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大赛专栏 > 优秀作品

作者: 吴晓星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7-17点击:
  
  一
 
  我夹在人流中艰难地七扭八拐之后,终于松开一直捏着的刹车。用支架支住自行车,抬头看到路边正在摆摊的一个男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北方县城的庙会大多在初冬,路边的枯草在清晨结了白霜,连成白色的一片。空气是被稀释了的奶样的雾气。小贩们在张罗一天的活计:套圈、马戏,歌舞以及小本生意的棉花糖和花生糕。我就在这时看见了他,这时我正骑自行车行驶在上学的路上。他正用如同鸡爪一样枯瘦的手从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一枚枚象棋子,放在一个用毛笔画好棋盘的、“碳酸氢铵”字迹尚未褪净的化肥袋上,摆成一个残局。
 
  这就是所谓的“街头残局”,被众人嗤之以鼻的“陷阱”。
 
  我蹬上车子,轻轻捏下刹车,随着人群缓慢向学校方向行进。
 
  二
 
  冬日的太阳照在人脸上稍微有些温热的时候,街上会更加热闹。在闹市区的三所学校放学的时间赶在了一块。骑车回家的高中生、小学和幼儿园的孩子与接送的父母共同汇集成一条过路的大军,站在这个县城唯一一座有电梯的大楼楼顶上看,就像一股黏稠的泥浆缓缓冲过散乱的河床,激起一片喧嚣的热浪。
 
  此时我夹在人群中,并不感到十分饿,于是索性下了车子,一路漫不经心地左右张望。卖糖葫芦的老汉紧张地护着那两捆用高梁秆扎成的把,一面提防着插在上面的糖葫芦拉得很长的糖风被人群碰折掉,一面又防着已经算好账的顾客再顺手牵一串去。套圈的摊位前,摊主焦躁地在摆好的奖品间走来走去,因为摊位前总是看的人多,玩的人少。
 
  再往前走不了几步,我就在那个棋摊前围观的人中发现了胖子。几年前我在县城边上的一个寄宿学校念初中时,和他很熟。寄宿学校管理很严,出学校要经过层层审批,唯独请病假比较容易。诊所就是学校对面的轴瓦厂的医务室,兼向学生开放,是胖子老婆开的,胖子的老婆比他大很多,待人和善,但对胖子除外。那时我在学校学得闷烦了,就会借口肚子疼或头疼去那个诊所。胖子的老婆很喜欢小孩子,所以也就纵容我“生病”,在诊所里我可以看会儿电视,也可以玩一会儿他们儿子的旧电脑。这个时候胖子就会要求我和他下棋,有时老婆会呵斥他去端煤球,他就趁着端着煤球进来时走一步棋,出去时再走一步,几乎是扫一眼就走。老婆唠叨他:脑袋大脖子粗。他不恼,反倒接下去自嘲道:可我连伙夫都不是。接着夫妻俩隔着一间屋,一个抱怨一个哄。胖子走棋从不喊将军。一次那头老婆话音刚落,他这边就略带自得地对我说:哈哈,又没气了吧?
 
  那边立即响起一声带着愠怒的质问:说谁呢你?
 
  在这里看见胖子我一点也不吃惊,他一定是闻着味来的。只是见到故人,我很高兴。我在后面叫:嘿,胖子!胖子略微回了一下头,可能应了一声,也可能没有。他身穿一件绿色的棉夹袄,戴着一个解放军式的大棉帽,帽耳向上翻着,露出黑色的里子,像一只张开双翅的胖天鹅趴在他的光头上。我把车子停在路边,锁好,也挤进人堆,只见那个残局的青年正坐在画着棋盘的化肥袋前。他留着自然的分头,很俊朗的模样,上身一件黑色羽绒服,下身西服裤子和皮鞋.不算很旧。但显然很久没有打理了,头发也是很久没洗的样子,中间有几根很夸张地直立着,衣服上沾了很多土,他坐在布包上,双手抱膝,眼睛无神地盯着脚面。任凭围观的人谈论他摆下的残局,我小心地向前一步,记下了棋盘上的残局棋谱。
 
  旁边站着的人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说:此局不难,我有一计可解,请大家斧正:炮三退八,士五退六;车一平四,将五平六,车一平六,红胜!
 
  说罢,将公文包端在胸前,颇得意地环顾众人。
 
  狗屁!一个蹲在一角的老农说,他将烟袋在地上磕了两下:要两个小卒子搞毛?你车一平六,人家卒五平四,你只能帅六平五,人家后卒四平五,你咋走?你垫炮人家卒五进一,垫车人家也卒五进一,你都是个死,不懂就甭胡扯!
 
  中年人很尴尬自己的支招成了“狗屁”,但又实在无可辩驳,只好一跺脚走人,周围的人也不去在意,接着你一声我一声地讨论起来。
 
  “用车追他炮。”“逼他兑子就行了。”……
 
  而这一切仿佛与青年无关,他仍旧眼神迷离地盯着脚面,胖子也在旁沉默着。许久,他从夹袄中抽出十元钱递给青年,口中说:请多指教!青年也不答话,右手接过钱,左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将钱放进口袋里面。此时胖子已经走了一步棋,他仍旧不喊将军,但明显招招致命。青年此时仿佛换了一个人,右手中指和拇指夹住黑棋,砸在红子上,用食指压住,拇指和中指迅速从下面抽出被吃掉的红子,二人一来二去速度飞快让人来不及看清。不到半分钟,胖子突然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呀!
 
  青年不答话,把棋摆回,将二人刚才走的棋一点不差地演示一遍,然后双臂又抱回膝盖,眼神恢复了刚才的迷离。胖子一拱手,说:领教!青年仍旧不答话。胖子挤出人群。我赶上去叫了一声:嘿,胖子!
 
  这次他真的没有回答。
 
  三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梦见自己站在棋摊前,整条街上就我和他两个人,然后棋子开始长大,长到一人多高时,我便摸着它们走进棋局,却发现棋子开始动,越动越快,越动越快。一直到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马上要迟到了。
 
  我只好抄近路赶到学校。上午最后一节课是音乐欣赏课,一大群人在下面听着舒伯特的《鳟鱼》闭目养神,我用红黑两色的中性笔在音乐课本的扉页上画出残局棋谱,碰碰旁边的小木。小木是我哥们儿,理科成绩拔尖,下棋也不错。
 
  我小声说:庙会上见的,我想试试。
 
  小木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把书推回给我。又过了十分钟,他说:不好说,街头残局从来都是看似红棋胜,其实黑棋藏有一着,摊主不会让你赢的。这局变化不算多,但我试着推演了两种,最后都是红车长捉黑炮,这样不变着是要判负的。双方都不走错的话应该是和棋,但棋路多变,你能把握好吗?
 
  我正要说出的担忧被他三言两语言中,于是没有说话。小木塞给我五块钱,说:试试吧,输了算我一半。说完,又闭上眼睛开始欣赏A大调钢琴五重奏的《鳟鱼》:
 
  明亮的小河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
 
  我站在小河岸旁/静静地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
 
  多欢畅/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多欢畅
 
  四
 
  中午放学我故意拖到很晚才走,远远望见棋摊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赶忙过去,人群躁动不安。
 
  一定出事了。我使劲挤进去,青年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只是脸有些发红。一个微胖的男子一只脚踩在棋盘上,高声叫道:再问你一次……呃……一百五十块,下全局,敢不敢?不说话?妈的,你这么个孙子!……
 
  我一看,这不是我们这一带的痞子老六吗,由于他家和我家不远,我们也算熟悉。青年的嘴动了动,轻声说:吹牛算什么本事!……那声音很小,像是怕自己听见似的,但还是被老六听见了。
 
  “我吹牛?他妈的你说谁呢?”老六说着,一把揪住青年头上直立的头发把他拽倒,旁边一个和六子经常混在一起的青年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我一急,赶忙过去拉住老六,说:哎,这不六哥吗?
 
  老六回过头来:哎……哥们儿,好久不见,等会儿!我先教训教训这小子!
 
  我说:走,去我家吃饭!我请客!
 
  他说:好啊,哥儿几个一块去?
 
  我说:当然!
 
  把他拉出人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青年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棋盘上的棋子散乱一地。但已经明显不是昨天的残局了,因为我分明看见,在他抽搐着的身子下边,露出了半个。马一。
 
  走出去几步,老六回过头:两百……敢不敢?
 
  我赶忙说:不敢,他哪敢呢?你瞧他那样……
 
  老六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说:咱哥们儿可好好儿……醉一回。他嘴里满是酒气,垂在我胸前的手里还攥着一小缕头发,一端还连着几丝带着血丝的皮肉。
 
  半路上我送老六他们回家,躺在床上他嘴里还在念叨:就知道你不敢!……孙子……不醉不归……
 
  老六的媳妇怯生生地对我说:他,又闹事了吧?…
 
  我没回答,扭头走了。中午去学校的时候我走的近路,在校门口给小木买了十块钱他最爱吃的爆米花,很大的一包。
 
  五
 
  之后几天我没去过棋摊。在庙会就要结束时,我又去了一次。只见青年摊前的人不少,但多半是看戏的,只有几个没事来散步的老人挤不进去,索性开始看棋。棋盘上的残局更加复杂。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摊位前蹲下,拿出一张一百元人民币。用一个小石头压在棋盘边上,说:下十局。
 
  旁边围观的人一下子愣住了,青年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旁边有人赶过来问:怎么回事?
 
  一个老头很大声地说:这个人赚钱不要良心呀,你说小孩出一百块钱下十局,你能就娶吗?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又接着劝小孩说:娃儿,快拿了钱回家去吧。
 
  小孩咬皎冻得发青的下嘴唇,说:下十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青年愣了一会儿,只好说:请。
 
  男孩开始走棋,青年也飞快地应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飞快地移动。一会儿,男孩说:和棋。
 
  青年不说话,迅速摆出另一个残局。不出两分钟,男孩又说:你没路走了,和了吧!这时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旁边的看客们开始叫好,也有鼓掌的。
 
  青年又摆出新局,我一看,正是我第一天见到的棋局。男孩只走了九步,便说:红方四将一捉,黑方长杀,双方不变作和,此局名为将得好有瘾,解局只是规则问题。
 
  人群沸腾了,此时我已经完全陷入一种飘忽之中。不到一小时,男孩与青年连和十局,人们哄笑着散开了,没人看他们走棋了,仿佛这是一个盛会,而我们的目的只是置身其中。人们开心地笑着,谈论着,迅速向四面八方退去。
 
  天早早地开始发暗,摆摊的商贩都在收摊回家。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恍惚,时间变得缓慢。就物理观点而言缓慢就是指任意短的时间内可视为静止。
 
  人群散尽之后,许久,我也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我走开了十几步,耳朵沉闷得轰隆隆作响,嘚令隆咚锵,嘚令隆咚锵,我努力细细地分辨: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回去吧,爸!妈不怨你了。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君子听我言。
 
  ……我们都找了你两个月了!妈说斗不过他们,咱们给钱就是了。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妈说破了你的局你才会回去,她都告诉我了,他们再不饶,咱们就告法院!
 
  ……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也可能我只是幻听。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把手插进口袋,擦肩而过,暗潮涌动,像一只只颀长的快速运动的车马炮,组成一个巨大的残局。在这个残局中,棋子们单捉自己跟前的路而不变着。没有将帅,无人判负。
 
  我走了进去,却一直想:什么时候停止呢?
 
  我想,应该要一直到我醒来的时候。
关注公众号

17作文,致力于推广新思维、新表达、真体验的新概念作文理念,实时更新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动态。

转载内容版权归作者及来源网站所有,本站原创内容转载请注明来源。

文章评论

图文推荐

最近更新

猜你喜欢

榜单点击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