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城

　　天却是蒙蒙亮了，鸡鸣倒是没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夹着寒冷尖锐的声音，恶狠狠的人声远了，倒像是远远的鼓。

 

　　天明，人们哆哆嗦嗦地出来，探头探脑。接着便是哗然，妇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呜咽着什么，好事的老大妈围着人群滴溜溜地转，傻子乐呵呵地咧着嘴笑开了。

 

　　她躲在自家的门后，像是成了傻子。她在惦记着那个叫喜良的人。我要去找他，她想。

 

　　可是她连他在哪也不知道。结果她还是上了路。

 

　　起先只有傻子发现了她。傻子跌跌爬爬地跟着，咕咕哝哝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村里的人自然都认得她，傻子叫唤，便齐刷刷地回过头来。悲哀的气氛一下子改头换面，不知谁喊了一句：

 

　　“喲，老六，要求不低嘛！”不得了，火星点燃了导火索。

 

　　“老六跟姑娘跑了！”

 

　　老六停住了。“天……天……”他叫道。人们又抬头，阴云来了，要下雨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往前走，吵吵嚷嚷的村子隐在雾中。

 

　　集市上人不少，依旧闹腾。有个摆摊子的叫张九三，试想今儿个卖得火。“买点什么吧，这料子，您瞧瞧，都是顶好的……”张老板满脸堆笑，手里的铜板直响。这回，没什么人搭理他。人们够着头，像是看到了什么，把张九三弄得莫名其妙，但他很快缄了口。远处现出几面黑色大旗。为首的像是个官儿，趾高气扬，后面几个面无表情，却又威严得很；持旗的几个兵一脸苦相，像是刚从牢房里出来，憋了一肚子苦水；囚车在后面吱呀呀地响。张九三这才明白，来的是一队押送犯人的，倒了八辈子霉的犯人蜷缩在里头，不知是要送到刑场还是哪里。行道人纷纷避开，偶尔有个不识趣的离得近了点，为首的官儿立马扬起马鞭，冷眼一扫，吓得他急急退到路边。人们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又不想惹上什么晦气。

 

　　她本在人群后面，不知怎的，她感到有个犯人很面善，便向前挤。一个声音直道他是喜良，骇得她暗暗叫苦。又仔细看了看，那声音又说是先前瞧花了眼，方才放下心来。

 

　　大旗行远了，热闹渐渐恢复。人们便津津有味地谈起了刑罚。

 

　　“我跟你说，那人可惨了。你瞧，先这样，就给扔上去了，然后……只听‘啊’的一声，就咽了气！”一人一边比划，一边做出刽子手恶狠狠的表情。

 

　　“犯了嘛罪？”

 

　　“谁知道；这年头还是知道的少些才好……”

 

　　“算了，去干一杯！”几个人兴致勃勃地走开了。

 

　　她不愿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正估摸着向哪里走；又想着盘缠不够了，如何走到那个不知是哪儿的地方，心急如焚。这时，她看到街角坐着一个老者，她径直走了过去，发现是个瞎子。

 

　　絮叨了半天，她又要下泪。“老人家，帮帮我，我只有这几文了。”

 

　　老者若无其事，掐着指头，道：“准是到北疆了，错不了。”

 

　　“活得成吗？”

 

　　老者依然是面无表情，掐着指头，道：“十九是不行了。”

 

　　震惊之余，她愈发觉得这老者奇怪，又要帮别人，又像旁观者似的要气别人，越是这样想越是着急，她憋着泪水一转身走了。

 

　　那老者还是那样坐着，又像麻木又像怜悯地叹道：“人啊。”顿了顿，又道：“今儿是第六个了。”他不悲，也不喜，好像忘了自己也在找一个人。

 

　　她踟蹰而行，脑海里浮现的是他临行时绝望悲愤的目光，像极了那个囚犯。北疆，北疆，那遍地烈火而又寒冷刺骨的北疆！

 

　　北疆似乎也并非遍地烈火，只是残阳。她低着头，四处是囚犯一样的人，士兵看管着，她也成了其中的一个。远处插着几面大纛，帐篷七零八落散在旗子旁，上面横着一道沉沉的黑影，绵延极远。

 

　　她不敢直视，但她一直在找那个人。却又如何找得到？人这么多，一个个又出奇的相似。说不定他在远处某个地方搬砖头，或是已和别的工人横七竖八倒在帐篷里，休息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却愿意这么想。

 

　　一小队工人经过。她急忙去打听。

 

　　那士兵奇怪地看着她，哼哼到；“XX的，这批的身子骨愈弱了。”一边吆喝着走了。

 

　　“十九是不行了。”老者的话又响起来了，尽管她不愿意。

 

　　黑夜连同凛冽的寒风将黑影裹挟了进去。远处有微弱的火光。

 

　　村子里鲜有记得她的人，有一天突然想起：“她长久没回来了呐！”于是，村里的其他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沸沸扬扬地叨唠了起来。老人们想到此事便叹息：“唉唉，可惜了这么一个倔姑娘。”傻子老六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凑进人群傻笑，嘟囔道；“天……天……”但他一笑，话就糊成一团。

 

　　集市上，张九三继续做他的生意，据说赚了好大一笔钱；路上偶然有六匹马拉的车驶过，让行道人回避一回，惊叹一回。街角那位老者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是去找他要找的人了，还是回家了。

 

　　也有人传言她还活着，但不久后就无人问讯了。

 

　　寻不到仙药的人终究没活多久；后来还是很快改朝换代，只是使它灭亡的并不是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