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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日

作者: 陆俊文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7-30点击:
  
  从我出生到我成年,一直住在这个南方的小城,我以为这是中国的最南端。这个城很小,从东至西步行不过一小时,城南城北的差距也才五六里。十几年前街上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大概是人力三轮车,这几年添了公交,然而三轮摩托仍旧不肯退去。旧街的老房子被拆得所剩无几,摇摇坠坠的残垣断壁,都是些清末民初的建筑,红木的窗子褪了残色,墙面的宣传标语被刷白又被涂黑,抹了厚厚的几层,色泽参差不齐。却也找不到五色的斑斓,总是霉一样的黄色和渗着青灰。
 
  小城的人很杂,从东南沿海迁来,从江南小镇迁来。交汇了各种语言,本地壮族的方言,县城的官话,广东话香港话,福建那里的闽南语,桂柳话,偶尔来几个台湾人自说自话。从很小就得学会听各地方的人胡言乱语,偶尔不娴熟对上几句。我讨厌女人吵架,特别是在菜市场里为了几毛钱七嘴八舌吵起来,还有街坊邻居用自己家乡的话吵成一团。母亲从不在外边和人争吵,在家里却和父亲闹个不休。
 
  父亲有五个兄弟,他最小,算上堂表亲戚,我们是个庞大的家族。家族里四世同堂,过年过节,热闹非凡,在这种小城里人们思想很顽固,看见霞光会笑逐颜开,说是祥兆,若是碰着阴霾,大概会嘀咕着要沾了霉气。烧香烧纸钱的时候我会自觉避开,烦厌那些规矩。祖父母去世的时候要守灵,半夜还有道士诵经超度,沿街做法事,敲锣鼓,奏哀乐,撒满纸钱。趁着祖父去世,家里长辈又开始争夺那些财产,老宅不能变卖,其余据说都让大伯吞了。兄弟们虎视眈眈,父亲整天埋怨着一点油水也没捞到。
 
  四伯一直看不起我们家,虽说与父亲是亲兄弟,可到底没老婆亲。四婶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工作没有,家里的麻将局从天光搓到日颓西山,见别人穿金戴银,就不知廉耻去巴结。大概是父亲太寒酸,又没本事,她见面两三句讥讽也难免。人嘛,也就这一身贱骨头。
 
  父亲读书的年代刚好赶上文革,初中读完就去插队,说是知青下乡,其实也就是下地干活。父亲成家得早,才成年就和一起下乡的女青年结了婚,生下我同父异母的哥,取名叫张朝,父亲大概也就得几个字,至少看报纸还读得下去。至于后来离了婚,原因很简单,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我爸他“五毒俱全”。哥哥就让祖母养着,父亲也不管不顾。
 
  一年后我母亲被连哄带骗上了贼船,嫁给了我父亲。婚后不过几个月,父亲的本性就表露无疑,开始夜不归宿,整日整夜在外边喝酒赌钱。只可惜母亲怀上了我,要不她早和父亲离了婚。可这一纠缠就是半辈子。
 
  母亲娘家在乡下,人长得清秀,念过书,也有文化,年轻到县城来闯荡,进了文工团,表演舞蹈,算是走南闯北,也见过些世面,后来进了单位里做小职员,自己也有些积蓄。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父亲是一穷二白,除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平房和一辆二十八寸自行车外,身上也掏不出几十块钱,请酒婚宴的钱都是母亲出的。我名字也是母亲给取得,叫张默生。我无法理解大人的思想。
 
  我四岁的时候搬了家,自己一个房间,我可以在里边翻跟斗,墙上给我用铅笔画上小人和马。母亲给父亲一笔钱做生意,父亲老实答应了,可没过几天,钱就全输光了。母亲忍不下去闹着要离婚,祖母拄着拐杖拎着哥哥来劝了很久,两人才和好,说什么都是为了我。父亲不情愿地跟母亲道了歉,说以后好好过日子。这样的鬼话,任谁听了也不信。
 
  几年后,祖父去世,祖母也紧随着撒手人寰,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张朝被送来父亲这里,父亲推脱不掉,便让他和我同住一起。哥哥经不住管教,十来岁的年纪整日在外边惹是生非,又时常和我母亲作对。后来休了学和一群所谓的兄弟逃到外边混日子,杳无音迹。
 
  一日家里突然来人让父亲出去一趟,话语含糊不清,只说有哥哥消息。父亲大醉而归。我问母亲,她叫我不要多问。
 
  那几日街上风风火火谈论着某起命案,说是一群混混打群架时死伤了几个。之后这消息便如明日黄花,成不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人们迅速把注意力转向了哪家女儿十六岁打胎三四次,那家儿子被送出国念书。
 
  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哥哥也在那次事件中死去。
 
  我八岁的时候父亲突然说要去经商,逼着母亲向娘家借钱给他做本钱。他出发那天清早就离开,我和母亲都没能送他。
 
  寒露。冬日未至。
 
  邻居阁楼里放飞的鸽子划破那一剑鱼肚白的晨曦,新日升起,尔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父亲从来不会给家里写信,等我大概要忘记他样子的时候他才假惺惺给家里打电话,过年过节他不回来。我和母亲两个人住在公寓的顶楼,最怕从窗口往下看,夜晚让人恐惧,房子旁边是一条公路,穿梭往另一个城市,我不知道父亲所在的是不是那里,只知道夜晚疾驰而去的车子总是发出令人惊悚的声音。
 
  白天灰尘太多,窗子玻璃被蒙上厚厚的灰,家里整日拉着窗帘,密不透风。饭桌上永远是两个人,从讨厌这样的寂静到喜欢这样的寂静,从八岁到十二岁,四年了父亲都没有回来。
 
  父亲临走前把家里的钱掏光,家里一贫如洗。偶尔有些高大光膀的男人来家里讨债,说是父亲之前赌钱欠下的,手上拿着字据。母亲实在拿不出钱,那些人把母亲推开,又搬走了家里的电视机,电风扇一切值钱的东西。母亲把我护在身后,叫我不要说话不要动,我看着这些人凶神恶煞指着母亲破口大骂,我希望父亲可以回来,那样就有人可以保护母亲,可父亲始终没有出现。
 
  放学我不敢去玩,我怕母亲回到家见不到我身影会担心,然而一个人呆着,又有满心的恐惧。我把窗子的玻璃擦得透亮,伏在窗边,拖着晕眩的脑袋往外看,等母亲回来,想像着母亲骑着自行车穿过哪条街,过菜市场,沿公路回来。倘若因什么事耽搁回来迟了,我的脑子里便翻腾出很多念头,我害怕她路上又被那几个凶狠的男子劫持,害怕她太累在路上摔倒,甚至害怕有卡车冲过把她撞倒。
 
  中秋节的时候,母亲娘家有亲戚到城里办事,顺道来家里做客。母亲匆忙去邻居家借了些茶叶,在客人没到之前泡好。那人大概是母亲的表哥,他进门的时候我感到他愣了一下,或许是一眼足以把这个又小又暗又空的房子一扫而尽让他有些惊讶。他问及家里怎么不添电视机的时候,母亲神情紧张笑得僵硬地说拿去修了。那人没多问。我印象中母亲第一次说话,缘由是说不清的。
 
  我想起每次母亲带我回娘家她总会把头发梳得极整齐,不落下一丝一缕,衣服用烫斗熨过几遍,鞋子特意打上油,走山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尽量纤尘不染的样子。我和母亲挤在车子的后箱里,十几个人关在狭小的空间,不通空气,两人又只买了一张票位,母亲硬是蜷缩着让我坐在她腿上,她把我搂在怀里,一路的颠簸让我满心的厌倦。母亲在娘家从不提及她在城里的生活怎么样,直视三姑六婆围着她露出欣羡的神态时,她倒是不紧不慢地挽留住作为一个嫁到城里去女人的尊严。
 
  然而日子却一天比一天拮据,母亲常常抱回一个很大的南瓜,一连吃几天,我有时候生气,实在不愿吃了,就趁着母亲做菜的时候跑到附近同学家玩,然后留下来吃晚饭,虽然不丰盛,但至少有肉吃。然而几次之后我便觉得对不住母亲,就不再抱怨,陪母亲吃各种做法的南瓜。
 
  四婶过年的时候照例过我们家看看,每次她来总穿同一身衣服,大红袍子裹上膝盖,腿肚子被肉色的丝袜勒紧绷着突兀的肉,嘴唇鲜艳得像抹了猪血,让人看着不觉作呕。她看母亲的神情趾高气昂,撅着屁股和胸脯,说话前总会先发出两声像母鸡一般“咯咯”的笑,然后炮语连珠。她见母亲是乡下人,又故意说些刺耳的话语,时不时说起父亲,“咯咯呵,五弟下海经商也有几年了,我琢磨着他大概也该接你们娘俩出去见见世面了,虽说你是乡下人,不过好歹是我们张家的媳妇,怎么说也不能丢人现眼吧,别怪我这个做嫂嫂的不教你呀,看看你穿的都是什么地摊货啊,有空到我那去挑几件便宜卖给你,都是些名牌呢。等五弟什么时候真发财了你们可别忘了我这个嫂子啊!”母亲缄默不语,四婶见也无话可说了,就顺手从我们家抱了个南瓜走人,说是自家人不见怪。我看着四婶的背影心里不断地咒骂,却又不住的想父亲。
 
  然而终被时光冲成泡影,我开始拒绝听到说到想到任何关于“父亲”的词,我对别人的讽刺无动于衷。我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很久。
 
  我喜欢看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漂亮衣服,画着不浓不淡的妆。可那些衣服被装在一个个大红木箱子里,只是隔几年拿出来在阳台拉一条铁丝挂上这些素青的旗袍哂霉。母亲只是穿着它们在镜子前兀自照着,却因过了时穿不出门去,母亲又舍不得丢掉便一直留着。有时候我在想,倘若我是个女子,我就可以穿母亲那些旧衣裳,然后母亲会帮我画眉。然而这样愚蠢的想法又总让我不齿。
 
  母亲有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每次闲下来,便倚着窗台,不厌倦放着同一首曲子《天涯歌女》,江南小调,透着深情浓意。大概因为母亲年轻时跟团里到苏州演出,不知不觉便喜爱上了。
 
  等我十三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便学着照顾母亲,买菜做饭,洗衣拖地。
 
  日子在和着尘灰的窗柩前晃过,像是窗外恣意攀结的蔓藤,悄无声息便是春夏秋冬。
 
  夏至。日光映着远方的云,叠叠如红浪,灰鸽在低空盘旋,托起山头一轮新日。我以为这是新日,却不料雾霭山岚遮住了浮光。
 
  当我觉得我习惯甚至喜欢这样恬淡生活的时候,父亲却拖着一只大皮箱回来了。他用粗犷的声音叫喊着开门,把木门敲得抖落了尘屑,我打开门,却惊异面前的这个男人,我以为是那些上门讨债的大汉,却又有种强烈的熟悉感。眼前这个男人满嘴的胡渣,皮肤被晒得黝黑,皮鞋磨得破旧,一身的慵倦和苍老。
 
  我愣了一下,惊异父亲怎么突然回来了,仿佛隔了一个尘世,陌生又熟悉。六年了,我的心颤动了一下,艰难叫了一声爸。他脱掉鞋径直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这间空房子,又看看我说:“你妈去哪了?”我回过神,拖着他的箱子把门关掉回他说:“去上班了吧。”他笑了笑,两只脚交叉搭着,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妈把钱放哪了?”我迟疑了一下,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父亲扬起一边眉梢,又迅速抚平面部的表情,笑了两声,“默生啊,都这么大了。”他一把把我拉过来,摸摸我的脑袋,“让爸爸好好看看”
 
  “爸,你这些年都去哪了,怎么就都不回来。”
 
  “默生啊,爸是男人,男子汉大丈夫要以事业为重,懂吗?”
 
  “哦”我莫名地点头,“爸,那你是不是做大生意去了啊?是不是赚了很多钱啊?”
 
  “默生,你听爸说,爸呢做生意被人骗光了所有的钱,别人追着你爸还债。你看你能不能告诉爸你妈把钱放哪了?默生?”
 
  “怎么会这样爸?”
 
  “默生,先告诉爸,钱放在哪,待会儿别人急着叫我还钱啊。”
 
  “爸,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父亲掀起我的衣领想要把我拎起来,脸上露出怒色“你说不说啊!”
 
  我挣脱出来,朝他大吼:“妈她没钱!”
 
  然后转身进了房间,锁上门。父亲重重地捶打着门板,暴跳如雷,我可以想象他面红耳赤的样子。
 
  整个房子瞬时翻腾了起来,混杂着父亲嘶吼般的谩骂,还有我感受到他在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人低头不语,房间从罅隙投进一柱光,幽幽的让人浑身冰凉。什么男人,什么事业,呸!我看他是在外面赌输钱,被人逼债逃回来的。
 
  他就这么回来了。
 
  我在祈祷母亲回来之前这个男人可以消失掉。这个母亲翻来覆去等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这个我曾经思来念去坚信他会给我们带回来幸福的男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眼帘。但愿这只是一个悠长荒诞的梦。
 
  可母亲终究是回来了,她看到父亲的时候是露出了些许喜色,问父亲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啊,我……”父亲冲上去唰的给了母亲一巴掌:“你真不错啊你!臭娘们!儿子跟着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拿个钱怎么了,老子真他妈今就抽死你,你说不说钱在哪啊!”我冲上去把父亲拉开,父亲踢了我一脚,把我踹到一边,母亲拦住我,怔怔看着父亲。这时家里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几个光膀子的男人大吼道:“老张,说好的今天你回家拿了钱就给我们的,怎么这么久,你可别耍什么花招啊!”父亲立马冲过去跪在那几个人面前,央求着宽限几天,那几个人拽着父亲的头发,有人朝父亲胸口踹了一脚,青筋暴起,“找死你!”我要冲过去拦住那几个人,母亲死死拽住我,让我低下头,父亲被一阵拳打脚踢后拖出了门。
 
  屋里又恢复了沉寂,母亲红了眼眶,有些颤抖的问我:“饿了吧,我去做饭给你吃。”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我们草草吃了饭,各自默契得不敢说话,连筷子落下也会触动心弦。
 
  半夜,父亲用力敲着门回来,母亲让我无论如何不要出来。我紧闭着双眼,脑子里不断闪现下午那些画面。懦弱,懦弱。
 
  第二日,母亲请了假,照顾躺在床上的父亲。我偷偷瞄一眼,父亲鼻青脸肿,眼睛半睁半闭。母亲给父亲换毛巾敷脸,父亲突然立起身抓住母亲的手,像昨天哀求那几个男人那样,半抽泣地央求母亲:“把钱给我吧老婆,我下次一定不赌了,我发誓,你相信我吧,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母亲叹了口气:“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你做过多少先保证你记得吗?”父亲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直视她的眼睛:“这是最后一次了,老婆,我一定改,老婆你相信我吧……这次你不帮我的话我就死定了……”母亲推开父亲的手,低下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我踱步离去,看见母亲眼角滴落了水珠,迅速化开,干涸在鼻尖,母亲艰难地站起来交代让我自己做饭就出了门去。父亲露出了鄙夷的喜色,掏出一支烟刁在嘴里,吞云吐雾,似乎很得意的样子。我看见他手指包扎着厚厚一层胶布。
 
  我在家里等着母亲回来,直到晚上夜深了,母亲才一脸倦意的推开家门。我一把拥上去抱住母亲。夜里很静,父亲的鼾声像夏日聒噪的蝉鸣。
 
  母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弄到了一大笔钱,递给父亲。父亲只管有钱就行不管钱从哪来。我问母亲,她有些支支吾吾,只说和亲戚借的,可这么多钱,我们家都是些穷亲戚,又怎么会凑得齐?母亲叫我不要问,不要管这事,我就再没提起。
 
  自从父亲被砍断了食指,他便以此为借口,不找工作,混入了四婶那一帮人里搓麻将,久了又喝酒到半夜才回来。昼夜颠倒,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原来家里只有两个人住勉强三餐都不济,现在父亲又这样死皮赖脸要掏空家里的钱,我看着母亲,怕她一个女人撑不下去,便提出要休学出去打工,母亲愤怒地瞪着我态度很坚决:“你要敢不读书,我就从这跳下去!”我不敢作答,父亲在一旁风言风语:“孩子想出去打工也好啊,不读书就不读嘛,读书有什么好的,你生什么气……”“你住口,孩子读书的事情能耽搁吗,你管过这个家吗?!”父亲听着恼羞成怒,抓起脚下的拖鞋就朝母亲脸上拍去。母亲指着父亲大叫:“你还想不想从我这拿钱了!”眼泪盈在眼角,父亲哑口无言,转身蹒跚走回房间,嘴里嘀咕着:“儿子是你的,你爱怎么教怎么教。”母亲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我把母亲扶到床上休息。这事之后就没再提过。
 
  和父亲同住一间屋子令我感到万分痛苦。父亲烟瘾极大,停不下片刻安宁,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烟雾,呛鼻让人难受。我实在不愿看见父亲那副模样,总是刻意避开他,也不带朋友回家。
 
  又或许我根本连朋友也没有,可笑至极。小时候别人家的父母总在背后议论我家里,不让和像我这样家庭教出来的孩子在一起。凡是对我说过我是个没爸孩子的人,我都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至于现在,能听我说话的恐怕就剩影子了。
 
  只要父亲张口和我说话,我总会觉得有他不怀好意。我时常想,如果他在外地的时候就被人打死,或是哪天出门从楼上翻下去摔死,又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母亲怎么办,我还是害怕母亲会伤心。
 
  我不止一次问母亲后不后悔嫁给父亲,母亲每次总是长叹着气,然后叨絮着往事:“默生,你也别埋怨你爸,有些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当年你妈年轻的时候在江苏那演出,和那里一个青年在一起,只可惜他家里不让我们结婚,也只能这样咯。后来他结婚了,我也就死心了,回到这个地方,你外婆非逼着我嫁到城里,说是有面子,匆匆就嫁给你爸。你记不记得你哥张朝,如果当年他妈不走离婚这一步,张朝这孩子也不至于命这样苦。哎,默生,妈给不了你什么,就想让你有个完整点的家。你妈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可活的了,只要看着你长大成人,妈就开心啊……”
 
  或许这就叫做命,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得已。
 
  我成绩不好,母亲坚持要我念高中,说是别像我爸大字不识几个。母亲要我安心读书,要我不要担心她。
 
  周末回家看到父亲总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他呆过的地板上洒满了烟灰,空酒瓶东倒西歪的一地。每日浑浑噩噩,见我走近他,摇头晃脑的叫道:“阿朝,你怎么有空过来啊,啊?!”“我是默生,爸,你叫错了,妈什么时候回来?”父亲甩掉受伤燃着的半支烟,喝了口酒,呼呼大睡过去,不动容,也不不理会。
 
  我把父亲扶到床上,躺好,看清了他越发暗淡的脸,骨瘦如柴的躯体,不禁心头一颤。我冷笑,庆幸自己没有为这个男人哭出来。
 
  我把家里打扫了一遍,边收拾脑子边不停剧烈的疼痛。我不住的回想。我记得小时候上课,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叫《我的父亲》。我没有动笔,也写不出什么,因为我只记得父亲每天半夜回家睡觉,有时会大喊大叫,八岁就不在我身边,我是母亲带大的,如果让我写母亲,我可以写很多很多,可是为什么是父亲。我交了白卷,老师把我留了下来,说了一大堆用心良苦的话。从此我觉得别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那不是一种怜悯,是一种假惺惺。我厌恶那些说我没爸的孩子,我告诉他们,我爸爸会回来的,我爸爸会带好多玩具回来好给我。他们向我吐口水,我不敢告诉母亲,就用冷水浇在身上,说是洗手不小心弄湿了。我在骗母亲,也在骗自己,我坚定我父亲会回来的。
 
  墙上的光影动得缓慢,我看到夕阳落去,看到窗外的车子依旧像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掀起满地的灰尘,听到的依旧是那样尖锐刺耳的回声。只是小时候父亲不在总觉得恐惧,现在父亲回来了,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因为他的存在与否而心欢喜。可我知道母亲会。
 
  我恍过神,母亲进了家门,她一见我就笑得很开心,笑得很美,只是岁月荡过她的容颜,皱纹映照的深浅不一,白丝被光线打得银亮,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我似乎看到从前她每日早起来在镜前梳妆的样子,即使最落魄的时候,母亲依旧一丝不苟。我朝着母亲笑了,心里又埋怨着光阴催人老。
 
  回到了学校,繁重的课业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在数日子,也在苦命读书。
 
  十七岁那年,我省吃俭用攒了很多钱,打算给母亲过一个生日。
 
  母亲生日那天,我向学校请了假,拎着一个蛋糕还有一束花赶在母亲下班之前去她单位接她。转角在围墙的一端,我看见母亲进了一个男人的车子,那男人的侧脸像是母亲的老板,王伯伯,我看他们笑得很开心,脑子不经意闪过什么不好的念头,却说服自己那不过是胡思乱想,兴许王伯伯只是送母亲回家罢了。于是我便回到家中。父亲还在酣然大睡,不分昼夜的睡着。母亲没有回来,我坐在椅子上等着,想着母亲一定会很惊喜。
 
  时钟转过十点,母亲还是没回来,我越来越控制不住我的大脑,我想着王伯伯那么有钱,想着母亲和王伯伯四目相对,想着母亲当年帮父亲还的那么多钱……可我又分明记着母亲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着母亲常听的那首曲子《天涯歌女》里的歌词“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脑子里的思绪缠成一团,一团糟。
 
  我听见钥匙声,是母亲回来了。十一点,等得头昏脑胀。“默生,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用上课吗?”“我请假了妈,没事的,妈今天是你生日你不会给忘了吧,我给你买了蛋糕……”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提王伯伯。母亲走过来拥着我,泪水滴在我肩上,我也紧紧抱住母亲,我的手在颤抖,口不择言:“妈,如果你要走的话,带我一起走好吗?”母亲顿了顿,擦一下眼泪问我:“默生,为什么你说我要走啊。”我看着母亲,压低声音:“你不是和王伯伯在一起吗?你会不会丢下我啊妈?”母亲惊异地看着我“你怎么会这么说?”
 
  这时候父亲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面无羞色地大笑着:“哈哈,你原来是和那姓王的在一起啊,干到那么晚啊,累没累啊老婆,我最近还愁没钱去娱乐娱乐,跟他干那么久又没有多得点钱啊!”母亲冲过去一巴掌打在父亲脸上:“你住口,不要乱说话!默生,是谁告诉你的”“妈,我今天见你上他车了……”“不是的默生,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摇着头,嘴里叨念着。父亲站在一旁得意地笑着:“哎哟,你打我不要紧,跟别人干了就干了呗,还是个有钱人,给点钱打发我就行,免得我哪天不小心把这事说漏了嘴……”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鄙俗的男人,一个丈夫可以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顺手从地上拿起空酒瓶子朝父亲头上砸去,玻璃碎了一地,他流了满头的血,父亲猛地翻倒在地上,我大叫地哭着跑出了门。
 
  我开始恐惧,我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可我发现我脚底踩着血,浑身不停冒着汗。我一路奔跑来到了铁轨旁。火车从这里经过,车轮摩擦发出的细长尖锐的声音,穿过双耳的微风。
 
  我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没有人认识自己。
 
  可我放不下母亲,放不下那个残损不堪的家。我恐惧父亲怎么样了,我无法逃脱我自己。我想其实我和父亲一样懦弱,都是懦弱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醉到不醒人事。等我起来,迷迷糊糊走回了家,我发现母亲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等我,我晃晃悠悠惊醒了她,她叫住我,告诉我父亲在医院,要我陪她去一趟。
 
  医生说父亲的脑袋被撞伤,下半辈子都要痴痴呆呆,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力。我突然觉得释然。如果是这样的话,父亲就不会去赌钱喝酒,就不会把这个家弄得一团糟。
 
  我看见父亲苍老的面容笑得无邪。或许这是最好的归宿。
 
  我在我的世界游离。逆光。
 
  我问母亲会不会走。母亲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是我想错了。王伯伯的妻子娘家在江苏,前些年因为中风,动弹不得,时而清醒时而麻木,却又时常年念起家乡的曲调,王伯伯为了让她妻子开心,便常常请母亲给她唱江南小调。是那首《天涯歌女》。“天涯啊/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两是一条心/人生啊/家乡啊/北望/泪呀泪沾巾/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谁呀谁不惜青春……”
 
  我突然念起了,母亲曾说过她年轻时在江苏那里没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王伯伯是不是她口中的那个人,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惊蛰。春光下的雨色,惊起缠连心头的尘灰。
 
  新日从东方升起,菜市场上从四面八方涌聚来无数的妇人,她们把菜兜里的果蔬翻个底朝天,然后满意地淡出了我们的视线。其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四婶,她在满载而归的路上和一群闲情雅致的女人高谈阔论起她那个突然痴呆的五弟,人们像听着某个传奇一样追捧着她,闽南口音的疑惑,江苏口音的惊叹,也有用白话叨念的,一路轰炸开来。
 
  我南方的小城。破晓。新日。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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