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子店的女人

　　镇上来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她也许只有一条，也许有很多条一样的，总之她永远穿着那条黑色连衣裙。

 

　　女人经营一家领子店——是的，你没有听错，这里专卖衣服的领子。镇里的姑娘们经过时侧目留意那扇她精心布置过的浪漫橱窗，那里摆放着她们从未见过的新奇料子和样式——但谁也不去买下，再怎么说，那也只是领子而已。那些华而不实的领子光是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于是她们啧叹着经过橱窗，径直走入其他几家服饰店。

 

　　黑衣女人似乎并不在意生意的冷清。大概是习惯了这种境况，她也并不标价，领子店倒像一个领子展览馆。

 

　　门口的风铃总在风过时发出悦耳的响声，绿植宽阔的叶子蓬勃新鲜。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一家小店布置得高贵又清爽。她每日只潜心于在店里缝制新的领子，渐渐地领子店被各种奇异的色彩填满——用地中海贝壳串起来缝制的领子、波西米亚碎布拼花领子、中世纪风格贵族白纱领子、山羊皮革流苏领子、镶着珊瑚石的蕾丝花边领子……她并不吝惜珍贵的布匹和苦心收集来的原料，让自己制作的每一件领子看上去都完美得独一无二。

 

　　可女人自己的装束和店里的景象截然相反，永远是一袭黑色，长发随意地挽成髻，偶有几缕垂在肩上。合身的黑色长裙够了出她曼妙的曲线，裙裾直及脚踝。她的黑裙领口是一道大大的弧，将她的锁骨露出来。

 

　　——这倒奇怪，领子店的主人自己脖颈却是光秃秃的，似乎店里的每一件领子都能填补这块空白，但她并不佩戴其中任何一件，光滑纤细的脖颈上连根细银链也没有。

 

　　人们猜测着，那袭黑色长裙包裹着什么样的灵魂，灵魂里又装着什么秘密。

 

　　领子店的第一位顾客是镇里待嫁的十七岁少女，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羞涩，像一树浅粉的樱花。少女在店里缓缓踱着步子，双眼里充满了对每一件艺术品的惊喜。这时黑衣女人从缝纫间走出来，带着刚完成的翎羽领子。当她看见这位少女时，便知道了领子的归属。

 

　　没有什么比象征着纯洁的羽毛更能衬上少女初绽而矜持的娇容了。婚礼上，人们都说，那是他们见过最美的新娘，像天使。但没人夸赞她颈部那高贵的领子——它像长在她身上的。

 

　　后来有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进她的领子店。她满脸皱纹，背驼得早已直不起来。那被风霜侵蚀的容貌根本配不上店里华美的领子。

 

　　黑衣女人款款地走过来，看到老妇人站在一袭雏菊蓝色的羊绒领子前面，定然不动。老妇人伸出嶙峋的手，想要抚摸领子柔软的质地，转过头看到黑衣女人，又怯怯地把手缩了回来。

 

　　女人露出一丝不太容易察觉得到的微笑，走近衣架把雏菊蓝色的羊绒领子取下来，俯下身子悉心地为老妇人穿戴上。又从花瓶里掐了一小截白色的勿忘我，为老妇人别在领口处。

 

　　在装潢精美的巴洛克镜子里，老妇人看见那抹明朗而沉静的雏菊蓝萦在自己的颈部，虽然单是一件领子，它的存在却并不突兀，反为她年迈的脸添了淡雅明媚的柔和。

 

　　老妇人戴着这件领子，脸上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女人只收了三十枚铜币——老妇人身上的全部钱币，只足抵这件领子成本的零头。但她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并不觉遗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镇上常常在议论黑衣女人及领子店的神秘，但她不去听外界的风言风语，只一心一意做好每件领子。

 

　　这天，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无处不在的晨光摇醒了镇上的居民，人们开始新一天繁忙的生活。

 

　　他是远方来的旅人。他背着厚重的行囊，路过这个烟火气十足的热闹小镇，可以停驻下来休息几了。他汇入小镇赶集的人流中，路上，他被一间装饰与众不同的小店吸引。

 

　　女人刚刚摆好绿植并浇了水，拉开店里的窗帘，擦净每一扇玻璃。阳光以恰好的角度倾泻下来。

 

　　踏入店门时风铃流转出清他一身的风尘仆仆和喧嚣气味，立刻就平息了。他望向她，喧闹的街市仿佛不存在，时光就此凝固住。

 

　　他说，明天晚上在镇上中心广场等你。

 

　　这个夜里，女人拉上店里的窗帘，在黯淡的灯光中独自端坐。

 

　　每每想到旅人眼睛里的光芒，她的心中就一阵悸动。这是从未有过的。

 

　　明晚镇上会举行一年一度的烟火舞会，那时，人们会在喷泉广场上伴着优雅的音乐与舞伴跳华尔慈。女孩子们穿上最美的礼服，与心仪的对象在烟花中起舞。像极了童话里的故事。

 

　　女人缝制了这些美得惊人的领子，她是自知的，不管哪一件和黑裙配起来，都气质逼人。这些精巧的艺术品，等待着属于它们的灵魂。

 

　　她始终在等待着，但她明白现在是自己的时刻了。

 

　　最后她拿了那件薄雾里用玫瑰花瓣染的丝绸领子，上面蜿蜒着蔷薇藤蔓的暗色纹路。一整条绸在肩部系一个领结后，垂及腰间，与黑色长裙搭配得完美无缺。

 

　　夜幕低垂，镇中心的广场热闹极了。人们渐渐涌进来，个个脸上都充满了喜悦的神情。妇人们换下劳作时的粗布衣裳换上色彩俗艳的大裙，姑娘们则穿着特地裁剪过的礼裙，想以自己的窈窕身材吸引男伴。可一憧憧身影却都显得不自然，反倒像衣服在穿着她们。

 

　　黑衣女人出现了。这是人们第一次见到她穿戴上黑以外的颜色，那条淡珊瑚色的绸缎在晚风中飞舞着，柔软而飘逸，仿佛飘出了圣诞玫瑰清甜的味道。平时朴素的黑色长裙忽然显得高贵，她由内而外散发的魅力吸引众人纷纷侧目。从前大家都没注意到，她原来这么美。

 

　　在喷泉旁边，她等待着旅人的到来。音乐已经开始，成双成对的舞姿在灯光里闪烁着。忽然她看到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如钻石般璀璨凛冽。这时金色焰火在天空中灿然绽放，照亮了他的面庞。

 

　　她知道她的等待终于可以结束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领子店已人去楼空。曾经精心布置过的橱窗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店里的衣架和镜子也撤走了，小店一夜间成了空房，四壁徒然。

 

　　看得出来她离开得并不久。地板上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是要让清晨的阳光同往常一样以最完美的角度洒落下来。

 

　　她走得无声无息。

 

　　有刻薄的年轻女孩说，那个俗气的女人还是快点走才好，穿衣没品位，还白白勾着镇里男人的目光；邻家服饰店店主骄傲地说，卖又贵又没用的领子，你看，总归破产了得另谋生路；也有三两成群的中年妇女在茶余饭后议论着，黑衣女人远嫁了，听说那男人还有些权势呢。

 

　　也只是些风言罢了。镇子里热闹祥和的气氛丝毫没有被女人的离开所打扰。人们只是好奇，不久后就淡忘了。

 

　　这之后，镇上便再也没出现过气质绝佳的黑衣女人和她华丽的领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