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小沙弥之秋

　　1

 

　　据说×大女生宿舍石井园区的铁门最古老，门卫也最凶恶，几乎没有男生能进得去。

 

　　大概十年前，外文系的伊莲娜老师还是学生的时候，住的也是石井园区，从寝室的窗户望出去，可以一览无尽的蓝天碧海，是名副其实的海景宿舍。

 

　　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两个舍友出国了，这样一来，四人间的房间只住两个人，她把床铺从上铺换到了下铺。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伊莲娜正在忙着论文的事情，爱情也还没有来，每天中午从图书馆走回石井的路上，太阳依然猛烈，蝉声也还在肆虐，石井的台阶上总是躺着一只猫，不怕人，也从来不叫唤，路过它的时候，伊莲娜恍惚间有点朦胧的醉意。

 

　　刚开始，她也以为只是天气太热了，才会梦见那些奇怪的光景。起初，伊莲娜在闷热的海风里做梦，看见自己的床上洒满阳光，有许多小人儿顺着她的被单往上爬，在她身上和床上又蹦又跳，她看不清这些小人儿的脸，只是觉得心烦意乱，又不敢翻身，生怕压到他们。

 

　　再往后几天，除了小人儿来扰她午睡，还多了其他的不速之客，每回睡觉总能轻易听见有人在窗台上说话，但模糊的字句怎么也听不清，她努力地辨别着，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又都戛然而止，这一下把她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午后的房间里熏蒸又闷热。

 

　　同寝室的是个学姐，就睡在伊莲娜对面的下铺，中间隔着她们铺了格纹桌布的书桌。这天，从午睡中惊醒的伊莲娜从床上坐了起来，急匆匆地下床冲进浴室洗了脸，出来的时候看见学姐疑惑地看着自己，学姐说，你最近午睡很不安稳。

 

　　伊莲娜说，做了好多梦。

 

　　学姐又问，是噩梦吗？

 

　　伊莲娜想了想，就把最近的几个梦都告诉了学姐，窗外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学姐听完不作声，许久才问了一句，以前也会这样吗？伊莲娜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某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伊莲娜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深吸了几口气，心里想自己就要迟到了，着急起来。突然，她听见妈妈走进房间的脚步声，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匆匆忙忙地爬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后来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往后有那么几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在心里默念，我把床让给你吧，快让我起床，这招百试百灵。

 

　　不过这回，伊莲娜打算去一趟普陀寺。

 

　　普陀寺就在学校边上。隔天，伊莲娜起了个大早，走在学校里空荡荡的，从南校门出去，就是普陀寺的大门。她在入口处领了一支香，点过之后立在门口，心里什么也没想，随后把香插进香炉，就从侧门进了寺里。

 

　　普陀寺后面是五老峰，寺里都是来爬山晨练的老大爷老太太，僧人们正在做功课。伊莲娜独自转了一圈，走到了另一侧的门边，看着屋檐上的图案出了神，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

 

　　伊莲娜看见他身上青色的袍子，剃了光头的脑袋，觉得不可思议。那是伊莲娜第一次见到沙弥，眼前这个剃度的小沙弥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英气。伊莲娜说，抱歉。小沙弥颔首，没关系。声音低沉，但脸上却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小沙弥转身走到不远处的长桌边，把怀里的卡片哗啦一声倒在桌上。他回过头对伊莲娜说，你要不要写一张呀？伊莲娜反问，写什么？

 

　　小沙弥拿起一张卡片，祈福卡啊。

 

　　2

 

　　里见夫妇是在十一月末的时候来鹭岛旅游的。

 

　　乔惠从外教内田先生那里知道了这件事，自告奋勇去当导游，第一天就带着里见夫妇去了普陀寺。乔惠不知道还有个佛学院就在寺内，那天去的时候刚好赶上下课，三三两两的沙弥从教室里出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小沙弥，都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青色的脑袋，穿着青灰色的僧袍打打闹闹地从她和里见夫妇身边走过去。

 

　　乔惠有那么一会儿显得不知所措，里见先生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沙弥，她支吾半天也没答上来，倒是里见太太善意地先转移了话题。

 

　　绕到后院的时候，乔惠看见一个小沙弥迎了上来，她迟疑了几秒，以为是误闯了禁地，结果小沙弥开口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乔惠本想说没事，里见先生问了她小沙弥说了什么，乔惠如实回答，里见先生就随口问道，能不能麻烦他带我们参观？

 

　　乔惠没来得及翻译，小沙弥就道，我陪你们看看这些堂院楼舍吧。

 

　　再见到小沙弥，是在一个礼拜之后。乔惠在图书馆的开水房偶然遇见他，一身青袍格外醒目，是小沙弥先认出了乔惠，她反应过来，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小沙弥说他来图书馆写作业啊，乔惠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出家也得写作业啊！

 

　　两个人从那之后就算认识了。小沙弥进出学校也没有人拦着，乔惠经常和他在图书馆写作业，只是小沙弥那一身青袍确实显眼，周围的同学总是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乔惠有点担心小沙弥会不会犯戒，小沙弥皱着眉头把戒条背了一遍，好像也没有哪条规定不能和女孩子一起读书，虽然乔惠心里觉得这明明打了擦边球，却也没有戳破。

 

　　普陀寺晚上八点后就不得进出，小沙弥经常在图书馆待到最后一刻才匆匆忙忙赶回去，有那么几回乔惠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远处已经传来了普陀寺的钟声，悠长又震撼。

 

　　忽然有几天不见小沙弥。

 

　　乔惠坐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上，望出去就是普陀寺那一池干枯的荷叶。

 

　　这天晚上，乔惠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寝室，忽然有个人出现在座位边，抬头一看正是小沙弥，乔惠笑了笑，你是被关禁闭了吗？小沙弥倒也单纯，说，是呀，你怎么知道？乔惠心里好笑，为什么关你禁闭？小沙弥摇摇头，太晚回去被师兄逮住了……

 

　　乔惠噗嗤笑了出来，那你今晚还跑出来！

 

　　小沙弥摇摇头说，没关系啊，我们今天去后山散步吧。

 

　　乔惠愣了一下，哪个后山？

 

　　小沙弥说，就是那个大水库！我今天下午和师兄去了，风景可好。

 

　　乔惠边收拾边说，大晚上的什么都看不见，明天再去吧。

 

　　小沙弥权衡了一下就同意了，眼看时间还有，乔惠就答应了小沙弥送自己回宿舍园区。其实乔惠心里忐忑不安，虽然她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人来人往的校园里，自己和一个十七岁的小沙弥走在路上，确实是一道无法忽视的风景啊。但乔惠什么也没说出口，小沙弥陪着她一路回到了石井，那个时候的石井园区还没有铁门，一棵大树下是个简易的门卫室，嗑着瓜子的阿姨爱管不管，乔惠让小沙弥送到树下就好，叫他赶紧回去。

 

　　小沙弥抬着头，望着石井层层叠叠往上的石阶，问乔惠，你住哪一栋啊？

 

　　乔惠觉得好笑，住最高的那栋，最高的那层。你快回去，这里这么多女孩子……不好。

 

　　小沙弥听完这话，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说，好吧，我就回去。

 

　　乔惠上台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沙弥还在树下站着。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待到了什么时候。

 

　　3

 

　　入秋了。

 

　　蝉声变得稀疏，伊莲娜这几日都在寝室和图书馆之间徘徊，去了普陀寺之后，那几日午睡似乎安稳了一些，但也没有太踏实，就是杂音不见了，小人儿还是偶尔来捣蛋。伊莲娜其实也没有非常在意，她觉得自己采取的行动不过都是为了给眼前的事物找合理性而已。说到底，等忙完了手头的事情，放松一些就好了。

 

　　直到那个中午，学姐不在寝室，伊莲娜独自一人收拾完书桌倒头就睡。入秋之后房间里不那么热了，她把窗户半开着，有风吹进来。

 

　　伊莲娜习惯睡在床的外侧，内侧放着那么几个玩偶和几本厚重的词典。这天的睡眠很浅，她侧着身背对墙壁，隐隐约约觉得床晃了一下。睡不舒服，想换个姿势，这才发现自己再一次动弹不得了。她倒也没有慌神，明白过来，深吸了口气，心里默念，我睡外面，里面给你睡总可以吧？

 

　　伊莲娜并不恐惧，只是觉得相当疲惫，那种秋意浓稠的睡意格外深远，带来一种浑身酸麻的无力感。但她刚在心里说完话，就发现自己能挪动身体了，于是她就遵守承诺往外再挪了挪，也就是这个时候，伊莲娜察觉到了某种气息。一股凉意从心底涌上来，她一点一点向内侧转身，在初秋的微微热气里看见了一个背影，睡在她床铺的内侧。这个背影也似乎察觉了什么，缓慢地转身，就这样，伊莲娜和一个陌生的少年四目相对。

 

　　伊莲娜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翻倒在地上，惊恐地盯着自己的床铺。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床铺上，内侧仍然只是那几个了无生气的玩偶和几本厚书。

 

　　她惊魂未定地翻出手机，拨出了一个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4

 

　　乔惠开始躲着小沙弥。

 

　　她隐约在心里觉得自己担心的事情似乎真的发生了：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小沙弥，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送乔惠回到石井园区翌日，小沙弥提出想要每天送乔惠回去。二十岁的乔惠莫名地觉得恐慌，义正辞言地拒绝了，还一同拒绝了前往水库散步的邀请，也拒绝再去图书馆一起写作业。接下来的几天，她连图书馆都不去，甚至走下石井的台阶的时候都觉得十分紧张，东张西望，生怕小沙弥就在下面等着自己。

 

　　十七岁的男孩子，会不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呢？乔惠思忖着，焦虑地躲在寝室里。所幸的是，自从乔惠躲起来之后，小沙弥还从来没有在石井的台阶下等待过她，乔惠心里同时也思考着，自己躲起来的举动，小沙弥会怎么猜测呢？

 

　　这么算来，那大概是九几年的时候吧，已经十二月中旬了，一场大雨突如其来，乔惠把洗好的羊毛衣套在身上还是觉得冷，冬天就要来了。舍友招呼着到楼下去买宵夜，几个女孩子裹得严实，买了烤地瓜就往回走，捧在手心里暖烘烘的，还有股好闻的香气，谁也没注意身后跟着个人。吃完地瓜之后，女孩子们打打闹闹地关门熄灯上床休息了。

 

　　当天深夜里，乔惠从睡梦中惊醒，借着微弱的夜色，赫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她发出惊惶的尖叫声，惊醒了整个寝室的人。

 

　　5

 

　　后来，石井园区就有了铁门？伊莲娜问道。

 

　　据说是这样，小沙弥皱着眉头，所以，你住的是最高的那栋，最高的那层咯？

 

　　伊莲娜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着。过了片刻，伊莲娜又问，那后来，那个沙弥，也算是你的师兄吧，去了哪里呢？眼前的小沙弥迟疑了片刻，答道，关于师兄的下落，我也并不清楚。

 

　　伊莲娜默不作声，她和小沙弥正坐在普陀寺的后院里，抬头望去是阴沉沉的天，恐怕要下一场大雨。小沙弥回过头，指了指远处的僧舍，说，据说当年师兄就住在那里，当然，师父是不允许我们提这件往事的。

 

　　伊莲娜顺着小沙弥的手望过去，僧舍楼房整洁朴素，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小沙弥回过头来，张望了几下，低声道，有人说师兄从那栋最高的楼跳了下去，似乎还伤了那位女子。小沙弥顿了一顿，看着错愕的伊莲娜，轻声又道，不过，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说是师兄……师兄变成了一只猫。说罢，小沙弥抿了抿嘴，浅浅地一笑，眉目清亮，瞳孔里倒映着伊莲娜的脸庞。

 

　　伊莲娜默念了一句，猫？脸上依然是思索不得的神色。

 

　　小沙弥却已经站了起来，轻声道，我陪你看看这些堂院楼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