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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

作者: 吴益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5-02点击:
  
  呃……还是从一九九八年谈起。
 
  那一年,由姐接我放学回家。我到了十字路口总要停下来,看看电线杆上挂的一块白色帆布牌。市电影院挂上去的。那时少有影碟、网络,看电影的人还比较多。电影院为了吸引观众,在有路灯的路口的电线杆上,挂上宣传牌。用蓝油漆写了片名,红油漆写了主演及放映时间。
 
  若姐周末有空,她就会带我去看电影。但大多时候,我只能吸吸鼻涕,愤愤地走回家,书包都挂在胳膊上。回家我跟我妈说,给我两块钱,让我一个人去看电影吧。我妈则说外面人贩子横行,会趁你不注意牵了你的手,把你带到黑房子里去关起来。后来我看到街头的男女们,走着走着男的就牵起女孩的手,拐进黑巷。我就疑惑人贩子为什么不横行。
 
  大多数的晚上,我待在家里做加减乘除。常咬着笔头想:橘黄的灯光洒在宣传牌上,夜风很凉,今晚演的什么电影呢?然后接着做题:2÷4=88+2=16……然后第二天被老师骂。
 
  那时我读小三,不长个。
 
  读到小四我还是不长个,但已经够胆抓蟑螂吓唬女生了。我吓她们时她们总爱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说:“你真是……色胆包天……啊……啊淫贼啊……”
 
  彼时我姐到省城读书,我妈则迷上了麻将,一玩起来就与世隔绝。这样我有了许多时间自由挥霍。往往是回家吃完饭写几笔作业就飞奔到屋外的一棵大樟树下,与我的几个小狐朋狗友相会,一个个狐模狗样,头发乱糟糟的。其中有个叫“牛角仙”的,生得五大三粗,每次来玩都抹了他爸的摩丝,发分两边,有些许文强的味道。我们的爸爸没摩丝,就都挺羡慕他。他要我们叫他大哥,我们就叫“大——哥”。他擦了鼻涕,咧开嘴笑,露出掉得只剩五颗的蛀牙。
 
  在我们玩腻了许多游戏后,有天晚上牛角仙提议去看电影。我对看电影这事有经验,便小心翼翼提醒他,大哥,电影票两块钱一张。不用票,他说。那怎么进场?他顿了顿,说了一个听起来很专业的名词:浑水摸鱼。我当时觉得他有特务的潜质。而且,说四个字的词语挺牛。
 
  电影院在并不繁华的路段。我们去的时候正值星期六,人很多。四盏挂在墙上的绿盖白炽灯照得路面温暖明亮,五扇大红漆木门通通敞开,头顶“电影院”三个大字气势磅礴。这里像古时的衙门。
 
  一队人从一个弧形的小铁窗口买票,一队人正排队入场,人声嘈杂。入场处坐了一孔武有力的大妈和一枯瘦如柴的大叔。他们挨个检票,手忙眼乱。牛角仙将我们围在一起说:看见了吗?今晚人多。我们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混进去,就可以看电影啦。
 
  见我们半信半疑,他又把我们拉到宣传窗旁,指着窗内的油画道:你们看吧!今晚演《黄飞鸿》。别怕,这法子是我哥教我的。别不信,我哥读六年级,他上次带我混进去时一点事都没有。
 
  兴许是宣传画上黄飞鸿的经典pose让我们有了些底气,于是一个个低头驼背地跟在排队的大人身边,假装他们的孙子、儿子或者弟弟。那时若有大人带了小孩去看电影,小孩是不用买票的,可惜的是自家的爸妈从不带我们去。
 
  我的几个伙伴顺利地过了大妈大叔,站在黑暗的影院内等我。我跟在一年轻大哥后面,故作镇静。大妈为大哥检票,一对狮眼在我面颊上瞟来瞟去,搞得我像叛徒甫志高似的,神情猥琐。正要进场,大妈忽然说,这是你弟弟?这句话差点没把我鼻涕吓出来。……呃……嗯,是我弟弟。还不快进去,小鬼。年轻大哥看着我,拍拍我的头将我推了进去,这一下将我由光明的恐惧推入黑暗的幸福。我感激涕零,鼻涕还是流了出来。牛角仙一把拉过我说,真险。我提了提裤头说,是挺险的。我们就顺着过道往下走,将门口的嘈杂甩在身后。
 
  这次入院感觉与平时不同,以前我姐带我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看戏,毕竟拘束。此番无大人监管,我们像草丛里的蚂蚱疯了似的跳。我第一次发现电影院有这么大,用手摸过一排排可翻转的黄木坐椅,看看背后的红色号码。我们和坐位差不多高,觉着心里欢喜。人群涌进来,我们在人缝中穿来穿去,追追打打,喊着各自的小名,笑声热闹。撞了谁也不抬头,低头就跑。在神秘巨大的黑暗空间里玩闹实在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蓦地,门关了,灯灭了,一道淡白的光柱从后面高台上的小窗射出,铺在缃黄的幕布上,有草屑般的短线在幕布上若隐若现,是老片子独有的画面。放映机沙沙转着,我们不闹了,惊喜地在最前排坐了下来。我们那时对武打片很着迷,总幻想着长大后去少林寺当和尚习武,然后还俗下山,行侠仗义、英雄救美什么的,所以《黄飞鸿》就看得仔细,想学个一招半式的。我尤其喜欢“狮王争霸”那一段,场面宏大,人心大快。我们挥拳划脚,咬牙切齿,不知谁把舌头咬破了,痛得哇哇叫。唯一使我奇怪的是前面两排好座位怎么没人坐。偶尔回头看到好多大人的轮廓“交头接耳”。我说,不可理喻。后来又想电影院不能大声喧哗,又说,情有可原。牛角仙斜了我一眼。
 
  从电影院出来,仍觉得意犹未尽。看到路旁卖油炸食品的摊子,都围了过去,小小的铁网上摆满了鸡腿、臭豆腐、土豆片,香味扑鼻。老板瞥我们一眼,知道我们不是什么有钱的主,一双长筷继续在锅内翻腾。牛角仙问我们谁有钱。我们摇头,他也摇头,但他左脚蹭掉右脚的回力牌球鞋,从鞋垫下抠出一个五角的硬币,在我们面前晃了晃,臭气四散。我们大喜过望。牛角仙选了一串片数最多肉最厚的土豆片推入油锅。一串油淋淋金灿灿的土豆片捞上来,香气逼人。我们每人吃了半片,牛角仙吃了一整片。看着我们瓜分土豆片,老板的眼神极其不爽。
 
  那晚玩得忘乎所以,回去得晚,大都挨了骂,大人们就是不允许自家孩子晚上出来,我回家时妈还没回,由此幸免。这以后我一个人又去过电影院几次,觉得没意思,索性待在家做加减乘除,照样错很多。
 
  后来学校每个学期组织去看一次电影。这样我就理直气壮地向家里要钱,买足零食,头抬得很高。零食多的男生往往更受女同学喜欢。可惜的是每次都看抗战片。其中有三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一是龟田小队长屁颠屁颠地在田埂上追小兵张嘎。这让我想起了牛角仙他爸在巷口追着他打,他爸的胡子跟龟田小队长的一个样;二是国民党打到最后撑不住了,肥头大耳的司令员在电话里大叫:“顶住,顶住,妈拉个巴子!”我特喜欢“妈拉个巴子”,骂得爽快;三是冲锋时集结号号手被机枪扫得手舞足蹈,在地上做“单臂俯卧撑”,拖沓缠绵,就是不肯死。看完影片后每个人都要写观后感。一次就《我的战友邱少云》写观后感。由于我写到最后百感交集,各路英雄豪杰涌上心头,结果就犯了常识性错误,我写道:邱少云舍身炸碉堡的故事多么感人啊!他真是我们的好榜样……结果那篇作文被我们老师当反面教材高声诵读,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我眼角的余光瞥到坐在第四组第二位的我暗恋了四年的女生,她也笑了。从那以后我就不暗恋她了。读高中时忽然想起这一幕,觉得同学们的集体哄笑用“千树万树梨花开”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读小五时学校给我们体检,我琢磨着要有点长进。于是在鞋底垫了三层鞋垫,最终却被告知必须脱鞋。于是小学生手册上的身高数据不增反减,我大叹天理何在。但转念一想,也好,什么时候想去电影院浑水摸鱼了,我的身高优势还在。
 
  不久班上转来一位姓龙的女生。
 
  姓龙的女生叫龙羽。头发卷卷的,皮肤白皙。她说话时眼中笑意涟涟。她美得倾校倾班,我在偌大的小学校园里还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生。我觉得这么漂亮的女生一定不放屁。我对零食、弹珠通通失掉了兴趣,就想接近她,多看看她的眼睛,和她说说话。
 
  放学回家路上,我把这些都跟牛角仙说了。牛角仙问我,你知道现在泡妞都在哪儿吗?他说泡妞我觉得不舒服,说,我还小,不能泡妞,就想和她在一块说话。他说,好吧好吧,那你邀她去电影院。不过,千万别让她爸妈知道。
 
  那天我跟龙羽一块扫地,我偷偷摸摸地递给她一张字条。我写道:龙羽,星期五晚上有电影看,外国片,外国人头发是金黄色的,很好看。我请你去看电影吧。不过千万别让你爸妈知道。
 
  第二天她递给我一张字条,道:好的。她的字很好看。从得到她的回复到看电影的那几天,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比班上其余二十九名男生要帅。
 
  星期五,吃完晚饭。我妈收拾好碗筷说,我打牌去了。我在厕所洗澡,正往脚趾缝里涂肥皂,说,你去吧。说完又用肥皂在脸上抹,洗了两次。跑到牛角仙家借摩丝时,他正乖乖在家看书。他拿了一红色钢瓶在我手上按了两下,一团白沫,说,只剩这么点啦。我爸在家。
 
  我在电影院对面的商店门口见到了龙羽。她一袭白裙,两个马尾辫,楚楚动人。我迎上去说,呃,龙羽,你来得真早。嗯,我刚来。你的连衣裙真好看。我爸爸给我买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棒棒糖,一个给她,又说,那你没让你爸爸知道吧?她笑,说,没有。你头发亮亮的,是摩丝吧?我放心地笑道,是的,我爸爸给我买的。你买票了吗?没,浑水摸鱼。啊?于是我将这词给她解释了一遍,她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我说别怕,你先看我怎么进去,你再跟着进来就行,别不信,这是牛角仙教我的。牛角仙是谁?呃……我哥,他读初中三年级。
 
  检票的还是孔武有力的大妈和枯瘦如柴的大叔,不过大妈的乳房下垂得更厉害了。当我跟着人群鱼贯而入站在影院内洋洋得意时,却看到龙羽仍站在门外,握着棒棒糖不知所措。我就急了,使劲向她打手势让她进来。她张口说着什么,可门口人声嘈杂,我听不见。人很多,推推搡搡,我看到她哭了。我大喊道,喂,龙羽,你进来啊。
 
  终于引来了大妈的狮眼,指着我道:唉,唉,那个小孩,你出来,出来。
 
  我一下闪进电影院,不停地跑,甩过一排排座位,回头看见门口的黄色灯光下,龙羽的脸,愈渐模糊。
 
  电影开演时我没跑,没闹,屏幕太亮,我离开前排在中间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着屏幕上的外国人,觉得他们金黄的头发也不是很好看。我边吃棒棒糖边想,龙羽为什么不进来?想着想着就哭了,我舔了舔泪水。棒棒糖甜,泪水很咸。旁边一叔叔忽然问我:小朋友,你几岁了?我说,我十八了。
 
  第二天上学时在路上碰见龙羽。我走到她身旁想要说什么,她却扭头快步走掉了。其实我只是想问问,我给她的棒棒糖她吃了没。
 
  后来我不去电影院了。
 
  不知何时起,我饭量惊人,骨头开始苏醒,个头像蜗牛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上爬。与此同时,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们,搬家的搬家了,转学的转学了。牛角仙是在初一下学期末走的,说是和他爸到北京做生意。临走时他送了我半瓶摩丝,说,后会有期。那时他已不用摩丝了,改用嗜哩水。我说,我们长高了,再不能去电影院浑水摸鱼了。他说,那就买票吧。不过涨价了,三块钱一张。
 
  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我妈对我说,儿子,妈今年把麻将戒了。你考一个好大学,考上了妈再打牌,否则妈永不摸牌。你好好读书,妈下半辈子的人生乐趣就在你手中了。我说那隔壁王大婶她们不是三缺一吗?我妈说,你高三了啊。我感到身负重任。
 
  某晚学校破天荒地组织在操场看电影。我们搬了椅子散坐在操场上。谈恋爱的双双对对,不谈恋爱的三五成群,想谈没对象的形单影只。我属于其他,坐在角落里看看人,看看草,看看电影。很少有人关心白色墙壁上演些什么玩意。有人告诉我市电影院快撑不住了,到处联系学校放“慈善”电影。次日每人收了三块钱的放映费。我忽然意识到电影院快没了。
 
  逃了节晚自习。
 
  夜风不凉不暖,路灯昏昏欲睡,偶有红男绿女路过。爬山虎在斑驳的墙壁上随风侧过脸去。电影院模样依旧,只是木门上的油漆一块块脱落了。门口“电影院”三个大字风烛残年,摇摇欲坠。奇怪的是我看到它时失落中竟隐隐有欣慰感。
 
  我到小铁窗口买票,却发现铁窗紧闭,不说话。再到大厅看,空空如也,没人排队,没人检票。旁边一扫地老头告诉我,电影院近几年亏得厉害,早就不营业了。每天放着同一部电影,不收费,进出自由。
 
  老头像是被谁撂在这儿的。
 
  进门时看了看入口处的长椅,长椅上的红漆被磨压出了屁股形状,露出原木色。我当时很想看到检票的大妈,然后跟她说,得,大妈,这是我的票,您看好。低头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坐在最后一排,我两侧是长长的空缺的座位,但它们似乎更像是忠实的观众。影院内黑暗、空荡、阴森。望着头顶的淡白光柱,由窄变宽,有灰尘在光柱中游动。我就想了很多东西:影院内到底有多少个座位;检票的大妈为什么老抓不到逃票的小孩;龙羽当年在入场口到底说了什么;牛角仙的球鞋里究竟还藏着多少硬币……
 
  老头提着簸箕和扫把从我眼前经过,顺着排排坐椅往下走。我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踽踽地向光屏靠近。
 
  电影完了。头顶的光柱像长长的白绫收回。我起身准备回家,忽然感觉影院内鬼影幢幢。
 
  影院深处传来了老头的咳嗽声。我走出了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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