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关于沈安和的简略故事）

　　在关城，这个地方，这个城池，这一隅，这西南一角，我也是深深歆羨过一个人的。

 

　　在某个黄昏，天空掠过飞鸟的时刻，蓦地就会想起，以前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这样的思念里，往脑海里揉进去一个人的。他的声音虽然早已消失，但声音所留下的回响，在耳际久久盘旋，在血液里流动，在脑电波中咔咔作响，在骨头里留下深色痕迹。以至很多年以后，想起的不是他这个人，他的样子或是声色，只记得全身的细胞触及到沈安和这个名字时的颤抖和痉挛。

 

　　高中的时候，阴郁的午后，常常与沈安和一起，这个小混混，坐在学校五楼的天台，隔着玻璃门，望向远处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屋。沈安和抽烟，我发呆。沈安和常常仰面躺在灰尘和泥土混杂的地面上，眼睛眯起来看着头顶雾气腾腾的天。有时候天很蓝，有时候则全是灰白。天蓝的时候沈安和不抽烟，只是带着立体耳机，闭上眼睛小憩，不说一句话。我知道这时候他心情不错，便会絮絮叨叨跟他讲好多祁辛的事。祁辛是我当时喜欢的男生，从初中就开始喜欢。那是一个乐观开朗的男孩子，家庭富裕，人缘极好。我说，祁辛当上副主席啦，好多女生在追他呢！祁辛大会上的讲话是不是特棒！祁辛今天碰见我，居然当作没看到！他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往往沈安和只是轻轻点点头，或者假装没有听到，把头往旁边轻轻斜着，装作睡着的样子。说到口干我便不说了，陪他一起躺在脏乱的地面，看成群的鸟飞过眼睛前的天空，脸上时不时还要感受一下鸟的排泄物的香味。

 

　　沈安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是天色阴暗，将要下暴雨，或者天灰沉，有种难熬的压抑。常常是春末夏初，这样的天气里，我和沈安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不带耳机，也不躺在地面，只是靠在水泥柱的半人高的墙上，沉闷的吐出烟雾。而我则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上升的烟雾，晕开一段段回忆，想着祁辛的模样。

 

　　和沈安和的偶遇也是在这里，脏乱的天台，也是在抑郁的天气。那天我看到手中数学试卷上面的58，一言不发。然后突然爆发，撕掉了试卷，跑出闹哄哄的教室。但我去哪呢？我没有想，只想逃得远远的，于是转身上了昏暗的楼道，去了杂物堆得混乱的天台。这里常常是无人区，因为没有人会来这样不干净的地方欣赏风景。没有注意到幕布后面有人，我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发泄这一年多的高中生活所给予我的无奈和愤恨。反复在心中骂自己无能，是懦弱的胆小鬼，是数学永远不及格的傻逼。当哭意被我渐渐压下去，我抬起头，想站起身来，竟倏地看到面前的人。我认识他，高二一班的沈安和。谁不认识他？天天斗殴闹事，趾高气扬的追求女生，一大堆校外的狐朋狗友，偏偏学习又好，数学分数总是高得离谱。我很羞愧，对于哭泣这件事，我是很羞于让除自己以外的人知道的。于是我又赶紧埋下头，脸红到脖子根。而沈安和并不是我所听闻的那种性格放荡的人，他很内敛，和祁辛不一样。我听见他轻轻笑了笑。这位同学，需要纸巾吗？他问。声音稳健却淡漠。我胡乱用袖子擦脸，站起身来，用带着鼻音的最大的声音说，请教我学数学的方法！他愣住，然后苦笑着摇头。

 

　　原来是因为数学。他说。数学不好，竟会使你哭？我难过得低头，怎么，数学不可以使我哭吗？数学好当然不会体会那种感觉。你知道学不好数学，懂不起数学是什么感觉吗？像是把你丢在荒废的迷宫，明知道早就没有出口了，可是你还得去拼命找出口，因为你要活命，可是怎么可能出去得了呢。就是这种绝望的感觉。我说。比喜欢祁辛还难受。

 

　　沈安和突然抬抬眉毛。你喜欢祁辛？我说，怎么，又不可以？这世上不可以的事情怎么那么多呢！沈安和哈哈大笑，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想问他是哪个意思，他突然说，我给你讲数学吧。我欣然大喜，全然忘记了刚才的话题。后来，后来也就是这样，我俩从学数学的师生关系发展到了基友关系。

 

　　有一次沈安和抽完一支烟，突然问我，关爱珂，你想远走高飞吗。我说，嗯。要去很远的地方，走很长的路，要像沈从文一样过好多桥看好多地方的风景，然后像沈从文给张兆和写情书那样给祁辛写情书，我走过许多地方的桥……打住！打住！沈安和苦笑，半句离不了祁辛。我吐吐舌头。习惯了。我真想走。沈安和说，我想去西藏，去可可西里，去香格里拉。也想去东北，去哈尔滨看冰雕。关城午后的的风吹过来，抚摸我的脸，一陈燥热与潮湿。沈安和说的话似乎也被风带走了。

 

　　你为什么喜欢祁辛？沈安和突然问我，你别误会，我就是好奇，他哪点吸引你。想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喜欢内敛一点的男孩子吗。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给他讲了个故事。

 

　　小王子种下了玫瑰，等待它开花，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小王子以为它不会开花了，后来玫瑰开花了，小王子以为，玫瑰是喜欢他的，因为是小王子养育了她。只是，就算是小王子种下了玫瑰，玫瑰却不喜欢小王子。沈安和说，我看过《小王子》，你可别骗我，这个版本是你编纂的？我自顾自说下去。我就像小王子，他是玫瑰，我给他爱和关怀，给他日复一日的陪伴，还有处世的原则，还有许多许多知识，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至少是感激我的，可是他就这么把我浪费了，骂我，和我绝交，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候我真想成立一个复仇者联盟，我当最牛逼的队长，拿盾牌扇死他！

 

　　沈安和又笑，最近他老是笑。关爱珂啊关爱珂，瞧你的样子，真是个怨妇。你应该成立妇仇者联盟！不过他突然不笑了。关爱珂，你搞错了吧。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喜欢他，不是你为什么要成立复仇者联盟。我白他一眼。你傻逼？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好吗？因为我贱啊！我是受虐狂啊！越是放在我眼前的东西，我看也不会看一眼，而离我远远的，想挣脱我手心的东西，我却老是想握住不放。你说沈安和，这不是贱是什么？

 

　　那个中午沈安和再没有说话。

 

　　后来高三，我们都很忙，中午需要足够的午休，于是都没有再上天台。至少我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但学业这么紧，他应该没有去。他想去哈工大，尽管他的成绩去那里绰绰有余。

 

　　然后，高考也很快来到，考完之后，我又去了一次天台，出人意料但也合乎情理，看到了沈安和。

 

　　嘿，好久不见啊沈安和。

 

　　要毕业了，开心吗。

 

　　不开心啊，我要离开这里时，竟然会那么不开心。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你呢？肯定迫不及待想飞出去了吧。

 

　　不。我和你一样。沈安和拿出兜里的柔和七星，点上了一只。

 

　　我竟然没有想到原来我和你一样。我曾经那么想逃离关城，逃出笼子，去真正的天空飞翔。可是我忘了，我早就适应了这里的天空，狭隘，阴郁，脏乱，潮湿。在离开的时候我竟然慌乱了，我想可能以后回不来了。想到这个，就想再来这里坐坐，好好看看这里的风景，这座小城。我想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这里的人了。我静静得的等待他将要说的话，可他什么也不再说，像以往那样，躺在地上，不同的是，这次他用双手遮住脸，我隐隐看到下滑的泪滴，听见他低沉的呜咽。

 

　　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悄悄离开了那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沈安和。

 

　　很久以后的后来，我在哈尔滨看冰雕，突然收到一封电邮。

 

　　“我在这里。墨脱。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纯洁，最无污染的地方，我觉得这里好适合你。”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沈安和。

 

　　他是那样隐忍的人。我知道他的家庭不好，他父亲酗酒，母亲远嫁他方。他想逃离这里，逃离这样的父亲。我也知道他是沉默的人，却对着我哈哈大笑。我知道他毕业那天要说什么却因为哽咽而说不出口。只是我游离在他的情绪里，全然忘记了我的心绪。

 

　　在那之后，每当我看到有人抽柔和型七星，或者把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白皙的脚踝，或者剪很短的发，穿皱皱的却一尘不染的白底黑条纹Polo衫，老是会想起沈安和，站在天台，手拿细长烟支，吞云吐雾的模样。很怪不是吗？这么多年留在我记忆里的，不是我曾经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祁辛，竟是让我羡慕又嫉妒的沈安和。

 

　　其实毕业那天我想说，沈安和，我好像不喜欢祁辛了。沈安和，其实我想远离这里，忘掉祁辛，我想重新开始。

 

　　但我看到他哭，我知道，很多事情，说出来，也无法改变什么。

 

　　就像他早就因文章注意我，却湮没了三年的感情一样。他知道说与说无法改变什么，于是他缄默。最终还是离开了关城，放下了这里的人。他永远是智者。

 

　　“我来到了哈尔滨的冰雕展，还以为能遇到你呢。”

 

　　写下这些，又删除。最终还是关掉屏幕，把手机放回了包。

 

　　有些东西说与不说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我缄默。

 

　　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我想我们之间不仅是隔了千山万水，还有一整座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