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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高手

作者:郝光昊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23-08-17点击:
  一

  老师傅现在有点弄不清自己这趟拳到底该传给谁。

  坐在徒弟孝敬的黄花梨太师椅里,老人心生唏嘘。眼前的把式场,五十来个徒弟你来我往打着拳,清一色的短褐,擤气声跺脚声轰成一片,带起了满地的尘土飞扬。

  想着自己五岁拜师,二十五岁离家游历,四十岁为人师,五十岁开宗立派,到现在记不清是多少个年头。“除四旧”那会儿,一个徒弟也没有,把式场愣是改成了菜园子。如今再看到新铺的石板地上人丁兴旺,任是谁也要感慨一声沧海桑田。

  几个底子好、学拳快的小子总会偷偷瞄上两眼师父的神情,若是发觉师父望着别处,心里就难免失落,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老人那只掌心晶莹结茧的大手下意识摩挲了两下椅子的扶手,浑浊的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一伙徒弟。放在二十几年前,自己手底下出来的好手怎么也能捧上个铁饭碗,有的当了镖师,回来还能给师父讲些袍哥棒客的新鲜事。眼前这些徒弟呢?

  如今不比以往,他们出了师,又能去干点什么呢?

  这个世道不需要我们喽。

  老人向后一靠,闭着眼呼出了一口长气。

  二

  打拳的人不少,但打了一辈子的,也不多。

  陈师傅能坚持下来,当然不是只靠铮铮铁骨和家学传承。游历四方近十五年,见识过开门八极拳、心意六合拳、咏春拳、八卦掌、劈挂拳,乃至抖拳、谭腿,林林总总十余种大小拳术,与人交手不下百次。为得其法,常常以拳换拳。陈氏拳也远非原来的陈氏太极,而是陈师傅汇合百家之长,自立新派的产物。这既是他为族人所嫉恨之处,也正是他打遍天下的看家本领。

  “师父,有人来了。”陈师傅刚把头从回忆里抬起来,就瞧见了说话的徒弟王大海。这个提着条钢鞭站在台阶下的魁梧大汉天生蛮力,比师父高出一个头。两年前来到陈家,说是求师,实为挑衅。当年的陈师傅只是把手搭在王大海手背上,就说他还没有黏桥巧劲,王大海不服气,手后撤想要钳其腕。陈师傅轻轻一笑,摄手变闸手,转身下压,后手拍肩,王大海便重心失守后仰,转瞬老人又换摄手,就轻而易举将其拉回原地。电光火石的对决中,王大海之于陈师傅,用虎狼面前的狐兔来形容也不过分。自那之后,王大海就成了陈师傅最诚恳的徒弟。

  老人收回遥远的记忆,向院门看去。正午的太阳实在刺眼,即使手掌搭在额头上也无济于事。来人身影模糊,青衣长衫,像个早些年间的读书人。他缓慢的步伐向陈师傅的方向挪进,走路的样子很谨慎,但身形不偏不倚,又很大气。

  三

  来人在五步之遥停住了脚步。满院子的沸腾戛然而止,刚腾起的灰尘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沉回了地面。王大海转身面向他,和所有徒弟一样,提着兵刃抱胸而立。八成又是个故作宗师要挑事端的混小子。想到这儿,王大海脸上的横肉愈发狰狞了起来。

  陈师傅身子前倾,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打量着来人。短发,黑脸,青衫,布鞋,瘦削的身子背着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尿素袋子做成的行囊。脸孔被多年风霜打磨得刻板坚毅,浑身上下一股子风尘仆仆又干净清爽的味道。看到他,老人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老人抻了抻衣衫,坐直了身板,却没有站起身来。这个约莫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虽然看着亲切,却不知来意为何。若真是砸场子的莽撞青头,让王大海教训教训就好了。收下为徒?老人咧嘴一笑,自己实在是老到不愿出一点精力指点后生了。

  这当口,把式场里出奇地静。就连最微弱的风也不敢造次。

  黑脸汉子动也不动,身板溜直,只是死死盯着陈师傅的脸,对旁人都懒得看上一眼。几息之后,他收回视线,从怀里掏出了一截黑色的短棍。

  “后生打四川来,承家父遗愿,给陈先生送件东西!”

  其声圆润如美玉,铿锵如金石,瞬间充盈了整个天地。

  “果然是读书人,说话酸里酸气。”王大海嘀咕了两句,回头想看看师父的反应。老人却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微微躬身,依然浑浊的眼睛里却投射出刀子一样冷冽的目光。

  “都回去吧,看来今天我有位贵客啊。”

  四

  那黑色的短棍,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黑的。

  洁白如月、坚而不硬、柔而不折的白蜡杆,只有在几代武夫心血的浸润下,才能成为这样一根乌黑发亮的齐眉棍。

  那黑色的短棍,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短的。

  其棍立地而齐眉谓之曰齐眉棍,怎么会是短的?

  二十年前,陈师傅游经蜀地。当地一潦倒武夫开山立柜,招拢贼子,专做剪镖劫货的行当。当时的陈师傅已小有名气,豪绅连同镖局出面,请这位侠客伸张正义。陈师傅一半为了良心,一半为了虚名,跟着走了趟镖,引出了山贼。

  混战之际,陈师傅钢刀如月华,脚底下拐撩踩,刀尖上搭截黏,抓个破绽欺身而上,一刀而下劈残了那个武艺还算精湛的总瓢把子,连同他那根世代相传的齐眉棍砍成两截。

  吃够了各家富贾的谢宴,辞退了镖局厚重的赠礼,陈师傅只身离开,没有半点后悔。到了快把这事忘记的时候,听说那个残废还有个伺机报仇的儿子,拳脚远胜其父,性子暴戾好提剑杀人,他也没有后悔。

  但是后来,陈师傅做了师父,每天在太师椅上看徒弟练功时,他有点后悔了。

  也许换个方式,未尝不是不能将那贼人引渡正途,也许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棍法宗师。这样算来,自己损失的那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现在,看到这个传闻中的山贼后人、嗜血狂徒,陈师傅还是不后悔。

  自己这一身藏了五六年的功夫,也该透透气了。

  他反倒知晓了传言的荒唐。若来人当真是剑走偏锋的凶客,那暗合古法、中正平和的步伐和声音又从何而来呢?

  五

  心有不甘的徒弟们把刀枪剑戟整整齐齐地放回架上,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把式场。走在最后的是王大海,他听话地帮师父关上了大门。师父待人和蔼,但待徒严厉,没有一个徒弟敢不听话。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陈师傅坐回了太师椅。

  黑脸汉子上前几步,双手将半截棍子轻轻放在陈师傅面前的地上。“后生在蜀地就听说陈先生一身本领刚柔并济,无坚不摧,家父的东西我带到了,不知能否有机会请前辈指点一下后生的拳脚?”

  如果这是来砸场子的,那语气未免也太谦和了点。

  “好。”其声沧桑,其气悠长。

  那人有些意外,没想到极少与人交手的陈师傅竟然马上答应,这让他一大堆事先准备好的理由憋回了肚子里。他撤后半步,轻微侧身,十指张开又攥紧,关节咔嚓作响。

  陈师傅安坐如山。

  来人身形一晃,右脚拧转蹬地,布鞋嘎吱作响。陈师傅眼神一凛,知道如果这不是石板而是泥土,那人已经踩出了一个大坑。没有多想的时间。那人拧腰发力,气劲迸出,单拳直冲陈师傅而来。陈师傅脚尖点地,连人带椅向后滑去,换肩闪避。劲道收不回,只好变拳为掌,按在太师椅背上借力而起。

  太师椅被轰然砸碎。院里再度尘土飞扬。

  门缝处偷看的王大海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如果是自己,可以把椅子推远或掀飞,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它变成一堆木条。所谓功力,大抵如此。

  陈师傅转至其背后,并不出手。他现在忘记了往日恩怨,倒是起了爱才之心。

  六

  来人并不停顿,回身提膝,其势迅猛刚烈。陈师傅翻手拨开,卸力于地。一声沉重闷响,刚抬起来的小腿又跺回了地面。陈师傅后手于腰间推出,这动作不花哨,但占尽了快准狠。来人反而不避,双手成炮捶打向陈师傅颈部。

  若不收掌,两败俱伤。果然奇才。

  陈师傅不假思索地收回横掌,转髋闪身抬肘而防。那人左手后撤,右手借力变勾拳,如鞭子一样甩向陈师傅,连带着空气噼啪作响。

  其战如龙蛇盘缠,决胜方休。

  陈师傅单臂如蛇滑入右勾拳路线下方。猛然扛起,肩抵臂撞将一拳落空的访客撞回去。乘胜追击的拳头如雨点一般砸向那人胸腔。而其防守连绵不绝,有风雨不透的内家拳风范。一阵蓄劲短打后,陈师傅微歇,那人刹那间回转,身如崩弓,其拳换掌旋转击来,硬生生拍在陈师傅下颌。

  天旋地转。

  紧跟着双拳齐至胸口,无比蛮横的爆发力将陈师傅飞摔在大门上,一声巨响震落了两大片鲜艳的红漆。门后王大海万念俱灰,慌忙窜逃。其状若丧家之犬。

  陈师傅瘫坐在门边,微笑的嘴角流出一丝暗色的鲜血。黑脸汉子一脸惶愧,手心里攥满了汗水。他跑到陈师傅身侧,把老人扶起,一脸悔意地道歉不止。

  陈师傅只是摆了摆手,轻道:“咱们进屋吃茶去!”

  七

  陈师傅揉着太阳穴想了想,还是将茶罐撤在了一旁。授意来人去架上拿来一个巴掌大的钧瓷茶壶和两个小瓷杯,搁在桌上。拈起茶壶倒满两杯,他的手粗糙灵活,力道精准,杯子里一点不空,也一点不溢。老人笑着看了一眼对面的黑脸汉子,把一个小瓷杯推到他面前。那人端起杯,还未入口,就惊讶问道:“这茶壶里是酒?”

  “土法酿的竹叶青。虽然浊,但是够辣。怎么,你不敢喝?”老人的笑容越发浓郁,笑容泛起的皱纹聚成了一幅最可亲的图景。

  “后生有何不敢?”汉子一饮而尽,黑脸上多了几分红润。

  “你父亲这些年可好?”

  “家父被前辈所伤后,静心思过,最终选择让我带着家传拳术拜访各路宗师,我也因此学了不少本领。”

  老人端杯无话,润了润嘴唇。

  “家父交代我,两截打断的柴火棒,一截送给您,一截留在老房里,随他入土。”汉子给自己斟满了酒,再度一饮而尽。“我问家父,传了好几代的齐眉棍当真就这么断了?他却反问我:传了几代又怎么样?降龙木也不过是一根柴啊。”

  “说得不错。降龙木本是一根柴。”老人端杯不放亦不饮,想起了当年。

  “话说回来,老前辈,我自负拳脚甲川蜀,就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远道而来,也是想见识见识您的功夫何以扬名。没想到一交手,才知道人外有人。可是刚才我明明多有破绽,为何您始终不出手?到头来折了名声,实在可惜啊。”黑脸汉子抬起头,望向老人,神情疑惑。

  八

  老人用手指缓慢捻转瓷杯,眼神恍惚而沉静,道:“你父亲当年把名声送给我,我何尝不能把名声还给你?你拳理举措雄阔,拳法谨慎细微,为人谦逊恭敬,是难得之才。今天我卖给你这个人情,你又怎么好拒绝接我的班,学我的拳?”

  “什么?”汉子把不可置信全写在了脸上。

  老人终于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竹叶青,入口就从喉咙一路烧到心窝,酣畅淋漓,痛快至极。真是好酒。

  晚上,陈师傅睡得从未有过的安稳。好像是个辛苦一辈子终于还清债务,得以松口气的赌徒。

  第二天一早,陈师傅搬了条土凳坐在把式场前。但是今天,一个徒弟也没有来。好像所有人一起把他们的师父遗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满院子只剩下冰凉的兵器架子,再加上两声难听的乌鸦叫。

  但是相反地,老人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透明澄澈。不像年轻时一样锋利,也不像年迈时一样浑浊。没有言语,没有悲喜,只留下琉璃般纯净的灵魂。

  那也是一个将生前名拱手相让,将身后事安排妥当,把手上的火把递给了下一任的老人应该有的眼神。

  现在,抬头看着没有一丝白云挂着的湛蓝天空,他觉得这条土凳比太师椅舒服太多。看着眼前冷清的把式场,又想到了昨天五十来个徒弟的人声鼎沸,任是谁也要感慨一声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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