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和他的女人

　　第一章铁匠的女人死了

 

　　村口燕儿的哥哥说，铁匠的女人死了。

 

　　燕儿的哥哥原本是不信这事儿的，因为首先他是听铁匠自己说的。

 

　　铁匠是个傻头傻脑的人，平日里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的。铁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打铁了，铁匠如今就坐在家门口的土堆上，每天嚷嚷找自己的女人。后来有一天铁匠号啕大哭，那哭声一直传到村口。铁匠声嘶力竭，全村的人都听到，铁匠的女人死了。

 

　　要说那会儿，嘲笑得最凶的就是燕儿的哥哥，燕儿的哥哥每天上山砍完柴回来就有意路过铁匠的家。燕儿的哥哥总是带领一帮兄弟细细盘问着铁匠那张幽怨不堪的脸。

 

　　铁匠，你女人呢？

 

　　大牛用满是泥土的手推推铁匠的肩膀。

 

　　我女人，她，她死了。

 

　　铁匠眼眶中又升腾起了浑浊的泪水。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传到村口。整个村子炊烟袅袅，所有的人都听到，铁匠的女人死了。

 

　　铁匠，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的女人呢？铁匠这谎扯得连阎王老爷都要急得尿裤子。铁匠的女人死了，我这儿的名册上怎么没个名儿啊？

 

　　燕儿的哥哥笑得直不起腰。

 

　　大伙儿的笑声与铁匠的哭声飘动着仿佛出了村子，仿佛飘到了三百里地外的直陀山，村里的人一辈子没到过那儿。有一年，村长的儿子想走出直陀山闯闯，不过，没到山脚就饿死了。

 

　　自从村长的儿子死了以后，就没人想过再走出直陀山。谁要是能走出去，在村里就能算个英雄。村子是穷点，不过幸亏老天顺风顺雨，年年有吃有穿。燕儿的哥哥小的时候特别机灵，别人都说他长大了能为村子做点事，他最有希望走出直陀山，走出穷山僻壤，走出个新天地来。

 

　　按说燕儿的哥哥是有名字的，只是很多年前就没人叫了。所有的人都叫他燕儿他哥。燕儿是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燕儿的眼睛像天上的月亮。

 

　　燕儿今年已经19岁了，却不肯让哥哥替她说婆家。村里的男人们都不希望燕儿嫁出去，他们每天路过燕儿家，都会在门口长长地唱上一句：燕儿，燕儿，燕儿的眼睛像月亮。哥哥也心疼妹妹，也就先依着她。村里的人都说，燕儿他哥心肠好，虽说父母死得早，但对燕儿，他是尽心尽力，自己却连个媳妇都没顾上要。

 

　　要说燕儿他哥是光棍，这点倒是和铁匠一样。所以头一回听到铁匠说自己的女人死了，燕儿他哥的心沉沉地被震了一下。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铁匠真的是有女人的，他以为自己连傻头傻脑的铁匠都比不上，他以为真的有女人宁肯嫁铁匠也不嫁他。当然只是一瞬间他这么以为。

 

　　燕儿他哥总是挑最刻薄的话去盘问铁匠，铁匠常常是一片迷茫或者突然间号啕大哭。燕儿他哥每天晚上都要想想明天用什么话去刁难铁匠，有时候没想出来，第二天就懒得去砍柴了，直到想出来了才去。

 

　　有一年中秋，大伙儿高兴聚在一起燕儿家喝酒。燕儿倒酒，动作特别轻盈和妩媚。燕儿他哥是第一个醉倒的，抱着家门口的树嚷嚷要找铁匠报仇。说铁匠小时候抢了他的铁斧头，后来才成了有手艺的铁匠，说铁匠抢了他的女人，后来又把女人弄死了。燕儿他哥就这么哭着喊着闹到了天亮，大家喝完酒就都回去睡了。第二天早上燕儿他哥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树下，盖着被子。

 

　　有一天燕儿他哥回来的时候把铁匠打伤了，他用砍柴的斧子砍了铁匠的腿。

 

　　他们先是吵起来的，铁匠说自己的女人死在直陀山脚下了，他说他想女人，女人可怜，说着说着铁匠又哭了起来。燕儿他哥硬是要让铁匠明白死在直陀山脚下的是村长的儿子，村长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女人呢？后来他们两个越辩越凶，后来燕儿他哥说铁匠就是有女人也是被铁匠这副疯样给逼死的，后来燕儿他哥说要替铁匠的女人报仇要替村长的儿子报仇要打死铁匠。这周围的兄弟一开始是明白的，可是后来也糊涂了，根本分辨不清他们俩在吵什么，直到燕儿他哥举起斧子要砍铁匠，大牛才制止了燕儿他哥。不过这铁匠愣愣的，一点不躲，那一斧不偏不倚砍在他的大腿上。铁匠又号啕大哭起来，人们赶忙叫来了医生。

 

　　铁匠的腿残了，村长说要处分燕儿他哥。

 

　　燕儿他哥说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时为什么要砍铁匠，他说铁匠身上有种妖气，让他走火入魔。

 

　　燕儿他哥被罚每天帮十户人家砍柴，燕儿他哥决定砍柴后再也不路过铁匠的家。

 

　　铁匠的腿残了，但他还是坐在土堆上，时哭时闹。

 

　　也怪，自从燕儿他哥不再来铁匠这儿嘲讽，铁匠开始变得乐观了，村里再也听不见铁匠的哭声。铁匠常常笑，铁匠的笑声似乎可以传到直陀山，铁匠的笑声常常让燕儿他哥在夜里做恶梦。

 

　　第二章：洋人来了世道变了铁匠的女人回来了

 

　　铁匠终于有一天不在自己家的土堆上笑哈哈了，铁匠有一天瘸着腿来到村口坐下。铁匠又唱起歌来，歌声似乎是传到了直陀山那一头去了。全村的人们都听到，铁匠那竭尽欢愉的声音，全村的人们都知道，铁匠的女人回来了。

 

　　燕儿他哥因为受罚背柴火，肩上都是血痕。燕儿他哥渐渐变得有些古怪，燕儿他哥常常会彻夜不回家，或者在家喝酒。燕儿有时候不再拒绝来家说媒的人们，燕儿倒希望自己快点嫁出去，她原来感激哥哥抚养她，但现在，她怕哥哥。

 

　　有一天，村口来了一群洋人和穿着体面的城里人。

 

　　铁匠对着她们唱道：我的女人回来了，我等着她，她原来死了，我等着她，所以她回来了。

 

　　城里人把铁匠唱的词翻译给洋人听，一个女洋人感动得哭了。铁匠看到有人哭了，也撒开嗓子哭得响亮，铁匠哭得张扬，哭得嚣张，似乎喊尽了力气，似乎喊破了苍穹。

 

　　洋人们议论纷纷，觉得这是来自人类最纯朴的失落和悲怆，洋人们决定要带走铁匠。村长赶忙出来，村长向城里人解释说，铁匠是个疯子，带走他会添麻烦。村长说铁匠根本没有女人。

 

　　铁匠在一旁笑得欢，村长气得牙痒痒。铁匠当天就跟着洋人走了，铁匠走的时候一瘸一拐唱得欢：我找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哭成个泪人。

 

　　晚上，村长提了壶酒去找燕儿他哥。村长说对不起燕儿他哥，村长说那次应该把铁匠砍死，这样也不会招来这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招来日后不知会怎么样的祸患。村长说这铁匠确实有些妖气，还和一般的疯子不同。平时胡乱哭哭闹闹唱唱喊喊，没个准儿，今天却特别使劲儿，还唱得有模有样儿的，像是真有这个女人似的。

 

　　那天，燕儿他哥一句话没说。

 

　　等到村长走了，燕儿他哥的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下来。

 

　　燕儿他哥拉着燕儿的手说：燕儿啊，我对不住你。我活着的时候，没给你找个好婆家，现在我死了，要如何放心的下你。

 

　　燕儿怕得要死，燕儿说：哥，你别吓我，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燕儿他哥说：燕儿，哥现在死了，无牵无挂了，要告诉你件事儿，是真的，你要相信我。铁匠他，是有女人的。真的，铁匠的女人死了。

 

　　燕儿吓得眼泪直流：哥，我不信，铁匠后来不是说他的女人活了吗？

 

　　燕儿他哥只是笑笑，满脸是泪地笑笑，他最后说了句：都怪哥活着的时候，没给你找个好婆家。

 

　　燕儿他哥说完就躺下了。

 

　　燕儿他哥后来就没醒过来。

 

　　燕儿他哥被葬在家门口的树下。村长给立了块碑。

 

　　燕儿他哥安葬了没几天，铁匠回来了。铁匠穿得西装笔挺，不过腿还是瘸的。

 

　　铁匠对村长说，洋人答应给他们修路，这样全村人都能去直陀山那头了，这样全村人的梦想就实现了。

 

　　村子里晚上开了个庆祝会，大家想像着直陀山有多高，路有多么难走，大家说到村长的儿子，不禁都红了眼眶。

 

　　铁匠似乎再也不是铁匠了，铁匠不唱歌，不哭哭笑笑。铁匠穿得很整洁，铁匠像是迎接新的开始。

 

　　村长问铁匠，为啥这么高兴。

 

　　铁匠说，我要有个新女人了。

 

　　第三章铁匠做的女人

 

　　公路第二天就开始修了，公路估计一个月就能修到直陀山。村长向他们打听铁匠跟洋人们的事，问铁匠为什么会有办法修公路。

 

　　工人们没有人知道铁匠是谁，他们说有个瘸脚的中秋前来过直陀山。洋人们是凭着直陀山脚下一个用铁做出来女人找来的。听翻译说，这里有一个传说。洋人们找到村子以后，发现了那个瘸脚的人就是做出那个铁做的女人的人，便要奖励他。瘸脚的要求是修一条到直陀山的公路。

 

　　村长想了想，中秋前，就是铁匠开始不打铁的那段日子。那时，铁匠开始疯了。

 

　　村长连夜赶往直陀山，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儿子就是死在这条路上的。直陀山走了3天，到直陀山的时候，村长已经似乎不行了。那时是夜里，天上月光亮得让人心醉。村长看到前边有个人影一样的人物，吓得以为自己到了阴间。接着月亮定神一看，才看清那就是那些工人和洋人们所说的铁做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手指指着他们村子的方向。

 

　　那个女人其实是，燕儿。因为，眼睛像月亮。

 

　　村长不禁坐在地上，兴许是累了，兴许是有些颤栗。村长想，铁匠原来是喜欢燕儿的，铁匠原来觉得燕儿跟直陀山一样遥不可及，铁匠用自己做的铁人燕儿把洋人引到了村子，建了公路。铁匠成了村里的英雄，全村的人会在不久以后知道铁匠喜欢的人是燕儿，即使是作为回报，燕儿也应该是属于铁匠这个英雄的。

 

　　村长突然看见燕儿腿边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在亮，他走过去，发现了一把斧子，是燕儿他哥的砍柴的斧子，燕儿他哥一定是来过了。这把斧子砍过柴也砍过铁匠的腿，兴许更砍过铁匠的心。

 

　　村长把斧子收好，带回了村。

 

　　不久公路修好了，村里很多人都跑去了直陀山那边，只留下一些老人。

 

　　燕儿果然嫁给了铁匠。

 

　　有一天，燕儿他哥的墓被人掘了，他的骨头被人从树下扔到了铁匠老家的土堆上。

 

　　后来晓得这事是大牛干的，大牛从小喜欢燕儿，大牛掘墓的时候说：燕儿他哥，你当初怎么没把铁匠给砍死，为什么！

 

　　至于这件事村长为什么会晓得，村长自己都笑了。

 

　　有一天喝酒，大牛自己说的。大牛现在有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也住到直陀山那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