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拉，我能看见你

　　虽然，我闭着眼睛也看不到自己，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

 

　　——《蓝色大门》

 

　　一

 

　　我愣了很久，手指在《蓝色大门》的封套上按出指痕，终于还是塞进了旁边的桌肚，然后离开教室。

 

　　我知道左拉拉不会原谅我，第二天我要求班主任把她的座位从我身边调走时，她看我的眼神，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

 

　　我至今还无法抹去这个女生成为我同桌的那一刻。她朝我走来的姿态，那一瞬间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左拉拉不会知道。如同所有的绝望一起堆砌到最高点，忽然就被人硬生生地扒开一条缝隙，单薄的光亮便从那里透出来。就是那样的瞬间。

 

　　而上一个瞬间就在这之前，班主任拿着手中被夏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名册，叫我的名字，穆珏，第四组第三排。我拉了拉围巾低着头在已经坐在位子上的同学的审视目光下坐到那个角落。窗户外面的天空被熏烤得透蓝。而接下来的一瞬间内，一切发生了改变。还不熟悉的同学在互相交谈，门口走进来的那个女生被老师叫着坐到我旁边，而我忽然感到脖颈一凉，有丝绸滑过的触感，我的心一晃荡，然后是后排猝然的叫声。

 

　　所有的声音在那个并不尖锐的叫声中停却，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我遗失了掩饰的脖子上。后排恶作剧拿走我围巾的男生尴尬地愣在一边，手中的围巾像尘埃一般飘落下来。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僵硬，感觉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供人观摩的雕塑。那个已经走到我身边的女生忽然缩回了脚，她的声音极为尴尬：“……老师……我……能不能换个位子，坐在这里看不见。”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老师笑得勉强，搓了搓手道：“那……黎捷，你坐她旁边吧。”她指了指门口的一个男生。

 

　　黎捷从教室门口的阴影处走出来，他的五官紧绷在一起，脸色有点难看。我却一惊。他朝我看了几秒，很久都没有动。终于把我最后一点自尊踩扁。在这样无声的羞辱和绝望中，我就像一个小偶一样呆在原地无法动弹，时间的分针每走一步都似乎在我胸口剐一刀。就是这样真切的感觉。然而就在那样的静默中，一个女生的哧笑令所有人愣住。她的声音响亮而突兀，轻易地烙在我的心口：“一个位子还讨论到现在，没人坐是吧？我坐。”我低着头，听到身边位子被拉开的声音。左拉拉，就在那一刻，像个超人一样来到我身边。我始终低着头，强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才“啪嗒”一下掉在了课桌上了。

 

　　三

 

　　霸道而任性的女孩子，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不是递给我擦眼泪的纸巾，而是指着我桌肚里躺着的《蓝色大门》小声叫起来，哎！你也喜欢这个片子吗？

 

　　我当即愣住，止住了眼泪。

 

　　她深黑色的眼睛里有我呆滞的面容和大片白色斑点的脖颈，却没有其他情绪。

 

　　我愣愣地答非所问，你不怕我？

 

　　她嘲笑，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玉皇大帝还是王母娘娘。

 

　　我有点想笑，但她的下一句话立即让我的表情僵住。

 

　　白癜风，对吧？

 

　　然后她脸红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说话比较直接。

 

　　哦，没关系。

 

　　你介意我看一下吗？

 

　　我看着她。是的，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更没有暗讽。完完全全的干净。

 

　　于是我说，不介意。

 

　　我只是怕她吓到。我清楚我本来咖啡色的皮肤和突兀的大块白斑的组合会有多么丑陋怪异，被白色腐蚀的表皮层，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诡异的斑纹。

 

　　你叫什么名宇。她放弃观察，抬起头问我。

 

　　穆珏。

 

　　我是左拉拉。名字比你好记。然后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得意地笑了一下。我心想，她真是好看。

 

　　能有这么好看笑容的左拉拉，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喜欢。相对于沉闷呆滞的自己而言，她真是金光闪闪的存在。我只会每天躲在角落踏实地做着每一张模拟卷子，左拉拉每次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就皱眉头，穆珏，你累不累啊，以后陪我出去玩，闷都闷死了。我说不行啊，我功课太差要补上去。左拉拉就笑，这么简单的东西，本小姐教你，立马就会。

 

　　可我的成绩始终像死海一样没有波澜。左拉拉最后握住我的手说，同志，革命之路太过艰辛，容小弟先走一步了。然后她把我桌肚里的被尘埃附上浅色阴影的《蓝色大门》拿出来，让我们也忘却学习这条革命之路先走一步去看这个片子吧！表情真诚地让憋笑憋得内伤。我看了讲台上的老师一眼，确认她转过头去写板书了，才说，你不是看过的嘛。左拉拉不置可否，那就再看一遍。

 

　　四

 

　　我们挤在我狭小的卧室里，荧屏闪动的光淋到我们身上。这是我第一次带同学来我家。或者说，这是第一次有同学愿意来我家。桂纶镁的声音从电视机里透出来，清澈明朗。容貌远不如成名后，但带着十七岁特有的味道，短发，眼神倔强。左拉拉说，我喜欢她笑的样子。我说，她笑起来没你漂亮。然后左拉拉笑倒在地毯上。我挠挠头说是真的。但我喜欢桂纶镁的声音，如同被风过滤过，透到心上一晃一晃的。她的车子和陈柏霖的车子并肩，男生朝她看去，然后露出明朗的笑。我的思绪在那一刻微微走神。

 

　　自行车。红灯前并肩。绿灯亮。男生骑车往前去，遗落下的DVD盘在地上孤独地躺着。我看到它的封面。少年花衬衫被风扬起的背影。然后把它捡起来。

 

　　那个遗落碟的男生就叫黎捷。

 

　　这个在那天拒绝做我同桌的男生被安排在我后面。我知道每天他抬头看到我丑陋的脖子有多痛苦。他真是有理由讨厌我，我知道他喜欢左拉拉。是啊，左拉拉这样的女孩有谁不喜欢。黎捷用他那得过奥数冠军的脑袋想了好久都无法明白为什么左拉拉会选择坐在我的身边，坐在我这样的人旁边。因为我，他甚至无法找到和左拉拉独处的时间。

 

　　我上课的时候会偷偷问左拉拉，你觉得黎捷怎么样。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眼光瞥到《蓝色大门》的封面上说，我觉得他没陈柏霖帅！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直到班主任脸色铁青地站在我面前。我被罚站在讲台的角落。学生的目光在黑板上游移了一阵便会有意无意地朝我瞥过来，然后再低头和身边人小声说两句话。我别过头假装没看到，盯着自己的脚尖。午后的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出来，铺洒到我的脖颈上，但是我感觉不到温暖。医生说波长300-400nm的紫外线对我的病有帮助，我不确定这些阳光算不算。我只觉得自己在这些目光的紫外线照射下快要病情加重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室，有两个女生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用小而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真恐怖，白癜风。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忽然有人挡在了我的面前。我只能看到左拉拉很红的耳根。她凶神恶煞地拉过那个女生的肩膀大声道，你再说一遍！我从来没看到左拉拉这个样子，那个女生显然也被吓傻了，话都说不出。她的同伴先反应过来，推了左拉拉一把，干脆也大声道，怎么样，她就是白癜风，谁不知道啊，你来掺和什么劲。左拉拉走上去把那个女生逼到墙角，她声音不响，但是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你敢再说一句，我就废了你的嘴。左拉拉不是真的超人，可是她的表情怖人，周围的学生没有一个发出声音。如同戏剧一般。我把头别过去，阳光把眼睛刺得水光一片。看，她多么霸道，明明自己这样说我，却不允许别人说。

 

　　左拉拉为了我彻底让所有的女生都对她敬而远之，可是她从来不在乎。

 

　　五

 

　　可是别人不会这么想，比如黎捷，比如班主任。

 

　　对于任何人来说，我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只有左拉拉不会这么看。对于她来说，我这个病就和感冒一样，一点都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比感冒还小事一桩。她说，人家感冒还会传染呢，你这个有什么……把我弄得哭笑不得。若是有人敢盯着我看超过两秒，左拉拉就会恶狠狠地瞪回去。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当心别人把你当做母老虎。她便恶狠狠地钩住我的脖子。她的手臂在脖子上有凉凉的感觉。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眼中躲之不及的我可以让左拉拉无所顾忌。

 

　　在教室里巡查已久的老师也不会没看到这个动作，她把左拉拉拉到身边。左拉拉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学生，读书成绩好，嘴巴又甜。班主任的嘴一张一合，左拉拉低着头不说话。我看到那个女人朝我扫视过来的眼神，赶紧低下头，然后模糊地听到一句“离远点，你不怕传染啊”。

 

　　那天我一直低着头没有和左拉拉说话。

 

　　这样的冷战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我一直没有抬起头正视左拉拉，却能感到从讲台上传来的寒意。那个年事已高的女老师在左拉拉话音刚落的当口揪起一张白纸就朝我脸上扔过来，白纸“啪”地一下贴到脸上，感觉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她颤抖着声音说，你给我滚出去，以后不要上我的课！我低着头不说话。即使一直被人嘲笑，我也从没受过这般羞辱。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包括左拉拉。我多么希望左拉拉能够冲出来帮助我，就和那次坐在我身边一样，可是我不敢奢望。她有什么义务要为我一直出头呢？可在无比揪心的沉默之后，我终于还是听到了左拉拉的声音。像是打开了天窗的黑洞，透出风来。

 

　　她只说了一句，声音执拗冷静。

 

　　老师，那是我写的。

 

　　那天左拉拉被叫到了办公室。一上午没有回来。那天放学我看见校门口候选优秀学员的名单上左拉拉的名字被完全涂黑。

 

　　后来我在回家的路上打开那张纸，看见上面写着：据临床验证，白癜风患者不会传染任何人，老师没有资格侮辱学生人格。

 

　　六

 

　　我看着《蓝色大门》的封面，男生的背影在空气里显得绵长而单薄。

 

　　同一天，黎捷把我一个人拦在了教室门口，他的神情冷漠，语态分明：“请你离开左拉拉。”

 

　　是的，我知道。我早就应该离开她了。她是我的光。带着温暖的光尘聚集到我乖张孤独的王国，而我却只有黑暗。我的存在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总是让她离自己完美的人生轨迹愈行愈远。

 

　　再见，一左拉拉。

 

　　我把碟放进她的桌肚。只要她自己打开那个封面，就会看见背后的字迹。

 

　　——送这个DVD碟给我喜欢的左拉拉。黎捷。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叫黎捷。原谅我的自私，左拉拉，我一直不愿意让你看到这个。我一边受着你的关心一边还不愿让你得到你应有的一切。如果没有我，朋友，恋人，荣誉，你一样都不会少。

 

　　抱歉，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你了。你为我付出太多。

 

　　我当着全班的面说，我不想和左拉拉坐在一起了。

 

　　她看着我把东西丢进书包离开。她的眼神里没有犹疑，没有责难，沉寂得就像窗外我一直喜欢凝视的天空。

 

　　那一年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所有的人都抓紧学习，复习，我一个人坐在角落，努力地复习，偶尔只需躲过左拉拉探寻的眼神。我不再寻求她的帮助和保护。我会在别人停留在我脖子上时间过长的时候冷静地和他对视，看到对方羞恼。左拉拉没有教会我怎么保护自己，但她教会了我怎样勇敢。

 

　　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左拉拉终究没有和黎捷在一起，她在高考的前一天甩开了男生的手，说，抱歉。

 

　　青春就在这样淡静而悠长的时光裂痕里刻上了休止符。八月的酷暑，班级里举行同学会，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一路上走走停停，很晚才到学校，那时候很多人都已经走了。我环视了一周，没有看见最想看见的人，却看见了坐在讲台上的黎捷，眉眼依旧。他看到我微微挑了挑眉，然后淡淡一笑：“你变了。”

 

　　我朝他笑笑。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左拉拉背后的胆怯小女孩了，我也会自如地面对别人的目光，也会挺直了背脊，眼神里不再有怯懦。

 

　　想到左拉拉的名字，我心口忽然一痛。即使在被人侮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突然之间感觉失去了什么东西。

 

　　“左拉拉出国了……她离开的时候要我跟你说……她从来没后悔过和你同桌。”黎捷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教室。

 

　　我愣愣地坐到我和左拉拉最开始认识的位子上．忽然泪水涟涟。左拉拉，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变得足够勇敢……眼前出现了和左拉拉第一次见面的模样。她的声音响亮而突兀：“一个位子还讨论到现在，没人坐是吧？我坐。”然后像个超人一样来到了我的身边。来到了我的世界。

 

　　对你来说，当时可能只是一个动作，只是出于小小的怜悯。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却是全世界的力量。在我倔强地对抗者绝望的时候，你来到我的身边，给了我一世界的勇气。就因如此，你的存在从一开始便成了一种直接凝固在我心口的东西。以至于你的离开，就如同，硬生生把我的心口烧出一个洞。不管过了多久以后，就算会愈合，也会有疤痕。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不会遇到左拉拉这般的女孩了。

 

　　我走出学校，看着被夏风熏蓝的天空，好像看到了《蓝色大门》里桂纶镁和陈柏霖骑着车、飞洒着笑容的模样。女生清澈的声音在我的心口一点点碾过。

 

　　她说，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似乎看到多年以后，你站在一扇蓝色大门前……下午三点的刚光……你长了几颗青春痘……你笑着，我跑向你向你问好不好，你点点头……三年、五年以后，甚至更久更久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我闭上了眼睛，太阳光在眼皮上烫上沉甸甸的红光，光斑若隐若现。

 

　　左拉拉，三年、五年以后。你一定会变得更美更善良。

 

　　不要怀疑。虽然，我闭着眼睛也看不到自己，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