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途

　　……我知道她穿了双拖鞋，并且是那种木屐一般的鞋子。在她的鞋子的音乐中，我听到她的父母对她的叮咛如温玉般不绝于耳。随后声音渐渐淡了起来，那姑娘在我的身边坐定，我嗅到了一股精致的化妆品的气息。随后车门打开，那对夫妇一边重复着那些琐碎的交代，一边缓慢地下了车。那位太太的高跟鞋在列车的台阶上反反复复地响，我知道她上了又下，下了又上，直到车上的人有了抱怨，那高跟鞋声才干脆地渐渐远去。

 

　　我耳边响起一声娇嫩的叹息，这让我想起了江南女子微微的娇喘，甜蜜但又是柔美的“嗔”。我知道那叹息来自那姑娘，随即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姐姐，麻烦你帮我把包包放上去好吗？太高我够不到。谢谢。”

 

　　这是一阵甜糯的吴侬腔，那里的女子乖巧怜人，喜欢叫姐姐，叫得人心口酥痒。显然，她没有注意到我是个盲女——我睁着眼睛，目光丝毫游移，我是个睁眼瞎子，一对招子只不过充当门面而已。

 

　　“姐姐，你在听吗？”那声音又响起。依然甜糯如斯，而且谦恭有礼。

 

　　“我知道了，把包给我。”我应道，但我的声音却让我羞愧难当，低沉、喑哑，就像是村中的寡妇。比起姑娘铜铃般的嗓音，我简直就是青蛙。

 

　　我摸索着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的包，然后向后退了几步，像是踩到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我怕极了，连说对不起，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是个瞎子。其实我已经习惯黑暗，习惯无色无光的世界，从不刻意诋毁自己的价值，可是如今在这甜美的姑娘面前，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废物。

 

　　我知道架子就在上面，但是我看不到。我只能笨拙地将双手举高，踮起脚尖，然后将包放下。放下的时候我触到了冰冷的铁栏，我笑了，我想，这应该是行李架了吧。举起手臂时我一直在担心我会做不好，甚至将姑娘的包掉在地上弄翻——那时我将会是多么窘迫啊！那时人人都会迁怒于我，嘲笑我：“一个瞎子，她什么也做不好。”

 

　　当我把手臂慢慢放下时，那姑娘扶住我，让我坐下，随即坐在我身边。我的肩触到她的手；我的腰触到她的手臂；我的手触到她的衣裳。那是多么精致的衣裳啊！镂空的丝线，还有复杂的大面积的刺绣，袖口精致的蕾丝边。她的皮肤光滑，纤细的手腕上扣着金属的细镯，身体散发出甜腻的香让我迷晕。

 

　　不过十秒的接触，我竟从她的身体得到了如此多的讯息。自从我瞎了以后，我触人识人的本领愈来愈明显：我喜欢在阁楼的绣坊中触摸衣料，我看不到它们的颜色和花纹，却感受得到它们的材质——它们的光华所在，气质所在。上天剥夺了我的视觉，却赐予我敏锐的触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恩赐是福还是祸。

 

　　我们重新坐回到位子上，列车缓缓向前驶去，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还有风飞驰而过的声音。

 

　　“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你是……”那甜甜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是瞎子，对吗？”我答道，“你不用道歉，不知者不怪罪。”我轻声笑了起来，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每一次我被人认出是瞎子时，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酸，这次更为强烈。

 

　　“你是哪里人？”我对这姑娘怀着极大的兴趣，她就像是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礼物，我只想拆。

 

　　“杭州人。姐姐你呢？”

 

　　“我是北方人。你的父母很爱你，是吧？”我问道。

 

　　随即身边传来一声叹息，和她刚刚上午那声叹息一样，有些自怨自艾的小女人味道。

 

　　“他们很爱我，很。不可否认的爱，饱和得可以析出糖的爱。但我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这甜蜜的饱和溶液里。”姑娘轻声回答。不同的是，我从她甜腻的声音中读出的哀怨，就像是治嗓子的黄连含片一般，又甜又苦，让人难以下咽。

 

　　“他们对我过分的爱，让我难堪，”她继续说，“他们怕我热，怕我脚肿。就让我穿着木制的拖鞋；他们担心找不到我，给我买手机，又怕丢，就买一双；他们担心我在外地认床睡不着，就往我的背包里塞我的娃娃……”姑娘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语调很高语速很快，就像一只慌张的兔子。

 

　　“你要比我幸运得多，不是吗？”我打断了她，慢慢地清晰地说。

 

　　“我十六岁那年因为医疗事故成了瞎子，从此看不见阳光和色彩。父母在外地打工，我被寄养在姨妈家，寄人篱下，连我自己都觉得碍手碍脚，就像个废人。我觉得自己活着没有价值，只是个吃粮食的机器，这种念头，你有过吗？”我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任何光线，任何色彩，我只是说话，不停地说话，只有这样，我才不觉得寂寞。

 

　　“姐姐……”姑娘显然是被我吓到了，我想，我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一定很吓人吧。那姑娘一腔吴依语虽然甜，但也是吹弹即破的单薄。

 

　　“姐姐，我给你讲讲家乡的事吧。”姑娘巧美也聪明，很快转移了话题。

 

　　我们就这样有—搭没—搭地说话。我索性闭上眼睛，享受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她软软的江南腔混合在—起的天籁之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突然停下，车门打开，一阵清风进来，我仔细地听那脚步声，显然只有—个人上来。那人脚步很快，像是一步跳上车的，看来他很年轻。

 

　　果然，姑娘跟我说上来一个男孩子，个子很高，样子很帅。姑娘说这些时似乎是在调笑，她和所有姑娘一样，对男孩子总是一副清高漠然，心里却渐生情愫的样子，可爱至极。

 

　　那男孩竟走过来，坐在我们对面，姑娘轻轻碰了我一下，她定是笑了。

 

　　他们很快交谈上了，姑娘铜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男孩子亲切地拿出糖给姑娘尝。他们虽初次见面，却似再熟悉不过的朋友，或许是一见钟情吧，我想。

 

　　我从来没有奢求过爱情。谁会对我一个盲姑娘产生爱意呢？我更是没有半分姿色，从十六岁我就看出自己的相貌没什么前途，想必现在亦不会有什么姿色，反而是老了。那姑娘既能讨得那男孩子青睐，必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清丽女子。不然她又怎么会得到父母的娇宠呢？

 

　　在我眼中，姑娘再幸福不过。她那些抱怨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奢侈，是强说愁罢了。

 

　　后来那男孩子注意到我，他好像看到我空洞无神的双目，我嗅到空气中怜悯的气息，我感到心酸，回报他的只是淡淡一笑。

 

　　“我累了，要睡—会儿，你们继续谈。”我说道，假装闭上眼睛，强迫让自己睡着，可是脸上却泛起热来。姑娘和男孩子的交谈就像是火炉，我在他们身边甘心忍受温热却不肯离开。我心里开始咒骂自己，骂自己贱，不知好歹，甚至希望那火炉把我烧得一干二净。

 

　　列车继续行驶着，姑娘和男孩显然累了，都慢慢地没有了声音，他们定是睡熟了吧。我打开车窗，天大概已经黑了，我喜欢夜晚，这让我觉得自己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清风有些凉，但让人清醒，我只想让它们吹醒我的头脑，冷却我灼热的皮肤，抑或抚摸这两个可爱的人儿，我觉得他们的幸福近于完美。

 

　　每当我欣赏他人的幸福时，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胸无限宽广，那是我一直追求的博爱。盲途中，我一个盲女的爱，虽然单薄，却让自己安心和快乐。我虽然羞愧自卑，甚至还有小小的嫉妒心，但是我却活得淋漓尽致。我喜欢一切美好弱小的事物，这些在我的韶光中奔驰而过，溅出迷人炫目的水花，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声响，成为美丽的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