴却一人填了上海。顾宁一再追问，劝说，电话那头却是沉默。最后，陆之晴只说了一句：阿宁，我想去温暖的地方，北京，太冷了。

 

　　这也是多年来，陆之晴唯一一次撇下顾宁，独自做了决定。

 

　　顾宁提前买了票，在约定的前一天，到达上海。他一直想知道，这个城市到底有什么是值得陆之晴念念不忘的。

 

　　把背包安置在旅店，顾宁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陆之晴就读的大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顾宁忽然觉得无比的孤单，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如此深切的感受过一个人生活心里有多孤单。自己竟这么不知不觉过了七年，自陆之晴走后，再没有人能让顾宁轻易气得跳脚，无奈到心累。波澜不惊地安然度过每一天，自以为这样平淡的生活就是自己曾经想要的，现在才发现，原来错了。过去陆之晴跟着的时候，顾宁从来不在意，就像养了一只小狗，高兴就招招手，施点小恩小惠，想不起来的时候就随她在一边自娱自乐。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已在七年后。

 

　　站在拥挤的街道上，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许多人拥挤着喧闹着，顾宁心里却觉得无比冷清。终于能对自己说：

 

　　“陆之晴，我想念你。”

 

　　第二天早晨，顾宁打电话给陆之晴，告诉她不用去车站了。电话那头果然不出所料的懊丧语气。

 

　　“我还打算去车站接你呢。”陆之晴嘟囔一句，又恢复了生气。

 

　　“那我去找你。今天带你去吃好吃的。”很骄傲的语气，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走在大街上，陆之晴一直说个不停，眉飞色舞。快大学毕业的人打扮得还像高中生一样，走路蹦蹦跳跳。顾宁在一旁静静地随着她走。这样的场景，真是久违啊。顾宁眯起眼笑了。

 

　　“阿宁，你看这家店，里面的奶茶超级好喝。”

 

　　“阿宁，这家烧烤店的羊肉串很香哒，你要不要吃？”

 

　　“阿宁，这个老板娘做的绿豆糕全上海最棒啦，我最喜欢吃她家的了。”

 

　　“阿宁，对面那家宠物店就是我以前打过工的那家，里面的狗狗超可爱。”

 

　　顾宁一直没有说话，任由陆之晴喋喋不休。在不知多少个“阿宁，看那……”之后，他站在原地，对着仍一无所知向前走的陆之晴说：

 

　　“什么时候走？”顾宁清晰地看到原本欢快蹦跳的身影定住了。

 

　　“这周六。”陆之晴没有回头，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回去吧。”

 

　　远处身影一动，慢慢转身往回走。顾宁看着面前低头走向自己的陆之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过去那么多年，她还是那么坚强，即使在他面前，也不想透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周六我去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去机场就好，你今天就回学校吧。”

 

　　顾宁没说话，一路沉默送陆之晴回家。之后，一个人走在回旅店的路上。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问过陆之晴这样一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样的家啊？”

 

　　陆之晴想了一会儿，说：“我要和喜欢的人住在一起，要一个能看夕阳的房子，还要养一只狗，会逗我笑，给我叼拖鞋。”

 

　　当时的顾宁很不屑地“嗤”了一声，表示对陆之晴毫无追求的回答以示嘲讽。但是现在，他真的很希望如陆之晴所说有这样一个家。只是，都不是当初了。七年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过去的，真正都要过去了。

 

　　陆之晴走的那天，顾宁还是去了机场。

 

　　她站在候机大厅中央，看着顾宁朝自己走过来。虽然上次见面的最后陆之晴告诉顾宁不用来了，但她心里知道顾宁一定会来的。一如顾宁了解她其实有多么希望自己能去送她一程一样。

 

　　顾宁站在陆之晴面前，什么都没有说。就像陆之晴也没有问顾宁为什么会来一样，彼此都心知肚明。

 

　　广播里开始播航班通知的时候，顾宁说：

 

　　“再见。”

 

　　陆之晴点点头，再见。

 

　　她知道，这声再见过后就真的是再也不见了。顾宁会遇见更好的人，她也会有新的生活。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错了，顾宁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不管是她依旧喜欢着顾宁还是不声不响等了顾宁七年，都是徒劳。她执着的是过去，而顾宁坚持的是未来。

 

　　飞机穿过云层的时候，陆之晴的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了，啪嗒啪嗒一直往下掉。这七年来，陆之晴总是梦到多年以前和顾宁在一起的日子，和顾宁一起看书，午睡时盖同一条毛毯，放学一起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梦到顾宁虽然总是嫌弃她傻，反应迟钝，一边却默默维护她做了所有的事。半夜里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眼泪顺着太阳穴流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又睡过去，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头疼欲裂。

 

　　只是，当时曾温柔照耀彩云的明月，终是不见了。

 

　　阿宁，会这样的吧。很久之后，时光会将尖锐打磨成浑圆，你的名字也变成我生命中的甲乙丙，有关你的一切都成为我不再关心的琐碎。而曾经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也会有这样一天，念及你，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