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谋

　　男人甲坐在角落的办公桌旁，显得烦躁无比。他不到三十岁，正值壮年。正不断地把文件从右手换到左手，从左手放到桌上，像洗牌一样整理着几堆纸张。脸部凹陷，额角冒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动作，头向后慢慢仰起，双手无力地架在扶手上，瘫在转椅里。紧锁眉头，半闭上眼睛，软绵绵地呼吸着。他总是无法集中精神，总好像为了一件事犹豫不决，紧张度日。

 

　　他歪一歪头，天空在玻璃窗外白得透亮，微带纹理。楼房一幢一幢硬挺挺地站着，面面相觑，像是严肃又像是忧郁。他慢慢抬起左手，擦掉了额角的汗滴，又一瞬间松开了力，手臂滑出扶手外垂挂。玻璃隔绝了窗外放肆的风，于是空间和时间便滞固。观察着对面高楼中的一个模糊人影，那人—会走来走去，一会又坐下，然后又拿起了电话话筒。

 

　　男人甲坐直身子，移到桌前双手托腮，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屏幕。他的手指百无聊赖地移动着。思绪像是一针药剂，阻碍着行动。像是浓厚的阴云，阻塞不化。看着挂在办公桌隔板上的月历，它是一幢四方格子堆成的小楼，有一些格子里已经住上了若干蓝色圆珠笔字迹。他想，假若一个月有无限天，那么月历依然会毫无差错地将它们列成七个一排，依然方方正正，宛如一支以严整著称的军队。那些日子，也依然会好像在阅兵式上一样，面无表情地，七个一排、七个一排地流走。

 

　　桌上的手机突然嗞嗞地振动两下，发出短信提示音。他放下手，丝毫不被惊吓地握起手机。“今天的午饭真难吃……我吃不下去了啦……”是女友。他的表情终手饱满一些，松弛的嘴唇向两旁拉开许。“可是它都已经被装盘放在你眼前了呀……”低下头回了条信息，然后喝了口水，从手机中翻出女友的照片看看，继续忧愁地望着窗外。

 

　　阳光直直地掷向地面，闷热的空气与坏心情积压在一起。男人甲来到职工食堂。他盛完饭，一个人坐在角落，定定地看着餐盘，手臂慢吞吞的进食动作使得饭菜也更加干瘪。食堂里坐得满满的，但他的灵魂显得不适合跳跃，不溶于喧哗。像是一整块皮肤上的一个疮，静静地腐坏。

 

　　“嗨！"四周的吵闹中飞来一声不响亮的问好，男人乙站在桌旁，向男人甲示意。他并不过分客气地哐哐当当坐下，开始进餐，动作显得比男人甲灵巧轻松许多，但却包含了心事重重造成的不受控制。他比男人甲更年轻一些，体形瘦削。男人甲见他不说话，也低下头慢慢吃饭。吃着吃着，乙停下筷予，有些严肃地盯着甲看。甲抬起眼，问：“怎么了？”

 

　　“我们……逃吧……”

 

　　“什么？”甲表示疑惑地睁大了眼，在额头挤出了两行不太明显的皱纹。

 

　　“算了……没什么……”

 

　　于是两个男人继续吃饭，不过乙也开始吃得慢了。他们仿佛都失去了一半的魂魄，也不再交流，机械地摄取着食物。有一会儿，他们融人了食堂忙碌平凡的气氛中。

 

　　男人乙略微迟疑地又抬起头来，用力咽下嘴里的饭菜，脸上透出一丝苦味，然后从鼻孔呼出一口气，坚定了想法。“我是说我看得很清楚，你不是也常常无奈地叹气吗？你不是也有时自我煎熬？你也怀疑，自己犹犹豫豫遵循至今的轨迹到底有何意义，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做的琐碎事件又将怎样地作用于你的自身。”男人甲把身子抬起一半，也没有睁大眼睛。他看了看乙。严肃夹杂苦闷的情绪在乙的脸上牵扯着肌肉，一口气说着。乙呆呆地瞪着眼睛平视，语气越来越坚定难以扯断，一下子，甲觉得他好像是在家里神经质地对着镜子练习讲这一段话。“所以啊，”乙仿佛意识过来，压低了音调，“我们，我是说我们两个能否想办法逃离这平日恼人的生活，寻找自由。”

 

　　乙见甲没什么反应，拉起袖子看了看表，便把他拖出了食堂。甲说：“你干什么呀？”“跟你商量重要的事情。”于是乙把甲拉到了一个咖啡馆里坐下。

 

　　“你看，我们可以去……慕尼黑、巴黎……嗯……伊斯坦布尔啊、迈阿密啊……对，还有墨尔本，墨尔本也不错的呀……”

 

　　男人乙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世界地图，专注地盯着看并说个不停的表情让男人甲觉得像是处在粗糙的喜剧之中。这时乙停顿了一下，有些自豪地转过头看着甲：“那么，你觉得哪里比较好？”

 

　　“……喂……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那么不现实啊。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生活问题怎么办？”甲皱着眉不屑一顾地说。

 

　　“这个么……不用担心，我可以组个乐队，或者画画挣钱，放心，我艺术天分还是有点的……嗯……实在不行，我帐篷都买好了，我们可以去山上吃果子……”

 

　　“够了够了，我没心思听你在这儿瞎扯。我要是逃走，那么我的父母怎么办？我的女朋友怎么办？”甲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

 

　　“自由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嘛……你如果不割断和这日常生活巨大机器的纽带，如何自由？”

 

　　“你让我离开他们？你居然……你太天真了吧。”甲变得带有些许怒意。

 

　　“算了……你先自己考虑一下吧……”乙把咖啡钱放在桌上，低头喝光咖啡，“我们走吧。”

 

　　下午的工作会议男人甲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头里像塞了草一样。

 

　　下班后，他恍恍惚惚地上了满是人的地铁。

 

　　的确有点荒诞可笑，但经他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么，真的可以吗？他问自己。没有兴奋感，没有害怕，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过了几天，男人甲赴女友的约会。他坐在公园前的花坛旁等女友，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很高兴自己能脱离这忙碌的节奏一会儿。然而，一个招致混乱和烦躁的想法又一点一点从藏匿处爬出来。他本来想阻止它的。几天来，一想起逃走的事就觉得乱，没有头绪。这次也不例外，他又陷入了一片恼人的空白中。不过幸好他及时看见了女友的身影停止发呆而成功地避免了被她打招呼式地吓一跳。

 

　　他鼓励自己用力享受这些时刻，而不要去想其他的。于是他尽量挑公园里僻静的小路缓行，手抓着手，没有说话就暖得逼人了。

 

　　渐渐地他们眼前的路越来越宽阔，眼前出现了一块大草坪。女友说坐吧，他说嗯。他们就坐下了。他们坐着，有时各自看着风景，而他们的视线却总是不小心接合，然后又收回去。她的脸上有一种桃红的色泽悄悄发作，变成了一个花苞，一会儿又盛开，然后又变成了一树，然后漫山遍野，然后整个世界都是。男人甲没有办法抗拒了，他把刻意和深情的视线直直地扔向她。她也瘫软下来，挪到紧贴他的位置，抓住他的手臂，把头埋入他的肩头。男人甲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感受着身体一侧传来的诱惑人的热量，难以自拔。

 

　　忽然她轻轻地说：“就这样，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她的声音像微弱的电击触动了他，他陶醉其中，甚至都有点懒于答话。可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他被扯回了寂静凉爽的清醒中。想着想着，他居然有些困扰。

 

　　“你喜欢平淡的生活？”

 

　　“对呀，就这样靠着你，像搭载一条大邮轮一样，稳稳的不用去想什么。不必担忧，可以放心地在上面打瞌睡。”

 

　　“是么，呵呵，”男人甲笑着，喉咙把气送出来，在上颚擦出声，“可你能保证永远都不会厌倦这重复得有点过日子？”

 

　　她把搁在他肩膀上的头略微向下转，像是受了一些委屈。“嗯……不知道。”

 

　　“好吧。”他垂下眼睛。如果我的世界里只有甜美如你的事物，那么也就不会有疯狂的念头了吧，他想。可是这现实到没有意义的生活，我究竟该怎样面对？这两种对立的选择并没有在两端牵扯我，而是我自己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失去了平衡感。我该停下吗？停下思考待在原地，等待生活的河流把我冲走吗？

 

　　他觉得春日的阳光把他晒得烦了，便拍拍女友说：“走吧。”

 

　　自己一个人胡乱做了晚饭，他正端着碗，一面看着新闻一面往嘴里扒饭。他仍然觉得这样一个决定要他自己来做太过不可思议，第一次觉得如此孤立无援。

 

　　碗里的饭还剩小半，他觉得无味，搁下了碗筷。靠在沙发上，把手伸向了电话听筒。并不知道打给谁，只是想说说话，不让自己被越陷越深的愁绪刺痛。最后还是拨了父母的号码。

 

　　“喂？……喂？……爸，你怎样？……我不错啊。……我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

 

　　说着说着，他泪流满面。只是感到现在已经没有可以让他完全依靠的人了，已经没有人可以承托他犯的任何差错、任何损失，没有人可以帮他做这个决定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甲收到了男人乙的短信，午休一开始便赶去了咖啡馆，他们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咖啡。

 

　　“有什么进展吗？”乙问。

 

　　“……你自己自己去试试看。光是想象就已经够难的了。”甲冷静地喝着咖啡。

 

　　“是吗。”乙有些失落，“再怎么努力都不行吗？”

 

　　“我们对于生活太弱小。”甲故作深沉地说。

 

　　真的吗，乙在心里想，也不说话了。

 

　　他们早早地回到了公司。甲有些疲倦地沿着通向办公室的走廊慢慢地走，想休息一会儿，却突然感到肩上受力，他转过头，看见经理胖胖的脸，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经理笑了笑，用一种亲和却又让人屏住呼吸的语气说：“销售部上一季的业绩不错。这得感谢你整个季度的努力工作。尤其是你季度中期的关于改变销售策略的建议，扭转了下降的趋势。这季度有几个重点，我会打出来给你们。好好干，我期待你的表现。”男人甲的脸上露出认真而紧凑的笑容，好像还在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一下子冷了场，甲没有在意，他正在脑中飞快地思考着什么。上千条词汇、成百的句子仿佛都可以在一秒钟内经过他的脑海，他在假设着、计算着、论证着。他在等待一个在经理疑惑的眼神之前迫切需要得到的答案。渐渐地，纷繁芜杂的思绪都从脑海中被移走。现在，他有结果了。“好。”他突然看着经理坚定地说，也仿佛是对自己说。经理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嗒、嗒、嗒”，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开，又低声和别的员工交谈了几句。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却像遇上鬼一样突然转过身来。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短信，好几次打错字。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开始飞奔。

 

　　他在底楼跑出电梯，跑出大门，转弯，直行，像失控的玩具车。他跑过熟悉的便利店、医院、学校。各种色彩在他的左右呼啸而过。他跑进了公园，沿着小路狂奔。他停下来喘一喘气，发现自己已经在草坪上了。

 

　　坐下来，阳光虽然依然有些过于明媚，但他没有在心里抱怨。他不去想，身上很快被照射出厚厚一层暖意，仿佛穿透身体，他觉得舒服。

 

　　—会儿，她来了，右手抓着的包一前一后摆动，带着嗔怪的可爱表情问：“唉，那么急什么事啊？”

 

　　“我们订婚吧。”他没有丝毫犹豫，像最自信的演员说出了自己的台词。

 

　　女友愣了一下，眼角的些许湿润被仔细盯着看的他捕捉到了，却还是假装不满地说：“有病啊……”又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为什么，那么急呢？”但脸上毫不掩饰喜悦之色。

 

　　因为……我想要牢牢地抓住现实，我想藉由你来和现实紧紧地捆在一起，我不想那太过美丽的自由再来诱惑我……我只想安分地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有一些内疚，于是他又在心里补充说：放心吧，我会努力不让你无聊的。

 

　　女友激动不已，跑上来双手抱住了他的头。他搂住她的腰，脸上填满了笑容，一种明显、幸福却略带犹豫的笑容。不，不是一种，而是一会儿是甜蜜的，像是浸没在对于神圣的美的向往中，一会儿又是无奈的、微微收敛挤在一起的苦笑。本来，他的想法是那样自相矛盾，现在他的笑容也是了。他努力地把那些引人混乱的词语赶出知觉，他做到了，什么都不想，只是抱紧他的女友，闭上眼睛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自己的生命。

 

　　几星期之后，乙又把甲约到了咖啡馆。他们坐的正好是上次的位子，只是交换了座位。他们要了咖啡和点心。乙用手指把玩着咖啡杯柄，许久没有说话，甲感到有些无聊。突然乙轻轻地说了句：“是真的太弱小了。”这让甲大地舒了一口气。甲摆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那么，我还是要生猛地活下去啊。”他举起杯子。男人乙会意，作出相同的回应，撞了下杯，好像忘了自己在喝的是咖啡。乙开始不那么呆滞，开始对刚才端来的巧克力慕斯动手了。

 

　　他说：“这家店的点心学真的不怎么好吃唉。”

 

　　“呵呵……可是它都已经被装盘放在你眼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