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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城往事

作者: 吴晶晶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9-12点击:
  
  德仔骂人的话有一半是从他父亲那学来的。
 
  在他对幼年稀薄的记忆里,有两件事最为出众。一件是和一群男孩扎成一堆,在太阳下把杂志举得高高的,互相争先恐后地头压着头,想借以看清封面女郎那绯红衣料下掩盖的春色,还有一件就是从他父亲嘴里得来的那些如数家珍的人体器官。父亲的脏话就像他下酒的盐味花生米,说话时要是不带点荤腥儿,就老觉得不像是在说话似的。有一回他在家里一边喝小酒,一边吃一碟烤得黑魆魆的东西,那时还小的德仔尚不似现在有种,只敢穿着裤衩扒着门边看,他父亲穿着大一号的裤衩,长长地打了个酒嗝儿,招呼他过来,紧接就把一根焦炭似的长条儿塞进他嘴里。是时他母亲端着一盘炸黄花鱼进来了,说,他这么大点儿你给他吃那玩意儿干嘛。那时还不是德仔的德仔听得有点迷糊,只是嘴里嚼着嚼着,干巴巴的,也没嚼出个啥滋味来。倒是他父亲笑开了,酒糟鼻一拧一拧的。
 
  “干嘛?从小培养,无师自通,无师自通——”男人独自把小酒盅举高了,脸上的痤疮因为醉酒变得红胀胀的,像一个个呼之欲出的蜂窝。
 
  德仔想他父亲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有益世界的话,倒是这句半浑半黄的玩笑一语中的,简直像预见了他往后的人生一般。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当年他父亲那些鸡鸭鹅狗的脏话实在只是三脚猫,和刀子、三文他们的那些根本没法比。简直就是老太太去选美,穿着34码黑皮鞋,纯白小棉袜,还以为自己风骚不减。
 
  哪有用老太太说自己的,操。德仔在心里好笑地骂自己道。何以突然想起这么个毫不相干的人来?他不知道,是因为答应刀子的那件事?还是因为正有人在他面前用牙签挑粉刺的缘故?
 
  “你他妈回屋里去。”德仔用脚踢了踢撅在跟前的屁股,“恶不恶心,我还看电视呢。”
 
  手边的花生米吃完了,他没注意到,还一个劲儿伸手去破瓷碟儿里抓,却摸了一手空。他觉得嘴唇有点干燥。
 
  三文一直歪在破破烂烂的瓜绿色皮子沙发上斜嘴看他。
 
  “真带劲啊,还干上自己来了,渴了吧。”三文反手撑着胡桃大点的头,说,年久失修的夹鼻眼镜一亮。
 
  别的人也都跟着笑,不知哪个喊他一声“喂”,扔过来一罐打开了的啤酒。尿似的黄水鼓着苟延残喘的二氧化碳泼出来,洒了他一身。
 
  “滚你妈的。”德仔向边上笑骂道,心中却有些慌乱。他不自觉地又去盯着电视机,一边伸手去破了瓷儿的小碟子里捉花生米吃,却一下子摸了个空。他忘了那儿已什么都没有了。
 
  “还抓呢这家伙,往哪儿抓啊,抓哪儿啊。”是三文,他在沙发上病栽栽地半倒不倒地躺着,穿一件皱不拉叽的牙白衬衫,头几枚扣子张着,露出里头肺癌病人似的干不拉瘦的胸肌,两边袖子一高一低地往上卷起来。他一向是走知识分子路线的,好端端地站起来,眼镜下头有点畏缩的样子,总能糊弄个人。
 
  三文是这里的二把交椅,人看着文文弱弱笑嘻嘻的,而德仔知道他是个狠角儿,那副夹鼻眼镜的反光常常使他不寒而栗,以至他现在每每看见有亮光的东西,就老是下意识地发毛。
 
  啐,怂死。
 
  三文的几句话一下子使他成为了众矢之的,空气像翻瓜子的炒锅那样又红又热,而他正一手拼命护住裆部、茫然地站在那无穷无尽的炒锅中央、给人群扒拉裤子玩,同时还必须保持享受无比的笑容。一想到这里,德仔心里又恼又毛。他的嘴唇更干了。他浑身不自在。
 
  这是青蛇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一群人围在天花板吊得三米高的四方空间里,左边有几颗脑袋瓜子凑在一块嗡嗡地讲荤段子,他们前面谁在嘎巴嘎巴嗑瓜子,瓜子皮掉在大腿根上就抖一抖手肘蹭掉,他右后方的一位正在孜孜不倦地抠脚,脚癣掉落的地方,谁正在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拨弄爬满灰的百叶窗。头顶上三脚扇哀沉沉地转悠,湿烂了皮的圆形藤桌子上,过期日报的一角被风周期性地吹起来,报纸一头压着啃过的鸡爪子和花生壳,尚有余温的口水使它还不至被吹落。沙发下头露出一只快烂了的夹脚拖鞋,鞋板的草绿色混着乌黑,它从沙发下探出头来,仿佛在冷眼窥伺。中央茶几上两摞色情杂志当垫脚,架起一方灰白电视,遥控器失灵了,只能靠近了手动调频,上头两条天线向两边倒八字地叉开——那是故意的,因为有性的联想。
 
  而唯有德仔是不同的。他冥冥中认为自己得以从这无知的局面中跳脱出来,犹如灰白世界里唯一的彩色人。他的手心像爬满蚂蚁似的爬满了汗。他知道他即将去做一件大事,如同要迎接转世的佛一般。
 
  他是新来的,还没什么威信,站不住脚跟,他得让自己看上去更合群一点才行。他正在跟着别人一块浑浑噩噩地咧嘴笑着,心里连个“操”都不敢骂。因为他知道三文会听见。只要他的夹鼻眼镜一笑,他就什么都知道。
 
  电视的声音小得要睡着了,德仔一直不敢走近去换台。现在花生米吃完了,他觉得有些空虚和干燥。他偷偷在裤腿上蹭手心儿里的汗,带着余温的花生壳顺势掉在地上。不动的风使人昏昏欲睡。
 
  突然,世界惊醒了。大门哗啦啦地一阵尖叫,旧铁皮和水泥地贴得太近了,摩擦得人耳膜发麻。门开了,夏季细密的暑浪一下子喷涌而来,遍身的毛孔一瞬间纷纷晕厥,潮气满满地糊上了、塞满了。密不入风。一抬脸,背光上站着黄哥。德仔浑身出汗,他的头发像游泳之后那样湿漉漉的,一绺绺地黏在额头。他皱起眼睛看见外头明晃晃的阳光,地皮烤得滋滋作响,女人穿脏了的花上衫被随手丢在一只破筐里,筐子塞满了,沿儿上探出一条凝固不动的粉红飘带。
 
  “干鸡毛,把门儿关上!”德仔听见后头专心抠脚的人说。那双夹脚拖鞋就是他的,他们所有人都穿那一双拖鞋去冲澡。只有德仔不,他宁可他什么也没有。
 
  “哎,别关了,我看这还能有点风。”三文在沙发上说,他闭着眼,话音淡淡的。
 
  黄哥向他们怪得意地挤了挤眼儿。
 
  “哎你小子,行啊,刀子跟我说了。”黄哥一进来照着德仔头上狠狠就是一下。
 
  德仔吃了一记爆栗,缩缩肩,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罐啤酒,只是傻笑。
 
  黄哥接过酒仰起脖子三两下就“咚咚”灌完了,他穿着一件带字母的红背心儿和米灰色工人短裤,瘦高得像一只纵欲过度的螳螂。他偶尔也会戴一副金边儿眼镜,不过他不像三文那样病态得两颊凹陷,黄哥脸皮白净净的,眉目也挺阔,高鼻梁,像个因为和女老板有染、不得不中断拍摄私奔外逃的电视明星。
 
  德仔在下头看他喝啤酒时壮健的喉结汩汩而动,心中十分苦涩。
 
  据传言黄哥这名儿是来自于此人荤段子多,懂的那什么的术语也多,讲起那事儿来像茶楼里说书的似的,形神并绘。
 
  而德仔并不讨厌他。他认为他自己并不讨厌他。反而因为黄哥是他最早一个认识的,于是格外有某种亲近感。黄哥也对他极尽关照,没几个月已待他亲如小弟。
 
  “干了,决定?”黄哥蹲下来,问道。那张明星似的脸一下子逼近了,放大了。他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德仔“嗯”了一声,两手扒着板凳。
 
  “行啊你小子。”黄哥一面笑着一面不容分说地把巴掌往德仔肩上一掴,“行,长脸。我就说我看人不会走眼的。”
 
  德仔看着他抬手时腋下的黑毛,突然觉得他其实是只羊。
 
  “我操,手起开。”德仔笑着脸一红,把肩膀往边上一躲。
 
  跟着又是一阵无意义的哄笑。黄哥在报纸上扒拉来去,挑出一个啃掉了头儿的鸡爪子吃了。德仔麻木地盯着电视,他脸红,然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脸红。肩膀上的力度还未褪尽,他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那一瞬间用烂泥糊死了。他真心不想让他碰他。
 
  黄哥这话说的不是空穴来风,德仔能进了青蛇会,的确是和他直接相关。
 
  他至今仍无法忘记阿葚的脸。他尝试了无数次,然而一切仿佛刻进命里,挥之不去。——而忘不了本身又使他再次回忆起她。
 
  说至今,德仔认为这个说法也不够妥当,因为他前几天才又见过她。然而他明白,那个好端端站在那儿的她已经不再是她了,德仔表达不好,虽然她的小鸡啄米似的胸脯,细细的单眼皮眼睛,说话时嘴唇微微前倾的小动作都没有改变,而她的确不再是她了。德仔表达不好,但他知道这就像红花生米和白花生米一样,吃着是一样的,可就是不一样,什么暗自转动了,就是完全无干的不同。
 
  德仔的故事不长,因为他总觉得他的人生才正要开始,而作为他出生的起点,就还是得从阿葚说起。
 
  他认识她的时候他还是个浪子,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自封的。他认为他没有家,而至于那时,连青蛇会这个落脚地都没有。肩膀一高一低地拖着纸片子似的书包,在学校里下了学,脸色阴沉地低着头,好像一边晃荡一边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事实上他每天脑子里装着的不过是那几样。他不想回家,也没什么家好回。去冰场杀时间吧?裤兜里已没剩半毛钱了,买个橘子水都捉襟见肘。
 
  就在他浑浑噩噩地在下了学的大街上一面走一面出神的时候,那盆洗头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从他眉毛上空,当空而落。他只来得及反应出一阵洗发精的香气,再一秒,整个人已经是湿落落了。他仰脸往四层老式住宅楼上看去,微微挤弄着眼,睫毛上尚闪着玫瑰花味儿的白色泡沫。
 
  回廊上单手拎着蓝色洗脸盆的人也很意外,惊惶地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矗在那儿,头发还湿漉漉地滴水,昭示了她就是犯人。
 
  他揉了揉眼睛上的泡沫,隔着一条夕阳看去,他认出那上衣和他一样是南中的校服,只是下装的裙子换了,透过几条碍眼的棕绿色栏杆,能看见是穿着一条米色格子短裤,下半截凭空裸露出两根少女的小腿。
 
  他为着没怎么念过书,又不曾有在家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电视之体验的缘故,视力格外好,那一刻连她发际边缘的圆形褐色痣他都没有错过。
 
  他还来不及出声,却只见犯人飞也似的转身逃回屋了,脸盆丢在地上,她人都消失了还在地上哐啷啷地打转儿
 
  他突然很想笑。
 
  他很久没有想笑的冲动了。
 
  事实证明在学校想发现阿葚也不难,有时他自己也纳闷,怎么以前没发现。最终他诗人式地把这一系列问题解释为“缘分与命运”。
 
  本来世界在他是平面的,无声的,黑白的,冰凉凉的一片死海,一只落灰的相机,而如今唯独有一个主角进来,她是立体的,彩色的,背景的温度在上升,行动间遗落下一串串活色生香的音响,一入镜头便辨认出来,每一个细枝末节。
 
  他按捺不住,有一回半夜偷偷翻了围墙,从外窗的栏杆间隙钻进去,把走廊展板上她的小上身光荣照摘了下来。之后给人发现了,还是没有,不得而知,总之那个长方形的空白一直没人去管它,他每每经过都觉得那或许是一种玷污。然而之后光荣榜整个撤了,换上“搞好卫生扫除,争做文明标兵”的宣传画,女主角的半身照,他终究是来不及也没舍得归还。
 
  偷来的照片他也想不出放在哪里。放在哪里都不对,好像哪里都不安全。他自己没有藏身之所,而它,他觉得有那个义务保护好它。
 
  他把她衣领以上到头顶的地方小心剪下来,送去钟表店,叫像怀表那样镶在一条皮绳项链里,扣上盖子,贴近心膛。付钱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就跟装裱师傅说,这是我妹妹,漂亮吧?
 
  那项链他现在也还戴在身上,现在也戴着。他不怕给谁发现了。他决定一直戴进坟墓里——戴不烂的,因为他知道他很年轻就会死了。
 
  阿葚是他的凉薄世界里唯一一个活着的角色,洁白而隐秘的,她的纯真仿佛连他也能一并拯救。他又开始偷他母亲的钱去溜冰了,一面背着手,一面在吵嚷的人潮中来往穿梭的时候,他不再觉得有寒冷的大风从身体正中的洞里呼呼而过。
 
  他好歹把那空虚填满了,即使是用棉絮。
 
  在那些放学后无处可归也没钱溜冰的日子,他多了一个执著的爱好。他跟踪她,算好时间躲在学校门口的某处,在一片青春期躁动的茫茫人海里认出主角的所在地,随后开启他真正的一天。他默默地将这一行为命名为“爱与保镖之旅”。
 
  他偶尔买几期她平时爱买的杂志,尽管看了几页还是读不下,顶多看看插图和连环画。有好几次趁老板不注意,还混进店里把她吃剩下的猪肉小馄饨也吃了,汤都喝干净。他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碗沿儿,好像能尝到她涂的透明润唇油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非常的恶心。连他的爱情都如同他本身一样残损和不堪。
 
  跟踪者的现身是在一个蝉叫正盛,燥热又吵闹的下学。
 
  他如往常一样跟着她一路回到破落的四层住宅楼。穿越迂回楼梯的她时而隐没了,时而又突出地在转角上再次浮现。她再出门时头发已经用皮绳绑起来,换上了米色裤子,提着一只橘色网兜。兜里有干毛巾,薄荷绿肥皂,洗发精,和一纸包牛奶。
 
  跟出门没几步,她又拐进小巷的一间商店,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包酸角。他在拐角上微笑了,差点笑出声。她的胸形在薄料衬衫下微小地凸起,他觉得脸上有点干燥。
 
  从树荫后猛然蹿出几条人影也正是在这时。那三个雀黑上衣陡然闪身,一色扬着青不拉几的方下巴,斜叼着烟。他们各自把玩着手里的刀棍,冲着阿葚一味地笑,笑得暧昧,笑得冷酷,笑得含义不明。他听见心里一刹那涌上来一广场的蚊子,他觉得想吐,血要把脑筋涨破了,头顶上吊着发麻。
 
  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用铁棍一把捅在阿葚的胸骨上,他把烟吐了,怪笑着说了句什么,后头的矮倭瓜也跟着一努嘴吐了烟,用破皮鞋踩灭了,顺手抽出一条木棒子,直往她头盖骨上抡去——
 
  少年德仔恰是在这个场景中登场的。他在落日的余晖里狂奔上前,猛地把少女拽过来,木棒子于是结结实实地揍在水泥墙上,闷着一声巨响。他抓过她的网兜,奋力往对方身上一砸,而后抓起她的手臂拔腿就跑。然而半条街都没逃过,惊慌中他用力把她往前一推,便只来得及反应咣当一声响。他觉得后脑勺猛然窜起一把火,腿瞬间作废了,左脚绊右脚,紧接着在一片嗡嗡的天旋地转中,像武侠传奇里真正的落难英雄一般——倒下了。
 
  他的脸和右耳一片燥热。溪一样的血从半边脸上汩汩而下,他觉得有些梦幻。是谁,踩住他的肩膀,碾得骨头吱咯吱咯不停地响,他的左耳在地上来回揉搡,右耳被血和土糊上了,有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哭?谁在哭?谁像狗一样喘气?是我?是我。喉咙里咕嘟咕嘟涌出腥味。
 
  跌入梦幻的前夕,少年德仔有幸目睹到真的救世主在剧情高潮时出场。英雄式的夕阳背光里,作恶的矮倭瓜被一把揪倒,仰壳在地,“乒零哐啷”的一阵混响。赤红天光掩映下,男主角斜起嘴在微笑,浆过的白衬衣和西装裤,衣袖子挽起了,下摆上一大片潮湿的鱼红。
 
  他走过了。他走过去了。他要去哪?他要往哪去?谁在哭?阿葚?阿葚在哭。
 
  她小腿上一块块地渗血,那气味,是甜的,像葡萄水那么甜。她湿着眼睛看向光明的神,两手绞在一起。而神的笑容却陡然间收住了,僵化了,抬手往圣母脸上就是一巴掌。背景上的交响乐一直在奏啊,小提琴要拉到高潮。
 
  他在地上使劲儿想要叫,可叫不出。他的戏份已结束,现在他只是镜头外的一尊尸体。什么东西出画了,掉落了,落在他手边。指头动了动,原来是她绑头发的皮绳。
 
  下一秒的镜头是神一把抱过了玛利亚,右手的棒棍正一寸寸往下滴血,左手臂却已整个揽住了她的头。
 
  他们在屏幕正中拥抱着。幕布要缓缓拉起了,剧终的字幕出现,观众集体起立,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德仔坐在最后一排放映机的前方。他的心好宁静,掌声,流水声,屏幕蔚蓝的幽光。世界缓慢低落下去。他来到一个梦境,一片海,他浮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水温柔地包围着他的一切。他不再有缝隙了,昼夜戴着的怀表项链,紧紧压在胸口。
 
  瞬间砸进海底。
 
  灯光消失了,音乐声骤停。真实,真实是胸前一小块疼痛的皮肤,厮磨得发烫。
 
  阿葚是黄哥的女人。坐在青蛇会的大院里给人往头上一圈圈绕纱布的时候,他清醒地这么知道。然而他的脸上只有木然。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只感觉什么也没有。
 
  之后黄哥也不曾问他何以会突然出现,大概只把他当作见义勇为的混混了。
 
  “还上学呢?”后来黄哥过来,看他包头,自己靠在墙上抽烟。他的衬衫西裤已经脱了,换上白背心和工装裤衩。
 
  他的眼睛刚被冲干净,耳朵也再次能听清,树上一片海似的蝉鸣。一排排门房里微小的说话的声音,电视声,易拉环拉开的“嘭”的一声。渐渐都淡去了。他这才看清眼前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他有一瞬间想起了冰场上终年挂着的那个旧了的广告牌,听茶水铺的大婶说是一个日本影星,叫什么郎的。紧接着又想起了大地里成片的西瓜田,绿的外衣红的心,永远给人那样的冲击。
 
  他木然地盯着那明星似的脸看了一会儿,良久才点了一下头。
 
  “你叫什么德是吧?”黄哥咧起嘴笑了,牙白得跟面粉似的。“刚才问你你还挺迷糊的——那就是,德仔了?”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还不知道自己本就失败的一生已戏剧地转了个舵。
 
  但也无妨。反正也无非是从一条死路跳到另一条死路上罢了,殊途同归。这还是从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杂志上学的成语。
 
  “不回家?”黄哥又问。
 
  现在他的头包好了,脚底下一地浸血的纱布。大多数的血已经变得深黑了,像一个死了的人,或是被狼咬死的羚羊的尸体。他透过玻璃窗,看见自己像个苍白的刑犯。
 
  “你有家吗?”黄哥一只脚蹬上旁边的椅子。
 
  他只是木然地坐着。
 
  黄哥走过来,手掌摸了摸他的头。
 
  他觉得头顶传来地裂般的疼痛,而潮水漫过之后,却出奇地感到末日之前的安然。
 
  那也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葚。
 
  她常常来找黄哥,来往的弟兄都点过头、笑嘻嘻地叫她嫂子。德仔并不叫她,偶然遇见了,也只是抿着嘴,一低头。
 
  他那时看她有点不一样了。她的小鸡啄米似的胸脯,细细的单眼皮眼睛,说话时嘴唇微微前倾的小动作,都没有改变。但好像他爱过的那个灵魂飘走了,新的魂住进来,钻进往日令人迷恋的躯壳。
 
  他有时也感到困惑。
 
  而他到底还是爱她。明白这一点,还是有一回端着脸盆去汲水,顺道着、从门缝间撞见她和黄哥在一起的时候。
 
  他就只是站着,像木头一样呆站着,嘴角没有抽动,也丝毫不转换表情,睫毛停住了,微风偶尔吹上额发,也是不动的。他只是无端地觉得奇痒,全身突然痒得不行,仿佛整张人皮上流满了蜜,蚂蚁从洞里一寸寸漫上来,它们的脚细细的,扎着他的汗毛,先锋的队伍蚀进内脏了,脾,肝,胃,肾。心脏里一块块剜下极细小的肉来,滚烫的,甜蜜的,在颤抖,坠到搅烂了的肠子上,肠上也黑糊糊地黏满了蚁,它们蛹动着身体,噬他的血,嗑他的心。
 
  他知道他该走了。他应该走的。他不该在画面中。他从未在画面中。然而脚被山钉住了,动不了,根本挪不开。脑浆里什么在撞钟,翻涌着,从头皮的缝隙里直散出淡血色的蒸汽。他的脚趾要冻住了,黑色的血液簌簌倒涌而上。
 
  那天晚点的时候黄哥叫住他,把他从电视机前揪起来,领去房间门口。只见阿葚穿着天蓝的吊带和白短裤,倒骑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地一颗颗在吃草莓。她吃得那么专心而忘情,那画面是饱满的,成熟的,而背面却散发出逼人的天真的气息。
 
  “干嘛。”德仔回身问他。
 
  黄哥斜靠着门,在香烟雾中模糊地笑笑,摇摇头,像在怪他傻的意思,随即一把把他推进去,哐啷地带上门。
 
  屋里有股婴儿的奶味。他的头皮陡然皱紧了。
 
  地毯是藓绿的,铺满整块水泥地,灰蓬蓬,随处可见旧了的烟洞。
 
  “坐啊。”阿葚招呼道,却并没有看他,也没笑。她只是在吃草莓。
 
  那一刻他觉得她好似已为人妻,抬手间浸满成熟的姿韵,而他,不过是误闯误撞,偶然进入来做客的邻家的小孩。
 
  杂货柜上有电视,没有开,天线,折掉了,一件水蓝色内衣搭在上面。圆桌上有一小摊黑紫色的葡萄皮,草莓剩了两颗在果盘里,葬在一片青绿的蒂海中。阿葚把脚抬到软垫扶手椅上,专注地染起了趾甲。她的背心很松闲,背顺势弓起来,一对小小的半圆形乳房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你南中的吧?”阿葚一面染趾甲,说。
 
  他坐在床边上,点点头。
 
  “我也是。”她向他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心中回答。
 
  “那天谢谢你救了我,一直没机会,没说上。”她的口气自如,好像只是面对很久未见的故人。
 
  他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那声音却意外的大,在小房间里像要传出了回声。阿葚望了他一眼,偏着头笑了,放下甲油走过来,自在地在床上坐下了,离他非常之靠近。
 
  她非常主动,把下巴搁在他颈窝上,一手搭上他的腿。他喉咙上下动了动,躲开了。
 
  她的声音他早已复习太多次,而当真的这样靠近了,和他梦想中的一样,靠近,靠近了。他却反而觉得陌生,仿佛电话里的情人终于碰了面。然而统统是假的,因为没有电话,也不是情人。
 
  阿葚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说,“你长得倒还挺秀气的,像女孩。”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德仔突然扬起脸,说。
 
  她愣住了,好像有点意外。他似乎是在质问她,她在脑海里反复搜索此人的消息,而残留的不过是一小点非常稀薄的乌秃秃的片影。
 
  他注意到她在困惑和专注的时候,才又回复少女的神态,那些肉体上的饱满褪掉了,浮上来的是有点畏缩和好奇的少女的核。
 
  “那你帮我染指甲吧。”阿葚建议道,说罢手脚麻利地下床去拿甲油瓶子。随后两人摆好架势,她半坐在床上,他搬来椅子,就这么染开了。
 
  “戴坠子啊,你。”他小心地帮她染手的时候,她细软的声音说。
 
  他点点头。
 
  “女孩给的?”
 
  德仔这回头也没抬。“我妈的。”
 
  阿葚笑起来,掐了他大腿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冲澡的时候忽然觉得小腿肚上有一条干巴巴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亮蓝色的指甲油。他猫下腰去试图把它从皮肤上抠掉,然而越抠越痛,怎么也弄不下来。他抓起刷鞋的毛刷,一下一下刷自己的小腿,红了,出了一条条道子,渗出血。喉咙里渐渐发出难听的怪声,水流太大了,小心听,才知道是呜咽,是哭了。画面在摇摆,一灭一亮。刷子坠落了,幻灭了,赤裸的配角蹲下来,死死抱住自己冰凉的躯干,仿佛要将之握碎了。花洒的雨水从天而降。他听见美梦中的音乐在响,中音提琴的高音在唱,长笛吹了,欢快的鼓声敲着钟点,合唱团开始说话,天使笑着摇摆身体,激扬的协奏曲正要奏到最强。
 
  腋毛下传来一阵细小的奶味。像梦似的,熹微的,软的,脆弱的,假的,下一秒陡然被雨水恶劣地冲断了。毁灭了。不见了。
 
  梦至此消失。
 
  “你家是住这?”黄哥问他。
 
  他根本无需用目光确认。
 
  入会那天刀子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利索的要解决的。
 
  “我爹。”包头的少年坐在椅子上任人往头上绕纱布时,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作为新人要树立权威,他觉得这个选择准是只赚不赔的。
 
  “就是这了。”德仔听见自己冷峻地回答,仿佛是来指认的证人。
 
  “操。”黄哥突然笑了一声,一吐烟,一脚就把铝皮门踹开了。门背后藏着锅子,德仔知道是他母亲早上常常拿来熬稀饭的那只。几人从他背后灌进去,铁棍擦过了门,“嘶剌剌,嘶剌剌。”
 
  那一切都是他熟悉的,一如长大的婴儿顺着隧道回到胎盘。婴儿看着一望无边的粉色羊水,感到陌生和困惑。他似乎来过这里,他曾经属于这里。然而他真的曾经来过这里吗?他哪里也不属于。他哪里也不在。他不在这里,然而又似乎不可能在别处。
 
  电视机是开着的。一张有绿色图案的四方桌。男子的头有些秃了,头发,铰得像才出狱的刑犯那么短。他的脸是红色的,像月球表面那么粗糙。气味,酒精的气味。他总能一眼分辨出谁是喝酒的人,小时候他还自以为是项本领,现在他知道不是了。啐,他其实早知道了。那种味道是有点酸的,呛人,潮得不行了。男子是不刷牙的,他没见过他刷什么牙。他的口腔里有种味道,混合物的腐败的味道。他现在喝多了,在家里头上也戴着一顶蓝的瓜皮帽,看着好笑极了。他今天看来没有哭,也没有揍老婆。真搞不懂为什么有的屎人一喝酒就爱哭呢。男子想必已按时去厕所小便过了,那种又长又响的小便的声音,他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枕头死命扣住头也还是挡不住。
 
  厨房里烧饭的是他母亲。她过去是无知的,此刻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也依旧无知无觉。她的心好像是有点毛病,她因此更有些自怨自艾。她现在是肥胖的,头是一团乱卷,她最常说的就是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人呢,她比较常说的就是你和你死爹一样。她正在一面抹眼泪一面烧菜,她男人也许又骂她了。她儿子呢?不知道,她自顾尚不暇,哪来的工夫管别的。她又加了满满的两匙子盐。太咸了,泪也太咸。她的哭声使他感到十分厌烦。
 
  他眼睛突然有些模糊,耳朵有点痛。他揉了揉脸和眼睛,在墙角的花盆里摸出了个器具,掏了掏耳朵。这回才看清了。很快是玻璃相继破碎的声音。脚边滴溜溜地滚来一块碎片,是一块带花的瓷。他似乎是用它喝过汤的。暖水瓶的内胆掀翻在地上,炸了,啧啧,真是不得了,听说是有毒的。还冒热气的油豆腐溅了一地,一踩上去就肥腻腻地打滑。一开始还有中年女子的哭声和尖叫,火点着棉布的声音,燃烧的滋滋声和火焰的糊味儿,中年男子不停地咒骂“操你妈小兔崽子”的声音。他想这个说法倒也对,于是天真地笑了。
 
  然而后来一切都消失了。静止了。彩电已只剩几块残损的碎壳和绞毁了的线,能够到的地方差不多全都捅遍了,有几个陌生人站在废墟中间儿,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挑了几条内裤在残火上烧着玩儿。
 
  黄哥的皮鞋踩在他父亲肿胀的红色的脸上。他嘴里已咕嘟咕嘟吐起白沫,后脑勺似乎要碎了,枕在红色的海里,裤裆上尿湿了。他此时才是安详的,好似连脸都看着年轻了,可敬多了。红色的海上有细小温柔的涟漪,那是他残损的喘息。
 
  “接下来怎么办。”叫黄哥的人说,点了一根烟。
 
  他看见自己走近了,用脚推了推地上肉虫子一样松懈的身体,脸上像第一次去动物园的小男孩那么好奇。他把那具肉体在地上来回滚了几脚,突然笑起来,不可遏止地大笑,左腿狠狠地踹上地上缩成一坨的人,踹得地板也“咯咯咯”地笑了。他笑得那么大声而快乐,笑得他整个童年都听见。
 
  他觉得有些热。他的嘴唇感到有点干燥。角落里白米生的蛾子扑上来,一头头扑进火里。他站在粉蓝色的羊水中央,身上又湿又温暖。和煦的海风里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有一回他带他出门,在他还是个卡车司机的时候。那时他的脸还只是鱼红色的,而他自己还攀不上大卡车的门。他们送货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了,打着车灯,轮子转得非常之快。他一板一眼地坐在副驾席上,看见迎面的蚊虫不断地撞上挡风玻璃,“啪”的,就只看见一小块湿漉漉的污渍。他问为什么,开车的人说是因为它们没脑子。他想了一下,说,那还真是太可怜了。他父亲看了他一眼,把车窗摇下来一点,继续抽烟,而后随手把车灯关上了。
 
  少年德仔拎上铁棍,被黄哥搂着肩,几人一面笑一面走远了。其中有人哼起了一小段无伤风雅的荤曲儿,他听见他们似乎笑了,七零八落地叫喊着,唱起了歌。
 
  德仔大笑着,头也不回。狼藉的民宅里的热度已经快要散尽了,只有青烟暮色一片,鱼红色温柔的肉体安详地睡在洒满羊水的地上。
 
  远长的歌声里,他心中像月光下的大漠空城一样寂静与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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