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实惠

　　客人来了。

　　这个客人刚入座，就急急忙忙地点了煮方便面，报出菜名的同时用脚勾出椅子，把公文包放到桌上，一心多用，有效利用了时间。煮泡面是许多人的选择，热气腾腾的一碗面能带给人能量和温度，几块肉则给予人们零星的惊喜。而且这个菜出餐快，价格适中（其实是店里最低的）。总而言之，它是个实惠的选择。实惠永远是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因此，它很受欢迎。

　　面条从沸水中高高跃起，一根不漏地被盛到碗中。接着他轻车熟路地浇上呈淡淡奶白色的汤，然后放上几块羊肉，迅速而精准地抓上一把香葱，滴上几滴辣椒油。忙完了这一切，他才缓缓直起身，自顾自地欣赏起自己的作品。但这不过只持续了几秒钟。几秒后，这碗面便被端到了客人桌上。手脚麻利是他最大的优点，或者说本能，即使客人不多，甚至很少，他也不会因之而慢下来。

　　上完菜，他开始打扫制作现场。晚饭还没吃，他的肚子正忠诚地为他报时，他很擅长让记忆生锈，却总忘不了饥饿，遗忘饥饿是种奢侈的天赋。煮锅中只有清水，面条被他一把捞起，熟练而流畅。他的嘴角不经意间扬起一抹微笑，这种完美的操作是在日常中为数不多的能使他的神经兴奋的东西。

　　他像小孩子攒方便面中的卡片一样，一点一点地收集着日常中的成就感。也许正如一些渴望攒齐卡片兑换大奖的小孩，他也渴望着通过这种成就感兑换些什么。但更有可能的是，正如大多数参加这个游戏的孩子一样，他只是沉迷于积攒的过程，至于兑奖，那是积攒的附属品，或者说是借口。他会在本应空闲的时间，比如现在，将他积攒的卡片一张一张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者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卡片上。记住是为了忘却。与其让不愉快的事占据全部的大脑内存，倒不如在情况能被自己掌控时，把让自己开心的事全部装在脑子里，哪怕只有一会。合理地控制情绪，寻找快乐，能提高人的工作效率，进而把握住更多机会，创造更多经济效益。这是他在旧报纸上看到的。五毛一斤。

　　他开始洗碗，流水缓缓冲过沾满洗洁精的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不禁打着节拍哼起了小曲。他突然注意到墙角里有一片黑压压的东西。走近才发现是一群被食物残渣吸引过来的蚂蚁。小小的蚂蚁挤成一团，熙熙攘攘，看上去十分热闹，却很单薄。他用水轻轻一泼，大片的黑色墨迹便悄然散去。他想起了自己的店，大多数情况下生意不错，当自己从杂事中脱出身来，总习惯在店里吆喝几声，他不指望也不需要热闹的人群中有人能回应他。不知不觉间，杂务快干完了。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很久以前就发现，自己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哪怕不受大脑的控制，肢体也会不自觉地动起来，劳动好像被刻在了自己的基因里，精准地表达着。他不清楚基因的来源，但有个烙印却分外清晰：在还上中学的时候，自己最喜欢吃煮泡面，下课铃一打响，他便第一个冲出门去，直奔食堂最靠门的窗口，他每次都跑得很快，为了和时间争夺面上最后的一丝热气。他先喝面汤，将汤喝到三分之一时再吃面，这不仅可以不浪费汤的温度，而且因为肚子里开始就灌了很多汤，所以再吃食物很容易产生饱腹感。有几次吃完，他甚至奢侈地打了两个饱嗝。

　　他总是将其吃得只剩碗。面、汤连同热气被他一齐吞入腹中，不浪费一丝一毫，他喜欢吃这个，有劲道的面条，暖暖的汤，一大碗面的价格只是其他菜的零头，很实惠。自己的身体也是讲究实惠的啊，为了督促自己跑赢时间，便把手脚麻利、行动迅速之类的东西刻到了自己的基因里。在追求实惠的路上，连基因都是可以被随意修改的呢。

　　有时他会注意到，自己冲刺似的奔向食堂时会引来很多惊奇的目光。对宽松的人来说，为泡面上的热气冲刺有些不可理喻。但他毫不在意，他只追求自己想要的，带着热气的面比快要凉透的面实惠得多。他不仅享受实惠，也享受这个追求实惠的过程。就像很多人玩路边的抓娃娃机一样，布偶只是附属品，他们享受的是“按两下我就舒服了”的过程。

　　台上还有不少菜品，有些已经失去了嫩绿，软趴趴地伏在案台上。他打开龙头，先注意到刀生锈了，他轻车熟路地将一把小苏打撒进水里，刀上的铁锈遇见这水便无影无踪，这是他从妈妈手里学到的，开始他很惊奇，后来才知道小苏打溶于水后溶液显酸性，能洗掉铁锈。当他回过神来，水已经积满了小半个水槽。他笑笑，有些窃喜，就像男孩得到了糖果，如果这糖果每天都有两颗，而且其他小孩想抢却无从下手，那便更是一件美事了。

　　这怪不了它们。一元钱换来一大把的只能是这些。他有些羡慕那些豪爽的菜贩，在菜所剩无几之时大手一挥，将剩余的菜贱价处理。他们在夕阳的笼罩下，慢慢地点着一摞小钞，用心地将几个皱角捋平。这个时候，他们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相较而言，自己就没出息多了，他想。其实，像自己一样没出息的人也不少。当他进购食材时，会发现有的摊位只剩一块排骨或一把青菜，但摊主仍不肯收摊，满怀期待地等候着有位慈善的顾客，不嫌弃食物已不新鲜，用原价买去它们，哪怕稍稍打一点折也可以接受。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如果花费自己可有可无的时间，等来一笔生意，是一件很实惠的事哦。所以很多人情愿被困在充斥着烂菜味和血腥味的菜市场里。

　　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因为又有客人来了，客人对着电话大声吆喝的同时，利用谈话的间隙报出了菜名，所有人似乎都有着一心多用的天赋。如果自己不快点忙碌起来，客人可能会离开，这可不是一件实惠的事。他将视线转向工作台，专注地投入了工作，他真的很擅长让记忆生锈。生活就是这样捉襟见肘，美好就像礼盒，一旦拆开，就落魄成一堆废纸，幸福也像是旺火收汁时的菜汤，一不留神，便烧干了。而实惠，不过是贫乏生活的诡计。

　　他又开始忙碌了，忙碌是一片静谧的海，当置身其中，可以忘掉许多嘈杂。可能因为刚刚的胡思乱想，他有些手忙脚乱，把肉压到了面条下。如果客人第一眼没有看到肉，第一印象不太好，会不会因此不再光顾这里呢了？几秒后，他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肉块被压在面条下面，浸泡在汤汁中，会更饱满，更入味。

　　确定了这件事后，他因不会失去一个潜在的回头客而松了一口气。他被压在紧巴巴的生活下面，浸泡在追求实惠的信条里，会不会更加成熟，更加适应，更加成功？

　　他不知道，但他想起了自己的自行车。在下雨天，如果不能将车子塞进那狭小的，只能放得下一辆自行车的公共楼道里，第二天被雨淋的车子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但对于自己的自行车而言，无论多么大的雨，无论积上多少铁锈，只要一天，只要稍稍休息一会儿，就能重新发出柔和的转轮声，就能跑得和原来一样快。自己的车子，没有炫酷的变速挡和电动齿轮，却很坚实。骑上它的目标不是夕阳下的地平线，不是远方，而是小餐馆，菜市场，或破旧的公寓。不，它甚至没有目的地，它只是在向前，向前本身并不能带来什么，可当它向前的时候，就不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