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我穿着一身西装站在一所豪华私立小学的门口，旁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放学。

 

　　微风吹过，一阵花香拂过鼻尖。我装作心满意足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背地里却偷偷用余光迅速地扫了一下四周。

 

　　——还好，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早在接手这桩绑架案之前，余警官就警告过我，案犯的作案手法十分高明，一定是一个老谋深算且有丰富作案经验的惯犯。根据我们调到的监控，那天下午放学后，孩子的父母并未来按时接孩子，案犯则趁虚而入。奇怪的是，案犯并未对小孩进行威胁恐吓，也未拿出巧克力或者糖果之类对孩子而言诱惑极大的食物进行诱拐。案犯只是悠闲地走到小孩身边，伏下身子对小孩耳语一番，十秒钟不到，孩子就乖乖跟他走了。

 

　　更离奇的是，小孩竟然在第二天早上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学校门口。根据监控，我们发现他是乘坐一辆出租车在凌晨6点到达学校门口。当我们找到出租车司机，问他是谁把孩子送上出租车的时候，他却说是孩子一人上的出租车。唯一的线索，也就这样断了。

 

　　当孩子的父母疯了一般地问他，是谁绑架了他，对他做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却是死咬着嘴唇，双眼血红，一句话也不说。当父母也觉得绝望地时候，他却突然松开了紧咬的嘴唇，模糊不清地说：

 

　　“我要见超人叔叔……我要见超人叔叔……“

 

　　孩子的父母都认为孩子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以至于开始疯言疯语。父母领着孩子跑了多家医院，却都说孩子一切正常。万念俱灰之下，只有请警察全程保护孩子，以免孩子再入虎口。于是，我们警局派出两个小分队，一个负责保护孩子，一个负责调查案犯。

 

　　而我，就是照顾孩子的小分队的队长。

 

　　出发之前，余警官突然找到我，并安排给我一个任务。那就是调查清楚孩子被绑架后，究竟遭遇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这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小陈啊，如果你都调查不出来，那还有谁能做？”

 

　　”叮叮……”放学铃响了，我连忙向前探了探身子，盯紧出校门的学生们。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从我眼前经过，可就是不见要等的孩子。当我正在暗自思忖我是不是看错了时，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视线里。

 

　　低着头，蓬乱的头发，耸拉的巨大眼镜，校服松松垮垮穿的好似乞儿。和其他干净整齐衣着光鲜的孩子简直没法比。

 

　　我看了看手中的照片，应该就是他，没错。

 

　　我连忙走向他，拍了拍他的头。他的头发上有许多灰尘，看起来就像刚从灰堆里爬出来。他僵尸般僵硬地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暗沉无光，布满血丝。我确实被他的样子吓得不轻。况且他还是出身于富人之家，就读于贵族小学的孩子。

 

　　不过我的职业操守警醒着我，无论何时保持镇静。我便对这个僵尸般的小孩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对他耳语道：

 

　　“别怕，我是和你超人叔叔一起的，你超人叔叔今天让我来接你，我是蝙蝠侠叔叔。”

 

　　——是的，这就是我今天的计划，装成案犯的同伙。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骗取小孩的信任，才能最大程度上真实还原当天案发情况。

 

　　小孩子嘛，都很天真，很好骗的。

 

　　小孩闻听此言，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不可思议的光亮，像饥饿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桌山珍海味。他用稚嫩的童音，难以置信般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不信你看。”我掏出手机，点开短信，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顿时咧出一个饱满的太阳般的笑容。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发件人：超人。短信内容：蝙蝠侠，你帮我接那孩子吧。

 

　　而那只不过是我修改了余警官在我手机上的备注之后，他冒充那位超人给我发的短信。

 

　　小孩这下是完全信任我了，毕竟他哪能想到那么多呢。他又看了我一眼，飞快地瞄了一下四周，做贼一般的语气对我说道：

 

　　“蝙蝠侠叔叔，陈我爸妈今天没来，咱们快走吧。”

 

　　孩子的表现，的确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一般的小孩子对于绑架这类事情，无不闻虎色变唯恐避之不及落入虎爪。他却一点都不紧张，甚至……他很渴望。

 

　　我不禁摇摇头，看来这孩子的确疯了。

 

　　再或者，就是这个案犯很吸引他……想到这儿，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把他扶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我则回到驾驶座上。为了让他最大程度上放松，我放了一首宁静悠远节奏舒缓的钢琴曲。

 

　　我正在想如何和他交流。不得不说，这小孩刚才那怪异的表现让我感到害怕。就在我绞尽脑汁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了：“蝙蝠侠叔叔，我们今天还去‘幻想’吗？“

 

　　幻想？我着实暗地里吃了一惊。那是一家坐落于偏僻的小胡同的网吧。以前由于办案的缘故，我也从那儿经过几次，略微还是有些许印象的。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想着进网吧？案犯那天带他去了网吧？案犯没有勒索，只是自愿掏钱带他去网吧？

 

　　”你想去，那我们就去吧。“我试着平静。从后视镜里，我看到这个小孩一脸幸福，内心不由得疑问一片。但我依旧装出镇定的语气，”超人叔叔说，要是你很怀念那天，就让我再陪你过一遍。“

 

　　”真的吗？！“小孩止不住的欢呼雀跃。我扫了一眼他粉红的脸颊，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有一家卖冰激凌的小店，便问道：”你渴不渴，吃冰激凌吗？“

 

　　孩子听了，笑容更深了。”好啊，我想吃香草冰激凌。“

 

　　我下车，帮他打开车门，拉他下车。毕竟留他一人在车上，终究不安全。我们来到小店门口，我给他买了个香草冰激凌，为了进一步拉进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也给自己买了一个。于是两个人便一起蹲在路边啃。

 

　　”蝙蝠侠叔叔，“他吃着吃着，突然又开口道，”我觉得蹲在路边啃冰激凌真幸福。“

 

　　这是套话的好时机！我赶紧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你和父母在一起，和老师同学在一起，不幸福吗？“

 

　　小孩的脑袋顿时僵硬地一点一点埋了下去，像被晒蔫的青果。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飘了出来。

 

　　“和父母在一起……天天只说成绩……和同学在一起……也只有相互比……我不幸福……”

 

　　我大致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我问他："你说想去‘幻想’，是不是那天，超人叔叔带你去打了游戏？你不用学习，不用做作业，不用面对父母老师同学，觉得很轻松？所以你这么向往和超人叔叔在一起？“

 

　　”我没有……“小孩的声音突然软了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超人叔叔还带我去看了漫画，带我去坐旋转木马……我就是希望能有个人带我玩！爸爸妈妈不带我玩，要我上辅导班……只有超人叔叔带我玩……“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孩子已经泣不成声。

 

　　我正想问他些什么，手机就在此刻振动。我连忙站起身来，走开几步，掏出手机一看，是余警官。我一边盯紧孩子，一边接通了电话。

 

　　”喂，余警官。“

 

　　余警官沉稳的声音传来：”你那边进行的怎么样？“

 

　　”还行，“我尽量压低声音，”该套到的话都差不多套到了，您这时候打给我，是有什么进展么？”

 

　　余警官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道：”犯人自首了。“

 

　　我连忙问：”是谁？“

 

　　余警官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和孩子的家属素不相识的一个年轻人，他听说孩子在你那儿，想和你说说话。你快回警局来吧。“

 

　　余警官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我放下手机，看着双肩仍在不住抖动的孩子。他手中的冰激凌已经融化了大半，浅绿的奶油流的满手都是。我轻轻地走过去，默默地蹲下来，掏出纸巾帮他把手上的奶油擦干净。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看着我，红肿的眼里满是泪花，我重新掏出一张纸巾帮他把脸擦干净，拍了拍他的肩：“走，我们去见超人叔叔。”

 

　　案犯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我见到他是，他正穿着囚衣，坐在审讯室里，接受余警官的审问。

 

　　余警官看到了我，便起身，”小陈，你来吧。“

 

　　待其他人都出去后，青年才缓缓开口：”东东呢？“

 

　　“他在外面，我没让他进来。他和他爸爸妈妈在一起。盲目地让他见你，也许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案犯笑了笑，点了点头，便开始自顾自地讲述。

 

　　“我以前也曾在东东那所小学里读书，每天……”他两臂拉开，比划出一个长度，“这么多的作业。”

 

　　“我小时候就想，如果有人能把我从学校里就出去，多好。”他挠了挠头，“可是我没办法，我知道那只是妄想。我没有遇到能解救我的超人。我只能做一只，沉默的羔羊。”他苦笑道，“任人宰割。”

 

　　“有一天我从母校门口经过，看见一个孩子被母亲当中打骂。我问了一下围观的人，你知道孩子被打的原因是什么吗？”他苦笑着问我。

 

　　“是什么？”

 

　　“因为孩子考试，只靠了99分，没有考100。”

 

　　“那个孩子，就是东东？”

 

　　案犯点了点头，“是，我从东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觉得我应该救他。”

 

　　“那为什么第二天，你又要把东东送回来？”

 

　　案犯沉默了一会儿，噙泪答道：”东东和我不同，东东爱他爸妈，可是他又想逃跑。东东自己应该也很矛盾。打游戏的时候他说，‘要是旁边坐的是爸妈，那该多好。’“

 

　　”所以你觉得你不该盲目地带走他，应该让他回到爸妈身边？”

 

　　“嗯，”案犯说着，突然往后一瘫，“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东东一定不快乐，可是没办法。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你们怎么处置我我都接受。只是想到东东以后还是每天要接受父母的高压管理，我挺难受的。”

 

　　“余警官会和东东父母进行沟通，他的父母也一定会改正。”我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安慰他。我觉得他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安抚的孩子。

 

　　他没什么反应，摆了摆手。我也没有多说，站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室外，东东和他父母在一起。我走向他的父母，“二位想必也都了解了，余警官想必也跟二位进行了沟通，二位……”

 

　　东东的妈妈则是小声啜泣：“是我们教育方式出了问题，一定改正。”

 

　　我叹了口气，听了东东妈妈这样的回答，我突然觉得青年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蹲下身，摸了摸东东的头：“东东，超人叔叔让你觉得快乐，可是他的做法是错的，所以他要接受惩罚。东东，以后不能这样逃避了，以后有什么，要和父母沟通，知道了吗？”

 

　　东东噙着眼泪，委屈地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三位这几日也累了，回家休息吧。”孩子父亲闻言，便和我握手道：“那告辞了，陈队长，这几日的确麻烦你们了，对不住。”

 

　　我点头，看着东东一家三口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出现了幻觉。东东的背影在我的眼前逐渐幻化成那个青年的影子。我使劲地摇摇头，也许是今天太累了吧。

 

　　可是突然的，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东东一下挣脱了他母亲的手，奋力咆哮着向我奔来。所有人都被这意想不到的情况吓到了，我连忙上前几步接住他。他看着我，脸上热泪纵横，泣不成声：“蝙蝠侠叔叔……蝙蝠侠叔叔……我……我不……”

 

　　他脸上的表情是怎样令我惊恐的表情啊！莫大的绝望，和与他年龄根本就不称和的悲伤，那种悲伤仿佛要把你拖向地狱最深处。他仿佛欲言又止，一双泪眼里包含着我很想读懂却根本无法读出来的复杂情感。我止不住地惊恐，而他的父母则急忙上前把他扯走，动作之坚硬让我完全无法感受到父母对孩子的关怀与亲情。

 

　　东东被他的父亲抱走了，威胁般地抱走了。我看着他们仓皇离开的背影，还沾有东东涕泪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是的，我的确没读懂东东眼里的情感。可是，有一种情感，我不知道我看错了没有。

 

　　——东东希望，我能救他。

 

　　他希望我能救他。

 

　　我不住地回想着他的欲言又止。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青年刚刚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只能做一只，沉默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