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喊我一遍
作者: 畴昔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6-12-27点击:
“喂,快点回来!”又是她那一贯的大嗓门。
他急忙转过身,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安静些。这女人,在医院也不晓得收敛点。
他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林医生的诊室,布满老茧的双手来回地搓着,“林医生,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看手中的X光片,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那位是你爱人吧。”
这语气似陈述多于疑问,尽管他并不大习惯“爱人”这称呼,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林医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尚宽阔的肩膀,缓缓地说:“虽然,这确切的检查报告要到星期五才出来,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依我的经验来看,这,有可能是胃癌。”
医生的话音刚落,他就突然觉得眼冒金星,双腿暗暗发软,他想,进来时怎么没发现,原来半拉了窗帘的房间里很是昏暗。
他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她那儿,然后努力恢复平常他俩交谈时惯用的淡淡语气对她说:“行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夕阳与地平线在远处接成一幅画,他和她彼此无言地走着,然而她还是不大适应这沉默,她扯开自己的大嗓门,“医生没说什么吧?”
他嫌恶地转过头不看她,也大声地喊回去,“没说什么,没事。”她嗓门还是那么大,能有什么事。早就潜移默化成的习惯,吵吵闹闹让他对她厌倦的习惯,以至他也没察觉到这是在安慰着自己。
晚饭时,她把自己的碗摔在饭桌上,闷闷地说:“胃不舒服,吃不下。”他看着碗里本就盛了不多的粥,倒也不生气,只是拿过她的碗,用勺子把粥里的肉再碾碾碎,嘴上却是没好气地说:“真是穷到惯常了,你知道这粥里的人参和瑶柱到外面要卖多少钱吗?少说也几百块。多少吃点。”
她看着他低着头碾着肉的认真神情,觉得,恍若隔世。
星期五。天不知趣地阴沉着。医院单调的白色不知为何让他感觉很刺眼。他走进林医生的诊室,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虽然他平时总觉得遇到困难就求神拜佛的这种行为愚蠢至极,但是这一刻,他却明白,人在天灾人祸面前是多么渺小。
他看着林医生忧虑的表情,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但他还是不肯相信地向医生投去询问的目光,林医生叹了口气,“是胃癌。”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林医生安慰说:“虽然癌症是很可怕,对此我也感觉很遗憾,但这你爱人的胃癌还不是晚期,所以还是有治愈的希望的,你先别太绝望。”他能做什么反应呢,他只好点点头。
她站在他身边,扯着大嗓门对他说:“你先去办住院手续吧,我想自己出去买点东西。”他想她只是想买些住院需要的日用物品,就点点头答应了。
他办完手续她还没回来,就回趟家拿点东西。等到他再回到医院时,夜已暗下,她却在医院门前着急地张望着,一边不安地踱来踱去。那一刻,他觉得,恍若隔世。
他走上前,她仍扯着大嗓门,“你死去哪了?”他皱着眉,“没去哪,就回家拿了点东西,站在这儿干嘛,进去。”然后她的碎碎念就像魔咒一般绕着他,一路到病房。
他一进病房,就看见病床上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她走过去从袋子里拿出两件崭新的衣服,“一件你的,一件儿子的。”她抬起头,他看了她一眼,说:“今天打了电话了,儿子明天就回来。”她点点头,又扯着大嗓门说;“脱了衣服试试这新的,看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我可以明天拿去换。”他顺从地脱了上衣,也没有一点别扭,她帮他穿上,然后把纽扣一个一个地扣好,最后满意地笑笑,放低音调说:“还挺合身。”他照旧皱着眉,“没事买什么衣服,多浪费钱,我这不是有的穿吗?”她嗓门又大起来,“我怕以后没这机会啦。”他眉上的愁更深了一些,“说什么胡话。”她的个子小,只到他肩膀。他只好,低着头看她。
时光静静地流淌,这几天好像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事实上,他想确实比较难捱点。她要做很多检查,她常在医院里恬不知耻地扯着大嗓门喊,她老不肯吃东西,她老爱念叨爱碎碎念,等等等等。虽然这些平日里早已习惯了,但他知道,其实觉得难捱,并不是因为她给别人带了麻烦而他要不停地道歉,也不是因为她老是耍脾气让他觉得厌烦,而是,距离星期三,做手术的日子一天天地接近了,他怎么努力也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终于,星期三,上午,八点四十九分。她被推进手术室里。
他看着手术室前那个指示灯陡然亮起,心里,突然有种空如大海的滋味。他就这样愣愣地站在手术室前,任儿子和家人怎么来拉他他也不肯坐下。时光一分一秒地溜走,他却觉得,这等待,比那时刻,她穿着大红棉袄跨过火盆脸颊微红冲他微笑的那一刻,他觉着这样就可以简简单单携手走过一辈子的那一刻,还要漫长的多。尽管婚后的日子似乎过得并没想象中那么惬意,她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和邻居大吵一场,她嗓门又大,结果不管怎样都会和别人结下梁子。但是,也是从此之后,他再也没尝到寂寞的滋味了,怎么说好,就是,饭桌上不再空空荡荡只摆着他一人的碗筷,鞋柜里不再只有他一个大老爷们的鞋子,衣柜里不再稀稀落落的只有他自己的衣服,黑漆漆的夜里不再只是他的鼾声独奏,工作到深夜回来时家门前多了一盏灯。身边,多了一个陪伴。他的双腿微微发着颤,他想一定是这几天睡不好,眼睛才会如此酸涩。他看着那个仍旧亮着的指示灯,不觉已过去了三个小时。
四个小时。灯仍亮着。多久前,他曾说过要带她去看一遍日出吧。
下午,两点二十分。指示灯没有一点预兆地暗了下去。家人全都走了过来,但这一切,他看着却像是慢镜头。然而这时候,他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用你那让我徒生厌的大嗓门,再喊我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