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困住的城市

　　我住的城市下了雨，先是一滴最为寻常的水珠击中眉心，然后一瞬间，无数水珠来袭，把我密不透风地包裹。我如跃出水面的鱼，升至最高点，时间骤然凝固，水与我停留在固定的时空，如影相随，无法割弃。

 

　　我躺在我的平板床上，像是躺在一层冰凉的绸缎上面，一开始，我的体温细密饱满地保护着我，但是那些微小的寒意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坚持不懈的，慢慢终于敲碎了看似厚实的保护，刺入体内，肆意横流。

 

　　身上的水层欢迎寒冷，透失温暖。

 

　　除了沉默的对抗，还能做什么呢，我本来想找一个朋友倾诉，但是通讯录上的名字与他们的头像一起，在我脑子里排列开来，每个人脸上都蒙了一层雨雾，看不清楚，而我也没有勇气叫任何一个人出列。

 

　　我的手机也很安静，自从我被水珠困住以后，我就突然能够感觉到流失。先是感觉到温度从我体内的流失。然后我感觉到了电量像沙漏一样均匀从手机里逃走，变成一丝气息，一点温度，一个声响，一刹那的亮光。

 

　　第三天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电量的起伏，猜是有人打电话过来了，但是如我所料，被雨水困住的手机，发不出亮光，不会震动，没有声音。它安然地直接放弃了所有对抗。终于最后一丝电流化作了一滴水，在空中漂浮，不规则的路线，似乎没有目的，但是我知道它的终点。

 

　　我的身体比我想象中更加热情地接纳了这滴水。于是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城市，确确实实被雨困住了。我能感受到冰冷滑行的飞鸟。我能感觉到冷面如冰的雕像。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残留阴湿的的昨日歌声。甚至是灰尘，甚至是纸片。更甚至，我还能感觉每个物体的自己的纹理、质地、味道。

 

　　但是我却感觉不到一个人的气息。任何信息。

 

　　让我难受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恐慌。生而为人，却不因为感受不到一个人的气息而慌乱，是何等的恐惧。但是我又那么坦然。

 

　　这样过了几天，我还是活着，我一点都不饿，因为每当我感觉到饿的时候，饿就变成实体了，就成了一小注水流，慢慢从体内析出了。这样的流失，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欣喜，欣喜便消失，我难过，难过便消失。我没了为人的大多数情感。

 

　　没有一个朋友来找我，房间里渐渐空荡，水珠饕餮着一切，我吸收着水珠。我只看见天花板，但是我能感觉到无声的大雨在这个城市肆意侵占。我能原谅我的朋友对我的生死置之不理，毕竟我是初来这个城市，交了朋友，感情也不会很深。但是我不能原谅我的女朋友，她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了，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们睡过了，她除了去当尼姑，就是要嫁给我，她怎么可以对我不闻不问呢。或许她有打电话过来，但是我没有接到电话，她不是更应该着急吗，她就不能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吗？

 

　　我的思想在体内急速游走，血管被摩擦得阵阵发烫，痛感像山洪一样将我浸没，我放弃了呼吸，也许这个时候被溺死是最好的解脱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很多东西是遥不可及的，但是我拥有的爱情也远离我的信仰了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在我内心放弃的一刹那，一切突然停止了。就像急速刹车的轮胎与地面擦出了火花，这些火花点亮了我沉默已久的智慧。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整个城市被大雨困住，那么我的女朋友，她不也是陷入与我同样的状况吗。这个想到点亮了我几乎黯淡的内心。拯救了我软弱无力的世界。

 

　　被雨困住的第十天，或者第十三天，我开始不安。因为我突然有了冲动，冲动源自于爱，是的，我的饥饿、我的焦虑、我的困乏、我的难过、我的忧伤、我的快乐，都可以流失，都可以被水融化，被水带走。但是我的爱，我没有能力给它任何的指令，她却还在牢牢坚守，我能在脑海中浮现我爱的人的清晰的面孔，而不用担心这张面孔会被雨水打湿。

 

　　因为爱情的力量，还是这狡猾的雨困住了城市，留下爱情这唯一的缺口，酝酿更大的阴谋？我不会去想。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顾一切，到我的女朋友身边去，哪怕不能解救她，至少与她一起死去。

 

　　但问题是，我已经无法动弹，本来我已经清心寡欲，像一滩有肉体的水躺在那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捕捉万籁俱静的神韵。可是现在，这滩水有了欲望，于是有了人性，于是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状态就让我非常不舒服。动的欲望支配起全身的每个细胞。

 

　　像是一根蜡烛点在心脏下面，烧烤着那些被雨水包裹得很紧的东西渐渐软化，其实雨水是透明的，我能看到我的贪婪、我的理想、我的丑恶、我的阴暗，但是因为它们之前被雨水困住了，于是我就觉得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我就觉得我如雨水一样邪恶地纯净。

 

　　而要为了爱情救我的女友，这个想法在我体内受精、胚胎、发芽、成长，灌溉它的是婴儿般一样圣洁的雨水。只是雨水从我的身体剥落，开始撤离了，我终于感觉到，外面的雨水越发怒吼着、号叫着。只是先前我的耳朵失去了听到真实的能力。

 

　　所有躁动的情绪都不再安稳了，它们都被我的爱所唤醒，其实我只要我的爱出列，跟着我杀入大雨中，去解救我挚爱的女朋友。

 

　　雨水在我身体上退去后，房间里的物品也都复原了，我不知道先前它们是消失了还是我看不见了。

 

　　我找到我的烟，没有了水，我的身体没有了灵魂，我只能让烟雾去填补那些空洞。一连抽了三根烟，我才开始思考，我才不会去思考为什么有那么一场雨，为什么雨会把我控制住。我思考的是，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要去救我的女朋友，但是现在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不允许我做好充分的准备。思想上的准备是最重要的，经过这么一折腾，我终于知道了思考的重要性，思考的快乐。我宁愿缺胳膊少腿，也不愿意不能思考。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我为什么没有与我的女朋友一起，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女朋友嫌我租的地方破烂，不愿意搬过来，甚至我的准岳母，她对我说，除非你在城市买套房子，不然我才不把我女儿嫁给你呢。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话，秋收的时候，她家里的活是谁顶着天给干的啊，你家里男人死得早，得抓紧引进才可以啊，你才盖了几间瓦片房啊，在我们村，我家里就是富甲一方。你女儿不嫁给我嫁给谁啊，我租的地方是寒碜了点，但是你女儿住的也就是公共宿舍，有什么呢。

 

　　一想到这，我就气得浑身发抖，就这样的女朋友，就她们家里这样对待我，我凭什么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去解救她。我爱她，但是我还有我在读大学的弟弟，我怎么不去救他，我家里还有双亲，我如果不测了，他们怎么办。这些充分充实真诚的理由，暖烘烘地蒸发了我先前愿意上刀山下火海救我女朋友的冲动。

 

　　真是一场魔雨，差点让我迷乱了心智，幸而我自己坚强，挣脱了束缚，被雨淋过，我更加聪灵，我是爱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像是世界上大多男人一样爱着自己的女人一样爱着她，男人之于世界，除了女人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女人呢，可以在年轻的时候为爱情奋不顾身，但是男人呢，只会在事业有成后，为爱情一掷千金。

 

　　我于是又为自己精妙绝伦的观点感动不已，我站在窗前看大雨纷扬，这雨正不像是落下的，像是有生命的一条凶悍的大鱼，游走在这个城市，这条鱼不需要水，需要的是人类的智慧，需要的是人性，人的思想，不要的是，人的爱情。幸运的是，我的所有都还在，一切都没有失去，我的爱情一如既往在我的体内。

 

　　只是我对爱情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我对人生的领悟又进了一层，也许这个城市大多数的人都被雨困住了，都如我先前的状态，但是我却反而被雨水浇灌，被雨水滋润了。现在的我，能感觉到了归来，热量的归来，信心的归来，一丝烟雾的归来，一个火花的归来。我翻开手机，很平静，信息没有归来，或者从来没有抵达。我相信，他们还在受困呢。但是拯救只是关于自己，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完成灵魂的救赎才是真正的救赎，而灵魂的救赎，只有自己才能完成。

 

　　大雨倾盆而下，但是我决定出去走走了。这是一座城市的劫难，我不能躲避，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去应对一切问题了，家里的书籍的灵魂都已经被我纳入体内，空中飞翔的、地下躲藏的，只要有智慧，我就能够吸收。我享受这样的快乐，满足这样的提高。我知道，在我体内只剩下一样东西时候还在坚守的爱情，也并不会因为我身上多了其他情感而失去位置，这样想着，我就安然了。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并没有想到要到哪里去，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把智慧之光带给这座阴霾的城市的心愿吧。我出门的时候带了一把伞，尽管我知道，伞已经失去了效用，但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安全感，我还是带上了伞。而且走在街上，我还打开了伞。

 

　　大智若愚，我为什么不表现得与其他人一样，也畏惧自然，也臣服自然呢？我是这样想的，我为自己在这种巨大勇敢下表现出来的怯弱神色与动作感到满意。

 

　　但是打开伞之后，发生的，却完完全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打开伞之后，我突然发现，被雨困住的城市突然阳光万丈，干净的双明的阳光，利索在刺穿了所有的阴霾与狂乱。而我的伞里，开始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只是这次，不再那么玄妙，而是粗暴地冲刷着我的一刹那的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