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调
作者: 凑不要脸小潘子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6-08-08点击:
六月初五。
正午。
弥漫在空气里的阳光,白得耀眼,有如化不开的汤水,携带着若有若无的脂粉气,游离成婆娑的树影。
树下坐着个穿着墨绿色华服的女人,手边一根拐杖,半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大漠。她已经老了,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不得不承认她很美,但她的眼神却单调空洞,好像没有焦距一般。又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看不见了,所以对于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是个在大漠的风沙中垂垂老去的女人。我想。
我慢慢地靠近那个在大树下垂垂老矣的女人,迟疑着,不知道她是否便是那个我要寻找的人。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女人朝我看过来,声音淡淡的:“做生意?”
我微微一怔:“不是。”
女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到这里来的人大都都是来和我做生意的,你只管说,没人会透露的。”
“你觉得我一个瞎子,说出去能有什么好处?”她顿了顿,微微喘息着,“听你声音,应该也有二十来岁了吧。在这二十多年里,你应该也有过什么很讨厌的人吧,又或许,你想过要杀他们,但是,却又没有动手。我认识一个人,武功很高……”
“我是将军的斥候,是将军让我来的,他死了。”
女人突然安静了下来,站在树下沉默着。
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只是未曾想过,这个在将军口中风华绝代的女人,竟会落魄到在沙漠里开了一家假客栈,靠做中介杀人的买卖来维生。
我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建在沙土坡上的客栈,问:“夫人,能喝一杯吗?”
这个女人没有搭理我,神情呆滞地望着天空,已经瞎了的眼睛朔朔地落下泪来。
按照将军给我的信息,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苏月曦。
深夜。
这个破旧的小客栈里,一灯如豆,坐着的只有我和那个女人。客栈里安安静静的,耳畔是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我们相对而坐,桌上是两个碗和已经喝了半坛子的酒。也许是因为酒劲上了头,我借着桌上的灯光再一次地直视她的脸。她的脸依旧艳丽,但眼角眉梢已尽是沧桑。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才十七岁。”苏月曦喝尽了她碗里剩下的酒,声音幽幽的,陷入了回忆:“他是宫里的少年金吾卫,前途无量,而我却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毛贼,老是看不见未来……”
她忽然顿住,笑了一下:“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老提些什么?”
我看着她自言自语,忽感觉很可悲,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口。人生中总有些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够自行了断。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又问我:“将军是有什么话要给我吗?”
我沉默了一下:“将军说对不起你。”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那是他的功业,他的野心,他的人生,本就不是我一个小女人可以左右得了的。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都不曾怨过他。现在人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她笑:“说说你的将军吧……我很久都没听过他的事了。”
我起身,捂着有些发晕的脑袋走到客栈外,一股夜风吹来,让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感觉清醒了不少。阳关之外就是白色的荒漠,白天热得好像可以直接把人烤熟,可到了夜里却冷得有些过分。
苏月曦趴在桌上,酒洒了满桌。我听见她好像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但我听不大清。
这个晚上,这个女人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就醉倒在桌上,不醒人事了。我几乎是没有动过酒碗,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喝酒,给她说点将军的事情。
因为将军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我总是尝试着从这个好像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灌醉的女人口里套些话出来。可每当我问时,她却总是说忘记了忘记了,便立马换了另一个话题。
几个时辰下来,我一无所获,这让我感到无奈。
其实这个女人还是很在乎将军的吧,才会那样努力地想要忘记过去。
我忽听见布袍在风中翻滚的声音,多年以来在将军身旁做斥候养成的本能叫我立马退到了客栈破烂的土墙后,一矮身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很警惕的小家伙。”不远外一个男人轻笑:“出来吧,今天是斋戒日,我不做亏本买卖。”
我默默地撇了嘴,别开玩笑了,一个杀手,干刀头舔血的活的人,也会信佛?
“你是来做生意的?”那人继续说:“那就跟我说好了,她只是个中介人罢了,最后还是要靠我动手。别担心她醒来后会发脾气,我认识她快二十年了,她就是那种脾气好到没边的家伙……”
“等等,你说你认识她快二十年了?”我心中一动。
“对对……喂,你这样和我说话我还真不好受,不如你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握紧了刀柄,从土墙后走了出来。
灰色的人影在我的眼前迅速地放大,布袍鼓风猎猎作响,寒意像蛇一样爬上了我的脊背。我下意识地挥刀横扫,刀光和灰影撞击,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因为只是仓促发力,这一刀只是堪堪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我毅然弃刀肘击他的面部。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但只是一瞬间便又做好了防御的姿态。我也没有再追击,抄起掉在地上的刀,屏气凝神,缓缓地拉开我最快最凌厉的一刀的刀架来。
攻击我的是个披着灰色袍子的人,看不清面容。他两手各拿着一把一尺多的匕首,此刻一上一下横在胸前,摆了个标准的防御姿态。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但就是那一霎的碰撞便让我们摸清了彼此的实力。我对于战胜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估计他也不能拍胸脯打包票就一定能够将我击杀。
我不敢动,一动就会打破双方之间的均势。凡是进攻就必然会出现破绽,对方的回击会更快,到时候回荡在耳际的只有鲜血从伤口涌出的风声。
寂寞的风声。
寒风呼啸,这天地有如冬日般寒冷萧索,一切笼罩在夜风与沙尘中,一沙一石都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而破局的关键一出现,我与他之中就会有一人死去,全力一斩,把人一刀两断都有可能,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情形下躲过死神的镰刀。
“都给我住手!夜曦旻!你这是要把客人吓走吗?”
苏月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拄着拐杖站在了客栈门口。一脸的怒容,那双已经看不见了的眼睛好像也跟着充满了怒火。
天就要亮的时候,那个女人再一次地坐在客栈外的那棵树下。
白光从大漠的尽头溢出,照亮了矗立在白光之下的那座关卡,也照亮了女人的身形。她和树的影子,在那一霎被拉得很长。
“她在看什么?”我问坐在我对面的夜曦旻。
“应该是那个该杀千刀的男人吧。”夜曦旻淡淡地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他有些毛病,明明是眼看不见了,却是连得心也一同瞎了。什么人啊,怎么能一看就是这么多年……我想那人大概早就忘记她了吧。”
“没,他到死都没忘了。”我摇头说。
他皱着眉头凝重地望着我,过了会儿后忽的笑了下:“既然如此,真该浮一大白。”
我笑着举起酒碗:“对,当浮一大白。”
很难想象,昨天晚上还刀剑相向的两个人现在会亲密如兄弟般的坐在一起喝酒。其实这情况的出现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实在是有些太扯了,但它偏偏就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谁知道眼前这人还是个怕女人的家伙,一见到苏月曦站在门口就战战兢兢的仿佛老鼠见到猫似的。女人还没说一句就点头哈腰的痿掉了气势,连顾客就是皇上这种话都冒出来了。真不知道苏月曦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给收服的。
“我记得……你昨晚上说你认识她十多年了?”我放下碗,小心翼翼地问。
夜曦旻放下碗,幽幽一叹:“准确的说是十九年六个月一十二天。”
“记得挺准。”
“怎么会记不准。”夜曦旻自嘲地笑笑:“今年我四十了,身边却还是没有一个人,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啊。”
“十九年前……那就是你二十一的时候咯。”我说:“诶诶,那你跟我说说你跟她的事情吧。”
“开玩笑,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我默默地把一叠银票拍在桌上。
夜曦旻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洛邑城城东的那片桃花林。
那一天是廿七,惊蛰。黄历上写着“春雷乍动”,就是一年春天里一个新的开始。而对他来说,也是个新的开始。就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了一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单子,下单的人就是苏月曦。
那时候的她才十七岁,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什么也不懂。当然,这不过是她用来骗人的外表,后来夜曦旻才知道,她其实就是那个当时被整个洛邑通缉的女飞贼,凌燕。
那天,苏月曦约他在城东桃花林见面,说要他帮她找个人,那个人叫晋北秋。
夜曦旻摇摇头,说:“我是个杀手,只负责杀人,找人一类的,我可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得到。”
“我不管,你拿了我的钱,你就得做我给你的事。”苏月曦说:“这是你们杀手的原则,必须要完成雇主的任务。假如一但被发现或者被抓获了,也不得透露雇主的一丝一毫的信息。”
“有这说法吗?我怎么不知道……”夜曦旻嘴角一阵抽搐:“我说小姑娘,这么扯的准则你听谁说的啊。”
而后他看见苏月曦微微一怔:“说书的先生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那一霎,夜曦旻真的有种想掐死所有说书人的冲动。
万万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接下了苏月曦的单子,开始满大街地找那个叫晋北秋的人。
尽管他很不想接,但是看到苏月曦的脸时,拒绝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他发现,每当他跟苏月曦对视的时候,便有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那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很奇妙很特殊。
他们每天晚上在桃林那里碰头,夜曦旻对她报告他的调查结果,苏月曦则提供给他更详细的线索。
五天后,夜曦旻找到了那个叫晋北秋的人。
他住在城南,父亲是年俸两千五百石的当朝宰相,母亲则是皇帝的表妹妹。他自己也在朝仕官,正四品的少年金吾卫。虽然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成为了站在了整个国家权力的顶峰上面的那群人,前途无量。
几日后的夜里,他们再一次地在桃花林里碰头,夜曦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月曦,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些许失落。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冷笑:“你这小丫头片子别想了,他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苏月曦突然解下腰上的钱袋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这是你的报酬,谢了。”
夜曦旻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还想说些什么抱歉的话,但是她转身就走了,运着轻功,越上了桃树,像一只曼妙的蝴蝶,鸿飞冥冥,不见踪影。
之后的几天,夜曦旻发现他什么单子都没心思接了。他尝试着去桃林找她,但那都是徒劳的,她好像真的就是一只蝴蝶,从他这朵花的旁边飞过,再也不回头。于是从那时开始,每个晚上他都在桃林度过,看明月月升月落,看桃花花谢花开。
有一晚,当夜曦旻再次走进了桃花林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今晚在这里的不只他一人。他立马蹿上身旁的一课桃树,看见居然有好几十个黑衣人埋伏在这里,各执兵刃,一个个藏在了枝繁叶茂的桃树上。盯紧了林外的路,皆是蓄势待发。
桃花随风飘零,夜曦旻只觉得心里一股冷意流过。
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人?
什么人夜如此深了还要从桃林这边过来?
道路那边渐渐传来了马蹄声,一身黑袍的骑士团簇拥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朝着桃林这边过来,看上去这是要连夜进京。
一棵桃树上突兀地传出一声口哨,顿时便有几人朝着马车射出了弩箭。箭深深地埋进了车厢里,引起车内人的一声惊呼。桃树上黑影蹿出,个个向护卫马车的黑衣骑士们杀去。
“保护大人!”领头黑马骑士发出一声怒吼,拔出了系在马鞍上的长刀,抖开了身上的袍子,露出袍下闪闪发光的锦绣华服。
本来抱着一副看好戏心态的夜曦旻一下子就瞪直了眼睛。
这是……金吾卫!
那个领头的金吾卫奋力挥刀横扫,在黑衣人们的攻势中劈斩出一小片空白。其余的金吾卫们也纷纷与黑衣人们对上,借助优秀的马术暂时逼退了黑衣人们的进攻。但黑衣人们也尽是有备而来,挥刀砍向了马腿,金吾卫们在马的哀鸣中跌倒。身手好的在马倒下的那一霎便从马鞍上跳下继续战斗,身手差些的立刻便被蜂拥而上的杀手们刺杀。
场面一片混乱。刀光,怒吼,哀鸣……夜曦旻皱了皱眉头,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政治谋杀。
这时,一个黑衣人把面前的金吾卫一脚踹开,如箭一般射出,跳到了马车上空,三尺长的刀光纵横连斩,成十字把车顶摧毁。而后一鼓作气,带着刀向下坠,要一口气击杀在车厢里的人。
领头的金吾卫发出一声怒吼,毅然弃刀将其掷出,将那个黑衣人洞穿。
没了刀的金吾卫立时陷入了被围攻的境地,一瞬间有数把刀剑朝他劈过来,死亡的寒意如蛆附骨。就在这时,他忽然被人抓住了肩膀,往后用力地一扯。
那些刀剑尽皆落空,灰色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银色的弧光仿佛明月。血花绽开,之前围攻他的黑衣人一个个捂着往外喷着血的脖子慢慢地倒下。
“多谢,你叫什么名字?”被救下的金吾卫从倒下的黑衣人手中夺过一把刀。
“夜曦旻。”
“我叫晋北秋。”
“我知道。”
夜曦旻喝了一碗酒,润了润喉咙,接着说:“就这样,从那以后,晋北秋视我为最好的朋友……尽管我并不想做他的朋友,甚至有时候还想着当初怎么不干脆一点一刀杀了了事。”
“啧啧,你真是找罪受。”我有些幸灾乐祸:“谁叫你那时候手贱跳出去的?以我家将军的能力,大难不死,老板娘她还不得继续迷恋下去?”
“我当时没想太多。”夜曦旻凝视着那个树下的身影:“我当时只是在想,要是晋北秋死了,那小苏,该有多伤心啊。”
我脸上一红,立马转移话题:“那这事接下来呢?这次刺杀我可从来没听过。”
“消息应该是被朝廷封锁了吧。”夜曦旻说:“那个人是大鸿胪,刚刚出使他国回来,按理来说是没什么事情的,但他倒就倒霉在他是十足的太子一派,要不然也不会死得那么快。”
他顿了一下,说:“宫廷里的内斗也是很凶险的,甚至可以这么说,跟江湖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能人功成之后毅然脱离了朝廷,隐居山里。”
“大鸿胪被刺杀死了?那这护送的任务岂不就失败了?”
“是,所以第二天消息封锁后晋北秋就被他的皇帝舅舅关进了天牢。”夜曦旻自嘲一笑:“那天下午苏月曦又来找了我,求我带她进天牢看望晋北秋。”
“你答应了?”
“是啊,我答应了,而且那天还是我给他们把的风。他们在那里卿卿我我互诉衷肠,肉麻得不得了。过了几天晋北秋被他舅舅给放出来的时候,他和苏月曦就形影不离了。而我,则做了晋北秋的侍卫。”
夜曦旻闷闷地灌了一大口酒:“他娘的这算是什么事。”
我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我在这里继续待了三天,也就是到了六月初八的时候,客栈外多了一个女人。她带着她的全部家当——二十两银子,要苏月曦帮忙杀一个人。那个人,是附近一带最负盛名也最负恶名的剑客。
“你为什么要杀他?”苏月曦问。
“他侮辱了我和我妹妹,还杀了我爸爸妈妈,我要为他们报仇。”
“你知不知道二十两银子根本雇不到杀手?”苏月曦说:“很抱歉,我的人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活,这点银子不够,所以我不能帮你。”
“如果你嫌银子少,我可以等。”女人坚持着。
“不用,我接。”夜曦旻从客栈里走出来,接过女人的银子,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可惜了。你要找人报仇,谁能够拒绝呢?”
苏月曦忽然一巴掌甩到夜曦旻的脸上,声音冷冷的:“这样你会死。”
夜曦旻揉了揉脸:“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忽对着苏月曦笑了:“假如我死了,你会为我哭的对吧,就像你为北秋哭一样。”
苏月曦微微一怔,下一刻夜曦旻的脸在眼中迅速地放大。夜曦旻忽然狠狠地拥抱了他,几近凶狠地亲吻她的面颊,然后把她推进我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句:“你小子,给我照顾好她!”
这一天,黄历上写着“大暑,伏旱即临”,夜曦旻第一次没有听苏月曦的话,接下了这个女人的单子。
苏月曦一把推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扑了几步,想要把夜曦旻拉回来,但却因为什么也看不见而被客栈的门槛绊倒在地。我试着去扶她,却被她继续一把推开。
“夜曦旻!你混蛋!”
苏月曦突然哭了,毫无形象地坐在客栈的门槛上。
我抬眼朝那个渐行渐远的男人望去,漫天黄沙中,却只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
十六年前,苏月曦二十岁,晋北秋二十一岁,夜曦旻二十四岁。
那一年,北方的戎狄在边界上燃起了战火,半月时间就侵入了中原。
晋北秋主动请缨,被任命为征西将军,官至二品,率领十万大军奉命西征收复失地。夜曦旻被他任命为前锋将佐,统帅八百铁骑。而苏月曦,则伪装成了晋北秋的侍卫,也随军出征。
八千里路黄沙尽,将士执戈不思家。
在洛邑的黄金台上,晋北秋将祭品的血泼上了大旗,夜曦旻则敲响了开战的鼓点,战征正式打响。晋北秋带领军队一路上势如破竹,收复了之前被戎狄军队侵占过去的土地,将战线向外一直推到了阳关。但没有人想到,在他们将要以阳关作为据点继续进攻时,却遭到了戎狄军队的疯狂反扑,由攻转守,双方陷入了僵持的阶段。
而这一打,便是一年。
十一月十二日,冬至。
阳关被漫天的雪花掩盖,从远方看过去就像一座突兀地矗立于平原之上的小山。这场雪已经下了三月,很多的士兵手脚都长出了紫红色的冻疮,而从王都洛邑输送来的物资还要七天左右才能到达。
晋北秋站在关卡上,遥望驻扎在一里开外的胡营。苏月曦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给他披上一件裘衣。
“丰年好大雪啊,来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晋北秋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这天下,会不会也是风调雨顺。”
苏月曦笑:“那些戎狄蛮人这几天消停些了,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能打完了。你啊,这天下有那么多人,风调雨顺可不是靠你打几场战就能实现的。你一个一个关心过去,还不得累死。”
晋北秋笑着摸了摸苏月曦的头发:“知道了。”
他忽的一顿,无比庄重地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小苏,等这场战打完以后,我娶你。”
苏月曦一怔,脸上一片通红,慌慌张张地把晋北秋推开,站在离晋北秋数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这唐突了。”晋北秋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我可以等的。”
夜已过半,乌云间透出点点月光。
夜曦旻走上城墙,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怔,而后便默默地退下了,独自隐没在城楼转角处的阴影里。
关外忽然传来苍凉的笛声,晋北秋微微皱了眉,走到城楼边上,向下望去。
五百步外是戎狄军队所设置的拒马和栅栏,此时此刻,一个披着灰色大衣的男人一面吹着笛子一面从军队中走出,一直走到了距离阳关四百五十步的位子,大胆而精准地将自己置身于弓箭的射程之外。
“这群蛮子想要干什么?”苏月曦问。
“示敌以从容。”晋北秋神情严肃:“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他们军中的储备还充足,继续以逸待劳地围下去,败的只会是我们。”
“城楼上的可是晋少将军?”城下的人竟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
“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而已。”那人继续说:“明日正午,我家大王必亲自率兵攻城!”
晋北秋冷笑一声:“终于敢出来了么?明日正午,晋某便在此处恭候!”
“北秋,明日你得小心行事。”夜曦旻从转角处走出来:“他们不是那种会贸贸然进攻的人,必定有诈。”
这时,一段让晋北秋感到无比熟悉的曲子响起来,从那个戎狄人的羌笛中冲天而起,盘旋着飘上了阳关的城楼。凄凉哀婉,而城楼上的众人只觉得心中一寒,莫名地思家。
阳关内突兀地变得乱糟糟的,杂乱的声音逐渐地响了起来。
这是东陆的音乐!
这是我们家乡的音乐!
“四面楚歌那一套么?”夜曦旻冷冷地说,忽然转身离去,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张黑色的四尺长的角弓。
弯弓、搭箭、振弦、发矢,弦上“嘭”的一声响让漫天的雪幕都为之一震。
笛声乍断,众人便看见那个戎狄人好像奔溃了的沙袋一般倒下,雪地里一朵浓腥的花悄然绽开。而夜曦旻刚刚射出的箭则深深地插入了那人身后一丈远的雪里。
第二日,辰时三刻。
这一连三月的雪终于停了,苍白的太阳高悬天空,时不时被流动的云掩住。
阳关上下皆是旌旗招展,这一战,看来究竟是要分出个胜负。
城楼上,夜曦旻坐在离晋北秋很远的地方,默默地给自己的刀上油打磨。他并不擅长用刀,比起这种制式的大砍刀他还是更加喜欢自己做杀手时用的两把短剑,但短剑在战场上几乎发挥不出任何作用。军队的武器都在追求着更长,更锋利,若是拿着短剑上战场,你来不及近身就已经被人用枪矛刺死了。
一片阴影忽然将他笼罩,一股淡淡的香气从身前传来。
“什么事?”夜曦旻头也不抬地说。
苏月曦咬紧了嘴唇:“等会儿打起来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北秋。”
“我保护了他三年了。”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笑:“我知道怎么做,你就放心好了。”
“嗯。”
“呜——”
战争的号角被吹响了,鼓点敲起。晋北秋从城楼上看过去,看见戎狄骑军像是一群饿狼一般发动了冲锋,只是一瞬,便推进到四百步开外。
“射!”晋北秋挥手下令,蜂蝗一般的箭雨从天空中垂落,一轮强有力的抛射直接带走了最前方那几排骑兵的性命。
“北秋,你看!”夜曦旻忽然惊讶出声。
晋北秋朝戎狄军队的中后方看去,看到在密密麻麻的戎狄军队中,三具巨型攻城器械被一群士兵推动着缓慢前进。这些攻城器的最顶端,几乎能和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巨型投石车?”晋北秋眉头紧皱,“他要用石头轰开阳关的大门吗?”
“我看未必。”夜曦旻神情严肃,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巨型投石车停在五百步外,身形精壮的戎狄士兵赤裸上身,在车前点燃了火堆。他们从火里铲出巨大的火团,放到投石车的投臂上,调整方向,对准了城楼!
“放!”
陆续响起的三声闷响,好像砸在了阳关上众人的心里。那三架巨型投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三个巨大火团划破天幕,好像三颗小型的陨石,落向阳关的城楼里。
“北秋!”苏月曦突然大喊。
一颗火流星携着万钧之势从天而降,直朝着晋北秋砸下来。
苏月曦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但她只冲了一步手中的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那个并不高大的男人举着盾牌大喝着向前,将晋北秋护在身后。在轰然巨响中,火团炸裂成无数碎片,盾牌也被炸成了废铁。夜曦旻盾牌脱手,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
苏月曦急忙扑了出去,一把接住夜曦旻的身子。
夜曦旻擦了擦嘴边的血,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自嘲一笑。“我没事,那不是石头而是木头,还砸不死我……我早该想到的,他是在借风。”
火团的碎片四散,带着未尽的余势落进了阳关里,好像下了一场火雨。同时,夹杂着硫磺的浓烟在阳关中弥漫开来。
“北秋,怎么办?”苏月曦扭过头去问晋北秋,却看见晋北秋面色死灰。
“阳关……要破了。”他说。
在城下,攻城与守城的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
戎狄军队没有像之前攻城那样使用云梯攀上城楼,在残留的骑兵冲直阳关之下时,一支全身白衣的骑兵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像一只尖刀直插向阳关的城门。而这支骑兵也真的是一把刀,他们成排列整齐的两队,队与队之间是巨大的攻城锥,由马鞍上的汉子各腾出一手抓紧了它。
城楼上射下的箭矢依旧密集,但是他们连身下的马匹都武装到了牙齿。箭矢不断地落在他们身上,但是能够射穿他们身上厚厚的铠甲的少之又少。
攻城锥在距离阳关只剩二十几步远的地方被那支骑兵合力抛了出去,直射向阳关的城门。骑兵们的力量和马匹带来的加速度让这支攻城锥在抛出后变成了一只足以洞穿一切的神之长矛,只一下,阳关那厚达四尺七的城门就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但如此厚的城门也并非没有建树,那支攻城锥卡在了门上面,变相的等于堵住了刚打出来的洞口。
那只戎狄的骑兵抛出攻城锥后迅速地调头返回,但是一个个也不忘回头再射出一只带着包裹的箭。箭也一同落在了城门上,包裹破裂,油腻的液体却弄得整个城门都是。
当城内的守军还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的时候,戎狄的军队第一次射出了他们的箭,火箭。
几只箭扎在了城门上,城门突然就熊熊燃烧起来,烈火不止,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高温令阳关坚固的城门逐渐的扭曲变形,只要再来一次刚才的攻城锥那样的轰击,这阳关就是破了。
晋北秋面色难看:“传令下去,阳关不行了,准备突围。”
“不可,阳关若是丢了,那关后的黎民百姓该如何自处!”夜曦旻一皱眉头。
“那你说如何!”晋北秋突然咆哮起来:“难道要叫我的士兵***吗!”
“总之,我不会让无辜的百姓死!”夜曦旻狠狠地盯着晋北秋的眼睛。
两个人彼此对视,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苏月曦轻轻一拉夜曦旻的袖子,夜曦旻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袖子从苏月曦手中抽出来:“晋北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
晋北秋略一沉吟:“九万人。”
“你和月曦带六万人从关后出去,在下一座关卡上等着,沿路布局。顺道派人拿着你的虎符到附近的关卡去借兵。我带三万人留下,继续守城,给你拖延一点时间。”
晋北秋微微一愣:“那你……”
“少废话!给我滚!”夜曦旻冷冷地说。
晋北秋和苏月曦最终带着六万人马离开了阳关,只留下夜曦旻和三万死士继续守城。为了多拖延一点时间,夜曦旻竟然在城门上又多浇了一层油,还在城门之后堆满了所有能烧的干柴,门破时一同点燃,烧得戎狄军队无人敢从城门进入。
阳关之后,一马平川。
苏月曦回头望向被火点燃了的阳关,脑海中尽是几年来夜曦旻和她度过的那些时候,那些微笑、歌声和温暖,让她觉得就像是一个梦一般。她和晋北秋的一切都是夜曦旻帮着得来的,他是这个梦里背后默默创造着的人。可现在夜曦旻就要死了,梦也就要醒了吧。
一瞬间很多很多的回忆像水一般地流过她的胸口,而她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痛。
“我要回去!”苏月曦忽然喊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铁盔,狠狠地砸向想要阻拦她的晋北秋。“北秋,我要回去,我不能把夜曦旻扔下不管!”
刚一说完,便策马向着阳关奔去,无视了晋北秋诧异的目光。
“月曦!”晋北秋在她的身后几近无助地大吼。
风与火在狂呼,满身血污的夜曦旻从马背上跌下来,努力地望着不远处的阳关,但他已经失血过多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阳关,终于被攻破了。他是在他的前锋营的护卫下才逃出来的,但是前锋营中的八百兄弟,却和那选择留下的三万人一样,全部战死了。
“将士还家……尽锦衣……”
这个杀手出身的先锋军官突然很想哭,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命,原来也是这么的令人心疼的东西。可现在他想到了,与他要好的人却都不在自己眼前了。
意识清醒最后的一瞬,一股熟悉香气扑了过来。
一天后,那个女人用驴拉着板车回来了,板车上躺着已经变得冰冷了的,满身血污的夜曦旻。她把板车停在树下,独自沉默地离开了。
我站在客栈的门口,看见苏月曦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到板车前,将手按在夜曦旻没了心跳的胸口上,然后默默地抱住了他。
没有意想之中的嚎啕大哭,她只是沉默地留着眼泪。
我忽然想,也许苏月曦真正喜欢的不是我家那位于不久前去世了的将军,而是夜曦旻。他们都是太自我克制的人,有着先入为主的定向思维,从来都不真正地放开自己的情感。
那贯穿了他们人生十九年的对错,也许就只能如现在这般无声地用眼泪来复述和表达。
四天后,我们将夜曦旻下葬了。在大漠炎热的风沙里,我们已经等不到头七的来临。
“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苏月曦跪在夜曦旻的坟前,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摇了摇头。
她说,曾经夜曦旻也有过重伤垂死的一次,她为了去给他找药,在沙漠里被一条蛇的毒液糊了眼睛。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但等她采了药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几个月以后,她就盲了。
“所以说,夜曦旻,他是我的眼睛啊。”苏月曦说。
她忽然笑了,一身素缟的她,在这一刻像一朵优雅的昙花。而后我看见她的嘴角溢出乌黑的毒血,真正地,去拥抱那陪伴了她十六年的黑暗了。
离开阳关之前,我把苏月曦和夜曦旻葬在了一起,然后一把火烧掉了他们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客栈。
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只是普通人。无论有多么隐忍,也只是为了隐瞒那一句最令人心动的话语。
那年桃树下,是谁在煮着酒,欲换一场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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