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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影像

作者: 贺伊曼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6-22点击:
  
  一
 
  梨花村的少年王天天抱着一只黑色纸风筝站在田野上,在他身边直直站立着三个和他一样年轻的身影,旷野的风穿过一棵棵白桦树的缝隙纷至沓来。天色微蓝,像刀刃上的光。
 
  “嘿,你这是燕子吗?”其中一个脸上肥嘟嘟的男孩儿聂小胖突然间打破沉默,他的双手在风筝之上摩挲着说道,“你不知道燕子的尾巴像一把剪刀吗?你这哪里有剪刀呀!你的剪刀在哪儿呢?”
 
  “别使劲摸,小心烂了!”王天天皱着眉头打开聂小胖的手,又仔细检查了风筝。固定燕子身体的是两根吃完的冰糕棍儿,用细线紧紧绑在一起。一旁站着的瘦高男孩儿杨明亮嘴角微微上扬,他估计王天天粘风筝的时候往糨糊里掺多了水,黑燕子看起来不太结实,蔫蔫儿的。
 
  “你这哪儿找的这么厚的黑纸啊,我家里都只有白的。”个子最矮的男孩儿陈元军问道。
 
  王天天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来:“这是我爹给我的,我爹还会用这纸叠元宝,他会的可多了,他什么都会叠。”
 
  “那他怎么没教你给燕子剪个尾巴啊!”聂小胖说着就笑了,“没尾巴的燕子,啧啧,像条鱼。”其他人听了也都哄地笑了。王天天脸上挂不住,忙摆手说:“嘿!像条鱼怎么了,你们还不是连个像条鱼的风筝都没有!”
 
  嬉笑的少年突然沉默了。
 
  他们站在微蓝的晨曦中,用饱含深情和艳羡的眼神盯着王天天手中那只用黑色纸和冰糕棍儿扎起来的风筝。白桦树在他们身后发出“哗哗”的声响,时而细密如丝,像野兽迅疾穿行于丛林。
 
  二
 
  杨明亮一进门就冲他爹杨致富喊道:“给我彩纸,我要扎风筝的彩纸!”
 
  杨致富坐在炕上眯着眼睛看电视,电视里正放着农民种树发家致富的新闻,看都没看他儿子一眼。
 
  杨明亮见他爹像截木头似的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家里有彩纸,我要扎风筝用的彩纸!”
 
  杨致富把头扭过来看着杨明亮,脸上眼里都写着不耐烦:“什么彩纸,哪儿来的彩纸,没有!”
 
  “不可能!”杨明亮满脸涨红,口中还因刚才奋力的奔跑而喘着粗气,“我知道家里有彩纸,我见过的,你快给我,我要扎风筝!”
 
  “扎扎扎,扎什么破风筝!有空还不如去给我热碗丸子汤,你妈这是要饿死我!”
 
  杨明亮听见杨致富的话,一下子瞪起双眼跳到电视机前,他冲杨致富嚷嚷道:“没空!要饿自己弄饭去,这一个星期你们没人给我做饭,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给我纸,我知道家里有彩纸!”
 
  电视机荧屏被杨明亮的两只胳膊挡住了,杨致富站起来刚想发火,又坐了下去。儿子的话提醒了他,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他到底干吗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挺对不起儿子和老婆,但他要干的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们,他可不能保证老婆那张爱翻闲话的嘴足够严实。杨致富穿了鞋站起来,杨明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以为杨致富会走过来给他一巴掌。但没有,杨致富趿拉着棉鞋慢慢悠悠经过他身边,径直走进里屋。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红色的纸。是那种剪窗花用的红纸,可以当口红使,手指头使劲一抹就红得像沾了血。
 
  “这是你妈抹嘴唇用的,可别跟她说是我给你的,听见没有!”杨致富把纸递给杨明亮的时候警告似地说,然后又脱鞋坐回炕上看他的新闻。
 
  他竟只说了这个。杨明亮想。
 
  但他并没有多想,那一大张红纸艳得晃眼睛,把他别的想法都从脑袋里驱赶走了。那时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终于能够有一个彩色的纸风筝了。
 
  三
 
  打从那次王天天亲手做的燕子风筝亮相以来,放风筝就成了几个少年重要的娱乐项目,除了王天天之外,其他几个男孩都想要—个属于自己的纸风筝。从前他们只是拿塑料袋子,吃完的冰糕纸用线串起来,逆着风往天上一扔,然后玩命地奔跑,就能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兴高采烈地飞舞在天上。但自从黑燕子出现之后,他们的欲望就升级了,他们不再满足于塑料袋子和冰糕纸,他们觉得还是真正的风筝好看,玩起来带劲,他们并不介意这只风筝本身燕子不像燕子鱼不像鱼。
 
  但当杨明亮拿着他的大红色燕子风筝出现在伙伴们面前的时候,男孩们还是抑制不住地笑了。
 
  “大男人干吗扎个红色的风筝啊,也太娘儿们了!”
 
  “是啊,太娘儿们了!”王天天笑着说。
 
  “娘儿们个屁!”杨明亮挨个往他们屁股上踹了一脚,“再娘儿们也比你那个鱼不像鱼燕子不像燕子的玩意儿强!你们瞅瞅,我这只燕子可是有剪刀尾巴的。”
 
  王天天被噎得不说话了。
 
  “而且,而且我这个做得比王天天的好,你们摸摸,粘得多牢固啊,为了做这个我可是拆了家里一个洗菜用的竹筐子,我妈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死我。”杨明亮又说。
 
  “你真有种,我妈就不许我扎风筝,说我吃饱了撑的。”聂小胖摸着风筝不无羡慕地说。他伸开手发现手指头都被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又遗憾地添了一句,“就是掉色。”
 
  “要不你俩比一比吧,看谁的风筝飞得高!”男孩陈元军突然冲着得意的杨明亮和悻悻的王天天说:“谁输了就把风筝给我和小胖玩儿!”
 
  “对啊,比一比!”聂小胖激动地朝陈元军肩膀上拍了一下,为他这个点子而产生无以名状的兴奋,“输了的风筝送我们!”
 
  杨明亮看着王天天,王天天也看着杨明亮,一时两个人都没说话。最后杨明亮抬起头说:“比就比,输了的风筝送你们。”
 
  “太棒了,嘿!”聂小胖高兴得直拍大腿,他想,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拿到一个风筝了!
 
  王天天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两声。掏出线轴,犹豫了一下,然后逆着风把风筝往天上一抛,拽着线开始跑起来。他一开始跑得很快,等到风筝慢慢在空中升起来的时候他渐渐放慢脚步,他左手拿着的线轴是一根削得光滑的粗木棍,上面缠着从家中针线盒里偷偷拿出来的细白线,他右手一边放线,一边时不时轻轻拽正风筝的朝向。一会儿工夫黑燕子就飞得老高。
 
  杨明亮自然没有王天天放得熟练,但他想起从前也曾把穿了线的冰糕纸放得和田野上最矮的白桦树一样高,心里就有了底。这只风筝做成之后还没有试飞过,但杨明亮心里隐约觉得它能飞得特别高,比以往他放过的所有东西飞得都要高。他抑制着内心满满的紧张和兴奋把红燕子抛向空中,他慢慢地跑着,缓缓地放线,看着红燕子一点点飞向空中。
 
  “太牛了,明亮,它飞得真高!”聂小胖和陈元军仰着头激动地喊道。他们几个,包括王天天,在那天下午都看见杨明亮新做好的红色燕子风筝慢慢飞过王天天家的大烟囱,飞过田野上最矮的那棵白桦树,最后傲然蹿到了整片白桦树上空,变成一个红色的小点。杨明亮冲着小红点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他扭头看着王天天,王天天似乎已经不想放自己的风筝了,他呆呆地看着小红点,眼中又惊又喜。
 
  “嘿,怎么样,我赢了!”杨明亮冲王天天喊道,心里的得意又蔓延出来。王天天含混地“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小红点。杨明亮更高兴了,他觉得眼前和他一样激动的小伙伴们一定不知道昨晚他是如何问杨致富要到风筝纸的,他是如何愤怒地用双臂挡住电视,冲着杨致富大喊他想扎一只风筝的愿望的。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他从杨致富手里接过红彩纸的时候身心都兴奋得发起抖来,他钻进屋子里连夜和剪刀糨糊做伴,小心翼翼做好每一个细节,直到天色微亮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只风筝。他那时候的心情,他们一定不会了解呀。
 
  “噗”的一声,杨明亮眼睛还盯着王天天的脸,手中沉沉的坠感却突然间消失了。他猛地回过头来,看见空中悠然划过一丝亮白的线,而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粗木棍。
 
  杨明亮呆立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白桦林上空的小红点,它还在那儿,并没有消失。
 
  太阳缓慢没入白桦林,王天天家屋顶的大烟囱被镀上一层金边。田野上立着同样被烫金色的四个人影,他们统一默契地望着白桦林上空某处,眼中充满无以名状的落寞。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数分钟前才做出的赌注,眼看回家的时辰就要到了,他们仍然像绑牢的稻草人一动不动地立在田野上。
 
  末了王天天收起自己的风筝线,走到杨明亮跟前说:“这个风筝给你。虽然不太好看,我也不保证它是否结实,但还是给你吧,你就别伤心了。”
 
  杨明亮看着他的好朋友王天天,心中升起了一些感动,但随即被伤感覆盖住。他冲王天天颓然地摆摆手,说:“谢谢你,天天。”然后抓了抓头发,转过身,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
 
  四
 
  在红燕子风筝飞走了的那个晚上,杨明亮回到家的时候杨致富正盘腿坐在炕上数钱,桌子上难得有冒着热气的饭菜。杨致富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笑,他观察了一会儿杨明亮,突然问:“你的风筝呢?早上不还拿着出去的吗?”杨明亮没理他。杨致富低头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说:“看你那张脸就知道是挂树上了,你们就不应该在桦树林边上放风筝,不过没关系,昨天给你的纸不是有好大一张吗,你再做一个,再做一个出来保准不会再挂树上了。”杨致富说完又笑了一下,”保准不会再挂树上了。”
 
  杨明亮没有仔细分析他爹杨致富最后的这句话,那时他还沉浸在失去风筝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他表面上不哭笑不说话,心里已经把自己骂了千遍:你就不知道把风筝线末端绑在线轴上吗?真是个大傻帽!
 
  后来,过了没多久,杨明亮站在王天天家后面那片田野上.看着吊车将田野尽头的白桦树一棵棵连根拔起塞上卡车,装满白桦的深蓝色卡车列着队从他身边缓缓驶过,他才终于体会到杨致富话里的含义。三月末的空气仍然清寒砭骨,杨明亮站在空旷的田野上茫然四望,他的红燕子风筝曾经高高地飞在白桦林上空,如今那密密麻麻的白桦树竟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他甚至连那个闪亮的小红点曾经傲然占据着天空的哪—个位置也想不起来了。杨明亮有些莫名其妙,他内心隐约意识到白桦林的消失和他爹杨致富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具体是什么联系他始终想不明白。他只是好奇,那些卡车要把一棵棵的白桦树运到什么地方去?
 
  直到王天天一家搬离梨花村。
 
  那天杨明亮用剩下的红纸又做了一只风筝,他拿着新风筝跑到王天天家里,他像往常一样隔着院子外围的墙壁大喊王天天的名字,但是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答应。院子里堆了很多东西,过了一会儿王天天拖沓着步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看着杨明亮说:“明亮,我要走了。”
 
  “去哪儿啊?”杨明亮奇怪地问。
 
  “我家要搬走了,搬到城里去了。”王天天沮丧地低下头,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说,“我爸说他赚了大钱,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们要搬走的。”
 
  杨明亮愣在原地,像没有听见王天天说了什么一样,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一句话也没说。
 
  “我真舍不得你们,真的。”王天天抬起头,“但你别伤心了明亮,听我爸说你家过不久也要搬进城里,到时候我们就能见面了。”
 
  “为什么?”杨明亮惊讶地说,“谁说我家要搬城里去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王天天睁大眼睛看着杨明亮,他说,“那片白桦林,就是被你爹和我爹给卖到城里去的,这次你我两家都赚了钱的,难道你爹没跟你说吗?”
 
  五
 
  很多东西都是突然一下子不见了。对,就是突然一下子,都不见了,杨明亮想。田野上的桦树林,红色的燕子风筝,还有好朋友王天天,就连王天天也他妈的走了。杨明亮想不明白为什会这样,为什么很多东西一夜之间从身边消失,而他原本以为他们应该一直待在那儿,待在身边,像太阳一样每天都能看到。
 
  “没什么东西是你一辈子都有的,不可能。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你看,白桦林没了,咱家不是多了几万块钱嘛。切,这树可真值钱。”杨致富盘腿坐在炕头上笑着。
 
  那晚杨明亮做了一个梦。他觉得这像是一个梦又似乎不是梦。有时候他分不清自己是生活在梦中,还是无边无尽的梦境时刻浸淫在他的生活里。在那里他和聂小胖、陈元军还有王天天四个人爬上村口那棵老槐树,王天天在树皮上刻了“杨明亮大坏蛋”六个字,他以牙还牙,也转身去刻了王天天的名字。后来他俩就打了起来。再后来,他们四个又跑到王天天他家后面那块田野上放风筝,他们使劲拽着轴线,他们大声叫喊着,费尽心思不让风筝挂上四周黑漆漆的树杈。他们穿着没有袖子的白汗衫,奔跑起来在身后鼓成饱满的帆。在那里小伙伴王天天并没有离开,白桦林也依然伫立在田野尽头。
 
  六
 
  杨明亮记得他曾经拥有过三个小伙伴,一只红色的燕子风筝,一大片白桦林和田野。而后来他们中间的一些消失了,另一些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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