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园

　　一仲夏夜之梦

 

　　强烈的白光隔着浓浓的雾气依旧刺眼，进入瞳孔的影像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变了形的人影怪异地舞动着，眼花缭乱的光斑使我再次合上了眼睛。这太不真实了，心底一个诡异的声音冲上耳蜗。

 

　　再次睁开眼睛，我看到了我的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的可爱的小朋友，他坐在我的身边，闷闷不乐地喝水，上下移动的喉结真漂亮。他回过头看着我，茶色的瞳孔有些疲惫，我发现我们坐在一间一尘不染洁白如雪般的巨大房间里的白色沙发上。沉默——可我不想打破它。我看着他，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之后便靠在我的身上叹了口气——我不明白。我轻轻地摸着他的脸，皮肤很好，可这么想不合时宜。终于他又坐好了，看着我，动了动嘴，刹那间我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一片恐慌使洁白变成了无边的黑暗。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我听到了和我心中所想的那一句一模一样的话语：我要离开了。为什么如此虚幻得如同一切小说，瞬间，彩色霓虹灯光怪陆离。离开？这是假的！可是眼前的影像让我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车站。人来人往纷乱得让我头皆。

 

　　我的小朋友轻轻地抱了我一下，在我的左耳边说：“我要离开了。”顿时人群混乱不堪，他迅速倒退被人群淹没，我四下张望却找不着了，耳边人群的谈话、争论、叫喊和火车鸣笛混成一片乱了方寸的巨大世界，我瘫倒在地。

 

　　火车鸣笛回响，火红色的车身消失在眼角，地转天旋。

 

　　又恢复到一片沉寂的黑暗中，我的小朋友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熏蒸使我异常难受，我努力睁开眼再合上，却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在刚才或者许久之前丧失的温度感觉却回来了，我浑身是汗，而我分明是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耳边也注意到了被忽视的声音，我清晰地听到远处池塘中不知疲惫的蛙群响成一片的呱呱叫声以及高频率的虫鸣声，格外清晰。怎么可能？幻觉么？

 

　　我终于醒了过来，却记不得何时入睡。

 

　　而我的思绪却再也离不开我的梦和我的小朋友。是第三次梦见他离开，我太在意他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另一个男生。我也觉得这种心理可能不太正常，但我仍然会忍不住在要离开他时轻轻地在他的左耳边吻一下，并且他也不反对。

 

　　如果他离开了怎么办？尽管我坚信他不会离开。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孤独和伤心是我想到的最有可能到来的。而孤独正是我所惧怕的东西。

 

　　他是如此的漂亮。清秀的脸庞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唯一对茶色瞳孔以及无可挑剔的白皙皮肤。他长得并不高，把他当成小弟弟毫无悬念。可他却只要再过一年便要踏人成年的行列且比我大一岁，但他仍热中于我叫他小朋友与拥抱，单纯、美好的兄弟情谊。

 

　　他在网吧当网管，一年四季不分冷暖地在黑色的木桌前抛开引力和时间地上网。网吧是我的一个长辈开的，所以相识算不上偶然。我每次和他外出游玩总能从他身上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

 

　　再次回到蛙声与虫鸣的黑暗中，然而很快便想着我的小朋友沉沉睡去。所有的声音只是幻觉。我对自己说。

 

　　二极乐园

 

　　在我打着饱嗝满嘴都是牛奶和夹心面包混合味道的同时，我揉着眼睛一脚跨进，网吧，扑鼻而来的牛奶咖啡的味道让我清醒了不少。我愤怒地发现这个姓涂的小朋友正精力旺盛地玩游戏，这是什么道理？整夜不睡精神更好？

 

　　“喂！”我眯着眼睛凑近屏幕，“难道你就玩了一晚上这破游戏？”

 

　　“嗯，应该是连续五个晚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就举起咖啡又喝了一大口，“怎么，今天带我出去玩么？”

 

　　“当然了，”我习惯地一拍他的后颈，而他刚喝进的咖啡差点又全喷出口。

 

　　“拜托——”

 

　　我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静静地等待涂小朋友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之后便带他去了游乐园。五分钟之后，我们无语地站在过山车、摩天轮和旋转木马之间。

 

　　“这里不太适合我们吧？……嗯？”他转过头看着我。

 

　　“不会，跟我走。”然后我们两入在无数小孩中行走，来到了园中的鬼屋。我转过头去对他说：“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假鬼。”不屑的回答让我想笑。

 

　　我拉起涂的手走进了鬼屋，不过我向相反的左侧拐去，穿过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之后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头顶上的天空蔚蓝美丽，光线照了下来，我对涂说：“有一个秘密，就在门后。”

 

　　四下寂静，游乐园的欢闹无踪无迹。

 

　　我轻轻地转动了把手，木门即将被打开，我转过头对涂淡淡地笑了一下，目光越过他的身躯和捉摸不定的表情，重重地消失在七拐八拐的小巷里。一推，门开了——

 

　　深紫色和淡蓝色的圆形包厢在巨大圆轮的转动中缓缓上升，华丽洁白的木马旋转不止，金色而庞大的海盗船在风浪中前进，摇晃得目眩，过山车的彩色车节在铁轨上幻化成彩色的光影稍纵即逝，到处有身披黑袍的魔术师时隐时现……一群穿着七彩服的小丑翻着跟头来到木门边向我们鞠躬，眼皮上的蓝色六角星闪烁明亮，笑起来无比怪异。

 

　　我们走了进去。

 

　　在经过时光隧道般的小巷后，我们并不是回到了原点，因为游乐园的色彩变了，变成了七色调；速度变了，一切运动的生命与非生命都只留下幻影。此时我和涂已经戴上了无表情的假面穿行在魔术师、小丑和假面人之间。

 

　　惊讶！

 

　　在旋转木马上我看到了安徒生的美人鱼坐在我身边，刹那间我却找不到涂，接着我看到了被七个矮人簇拥着的白雪公主从大道上走过……在摩天轮上我看到阿卡背着尼尔斯不断地盘旋、盘旋以及不时坐在魔毯上飞过的阿拉伯人……在摇晃的令人无比恶心的海盗船上我发现一只黑色的大狗竟然在倾斜的甲板上蛇行般行走逼近我，那是魔鬼么……

 

　　我拉着涂的手在一个个巨大的设施前后不断地风驰电掣幻化成影，我和我的小朋友的假面都是毫无情感的惨自。

 

　　旋转。飞驰。翻滚。倒挂。

 

　　我从未如此激烈地玩过，然而我已经微微地领悟到什么，涂的一言不发和假面下未知的表情令我内心狂风怒雨无比不安，我固执地拉起涂的手一个接一个地玩，我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一片紫色的光芒，终于，在飞啸而过的过山车的铁轨下，我无力地跪在了坚硬斑斓的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双眼模糊不清，而假面早已被我扯掉抛开。惨白。

 

　　我沉默的小朋友终于开了口，俯下身来在我左耳边轻轻说：“算了，我们离开吧。”

 

　　……

 

　　被小丑送进鬼屋之后我失去了知觉，直到在无比熟悉的牛奶咖啡味中醒来，我才发现我和涂回到了网吧。涂正在打游戏，发现我醒了递给我一杯咖啡，沉默不语。

 

　　难道一切只是庄周梦蝶？

 

　　……我在小朋友的左耳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之后看到他迷人的笑靥便离去了。暮色一片苍茫，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里，四下阒然，拐过楼角，我看到一只蜷曲的猫咪孤独地看着我，之后我便到了家。

 

　　三变形记

 

　　我果然变成了一只猫，一只黑色的猫。我相信这是女巫干的好事并且绝对不是在做梦。

 

　　坏女巫。

 

　　在进入游乐园前我受到过警告，说，如果我泄漏了游乐园的秘密，会受到变形的惩罚，然而这只是幼年时的一小块记忆，在恐惧与谨慎之中它陪我长成了少年，可是我却忍不住告诉了涂，我亲爱的小朋友。

 

　　所以我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猫。

 

　　我该怎么办？

 

　　四我是猫

 

　　我所有的习惯都被挂边了，但也不至于会死掉，我很快就适应了。

 

　　第一天，我去找了涂，他依旧全神贯注地打游戏，无可救药。我想他当然不会想到我会是这只黑色的猫，可我还是跳上了他的电脑，蹲下，看着他。他停下了游戏，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我看到了他对着我笑——怎么可能？可却是真的，然后他伸出手来慢慢地靠近我，似乎担心吓走了一只“陌生的猫”。我忍不住地哭泣，涂每每回来总忧郁地望着我不言不语，不知为何。我心中的秘密难道要隐藏起来永不见天日吗？

 

　　变成了猫，我还是喜欢涂，我的无比在意的小朋友。

 

　　终于在一个无比安谧的夜晚，我决定去一趟游乐园，找寻女巫。那个夜晚明星璀璨，四下静寂，我踽踽独行，穿越大街小巷，轻柔地翻过墙，跃进了如同巨大的无人城堡的梦幻游乐园，所有华丽的喧嚣早已灰飞烟灭般荡然无存。只有一个躯体在沉睡。猫的绿眼让我在夜间无阻畅行，我走近了那条给我诅咒的小巷，在黑暗中，我来到了木门前。头上是闪烁的繁星。

 

　　这一次，门自己开了。星光顿时黯然失色。我走了进去……

 

　　五光十色的灯让我闭上了眼，如此斑斓与吵闹，梦幻般涌向我的瞳孔和耳畔，我再一次无助地眩晕。

 

　　……可是我没能找到女巫，小丑和魔术师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无边的失落和痛苦伴随着我在乐园里斑斓的路面行走，无声无息，听着似乎另一个世界的梦幻吵闹的快乐之声。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坐在了过山车的入口处，我抬起头望着刚刚停下来的车，喘着气，然后——我一跃跳上了车座。

 

　　尽管只是一只猫，但并没有被剥夺玩的权利。皮质的安全带只在一瞬间自动系上。现在，长长的过山车上唯独有我——只曾经是人的猫。我素来是害怕过山车的，我无数次地跪倒在铁轨下干呕，只是我无法忍受它的速度，我是个极弱的男生。可是，我今晚决定一试，因为，我是猫，猫有九命，我不怕！

 

　　过山车缓缓地动了起来，上坡……

 

　　当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从车座上跳下之后狂奔回到了涂的住所，一切还是如我所料的发生了——涂已经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来。我蹲在窗玻璃边，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哭了。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低声自问。

 

　　刚才，我不可思议地在过山率上睡着并再一次梦见了小朋友的离开，还是白色的房子，还是白色的沙发——难道我的记忆只剩下白色了吗？

 

　　在幻想的蝉鸣与犬吠中，我沉沉睡去。

 

　　——“我要离开了。”

 

　　——乱了方寸的巨大世界里，我瘫倒在地，地转天旋。

 

　　五复乐园

 

　　在那个清晨，我醒来，望着灰白的天花板静默。到今天刚好满一年——从猫变回人足足一年，心里不断地算着。我突然掀开被子，坐到电脑前启动了它，我有一种闪烁的预感——果然，在我的邮箱中只有一封信件，而且只是一句话：

 

　　“我回来了，在网吧。”

 

　　我闭上了眼，几分钟之后我穿着睡衣喘着气出现在网吧门口——这个自从涂离开之后就再没来过的地方，然后我在角落里找到了我记忆中的小朋友，他变黑了，长高了。他转过头来，我看到了他脸上无比熟稔的笑靥。我走到他跟前，他站了起来，我才发现他终于比我高了，茶色的瞳孔中映出我的脸。

 

　　我靠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无边无止的哭泣……

 

　　他也无语地拍着我的后背。

 

　　涂，我亲爱的小朋友回来的那个清晨突然之间枯草权舆，风光旖旎。我和他一起去了乐园，这一次，是他带我去的，小巷尽头的那扇门再一次为我们开启，我们没有说话地共同选择了摩天轮，然后我们便再一次地升高。

 

　　“我离开是为了去找女巫，”涂的突然开口让我吃惊，“安，我早就知道猫是你，但是我没说，想为你找寻女巫，可是那天晚上你却不知去向。”他看着窗外低声说。

 

　　“原来你都知道，”我不禁黯然神伤，“那不算是秘密。”

 

　　我小时候也去过，也受到过警告，”他对我笑，如此漂亮，“我找到了女巫，她答应为我们破例。”他微微停顿，“你和我，再也不会变成猫了，当然，她也说，我们不能再泄露秘密了。”他说完便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轻微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没有讲话。

 

　　这是一座巨大的乐园，然而它却只是孤独者的乐园，小时的男孩被遗忘般独自行走，误人了这个幻象一样的乐园。无数的孤独者就这样进人了乐园，之后再带来另一些孤独者，秘密或许已不再是秘密，可却仍是无数孤独者的秘密，因为他们变成了猫。

 

　　长大后从未忘记这个乐园，独自一个人时也会记起，或偶然记起，我们就是疲惫的不知去处的人，寂寞孤独得找不到自己的空间，被排斥的孤独的人或许都曾经变成了猫，然而，猫也是寂寞孤独的。成了猫之后我才发现我更适合成为一只猫，孤独的猫，寂寞永恒。

 

　　变回了人，我却更乐意成为猫，那样或许更快乐。

 

　　但是，我的小朋友却使我回致函人的圈子，而我再也不会是寂寞的了。

 

　　我轻轻地笑了，我是猫，还是人呢？真是无聊呢。

 

　　我低下头在涂的左耳边吻了一下，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是猫与人之间的秘密。这时，摩天轮也刚好转了一圈，我打开门走了出去，涂走在我的身边，我们也不再戴假面了。

 

　　女巫的承诺，我们使承诺成了我们永恒的记忆。

 

　　这座乐园也便成了我们的乐园。

 

　　后记：

 

　　为了纪念一个姓涂的好朋友，他离开是为了去读书，他是我的小朋友。

 

　　为了纪念一个姓徐的学弟，他选择放弃教育，我再也没见过他，找不到他，他有茶色的瞳孔。

 

　　希望他们不孤独。

 

　　希望他们找到自己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