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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

作者: 王诗卉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8-27点击:
  
  阳台上枯寂的芦荟,砖墙上发黑的青苔,天空下渐次铺排开陈旧的灰瓦,嵌在视线里最远的地方则是一片凤尾竹,风吹开一层层深绿浅绿,拥挤着像要泼洒出来。
 
  我感觉到奶奶的步伐。她轻轻撩开门帘,站在阳台上,眼睛里是跳动的绿色的风。
 
  “台风快来了。”她别过身子对我说。
 
  车窗外一直下着雨,湿漉漉的绿顺着玻璃流淌。
 
  我要回去了,携着被雨水浸泡到腐烂的记忆。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蚊帐上挂着的小风扇已经停了,我伸手去扭开关,它迟钝地瞪着眼睛看我,没有反应。发黄的蚊帐像漏洞百出的生活,单调的旧的生活。
 
  “停电。”堂姐趴在桌子上玩手机,“等会就来了。”
 
  “哦。”我坐起来,看见屏幕上渐渐变长的曲线扭动着靠近小球,“在玩贪吃蛇?”
 
  “嗯。”她摁着手机,那条长度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的蛇转了个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不玩了。”她转过脸对我说,“你坐这么久车回来,多睡一下。我晚上要出去。你饿了自己记得打盒饭。
 
  我应了一声。她转回身子撕开一张面膜,从里面扯出黏糊糊的一张脸来。
 
  我时常昏睡在梦里。
 
  红色木架上相缠的南瓜藤汹涌蔓开,浓稠的墨绿色在每片叶子上流动着撞击,溅出,滴落到底下黑色的土地中。瓜藤下的小屋一片寂静,无数扇窗散落在砖墙上,紧闭的玻璃映射出不同的云影。天空像海啸中漩涡的中心,缓慢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台风。
 
  我在梦里醒来了。是午夜,电还是没有来。我记起有很多个停电的晚上,奶奶在杂物柜摸索着找蜡烛。火柴划破一小片黑暗,火焰颤颤地盛开。
 
  “怎么醒了?”奶奶捧着火焰过来,脚步映在地板上。我看到她的影子和逐渐放大的烛芯,火红里夹裹着磷绿。它蔓延开来,灼灼燃烧的冥币的火海,而我跪在黄昏里,风那么大,白色的寿衣像是翅膀。
 
  “你骗我?”张子轩在电话那边问。
 
  “都说在壁柜。”
 
  “别玩了,你明天早上把东西带给我。说你来拿书,他们不会怀疑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问张子轩。他停顿了一会儿,把电话直接挂掉了。
 
  我抓着话筒,站在寂静的黑暗里。
 
  广东的夏天非常热,我走在街上,几乎要蒸发了。
 
  眼睛能触到的都是灼热的白色的阳光。街道上很空旷,一边是楼房,另一边是蔫不拉叽的庄稼地,几只黑狗在里面刨着土找东西吃。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很小的时候,我们蹲在收割后空旷的田地里。张子轩用树枝挖坑,堂姐把番薯扔到土里去烤。我们望着燃烧的火焰,嗅觉寻觅着烤薯的香气。那时堂姐十九岁多一点。穿着背心和短裙,唱流行的情歌,歌声随着火焰上空的热气流四处逸散。张子轩拉着我的手,他有一个盒子,装满了螳螂玻璃珠和破损的弹壳。时常耍赖般要用一双蜻蜒的翅膀换我的那份烤薯。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新屋是三层的洋楼,爸爸和叔伯们分摊几十万,很大众脸的粉红色,小院子分成两半,一半圈起来养鸡,另一半装模作样地种着玫瑰,屋顶有仿照电影里欧洲建筑的小烟囱。
 
  “哎,觉不觉得好笑?”张子轩靠在窗上吸着一根劣质的香烟。
 
  “什么?”
 
  “再装也不是别墅啊。”
 
  “嗯。”
 
  “喂,你真的放在壁柜?”他掐掉了烟,侧过一半脸望着楼下。
 
  “喝掉了。”
 
  他故作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背后的白色窗帘漏下猛烈的阳光。于是他像被刻进光里,只剩薄薄的一层黑色轮廓。
 
  我们没有再说话,听着楼下持续的麻将声音。
 
  我仿佛坐在一只蓝色的狼背上,我紧紧抓着它柔软发出荧光的毛,在黑暗中飞快地穿过茂密的瓜藤和广袤的丛林。
 
  “你还记得?”张子轩开着摩托,我坐在他背后揪着他的衣服。
 
  “当然啦。”我大声回应他。
 
  “那时候你多大?幼儿园?”他回忆着,“这里经常停电,特别是刮台风的时候,晚上阿婆就讲故事,那个什么,小孩子去探外婆被在南瓜藤下给狼吃掉的。”
 
  “对呀她只会讲这个。”我也笑起来,“只好一个晚上换汤不换药地讲好几遍。”
 
  “但是现在好像不大记得了……”
 
  “呵……是啊。”我也忘记了它的叙述和框架。
 
  那么故事中的狼就在回忆中一直孤独地穿梭在日益繁茂的瓜藤下,被吃掉的小女孩和悲伤的外婆始终没有回来,房子静静地停在那里,逐渐地陈旧。是残忍的童话。
 
  “那天你有来没?”张子轩转移开话题。我们穿过小树林,砂石路上昏暗的灯摇摇晃晃。
 
  “哪天?”
 
  “阿婆的葬礼啊。”
 
  “没有。我在考一模。中考过后才知道的。”
 
  “哦。”他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车子转了几个弯,在一间偏僻的药店门前停下来。
 
  “下车吧。”他把车停放好,往前走几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来。
 
  “有二十块吗?”他站在几米外问我。
 
  我迟疑了一会儿,在口袋里翻出钱借给了他。
 
  我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双手。红色塑料脸盆上浮着细腻的泡沫,密密麻麻,挤满了紧缩的心脏。
 
  我想起曾经买下礼物送给奶奶的时候。她在手上搓上肥皂液,皱纹像一条条河,深深蜿蜒在她的手上,她细细端详着腕上的手镯,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举起手来给我看,又说道:“你看,干活也不方便,磕磕碰碰的。”
 
  “怎么会?”
 
  “浪费钱。”她于是笑着,用力揉搓苍老的双手。
 
  “又不贵。”
 
  “不贵?这么漂亮。”她质疑着把脸盆端起来倒水.泡沫在水中摇晃着撒了出来,于是水泥地板上留下了一个个不规则的深色水印。
 
  我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看着她慢慢地走进阳光里,看着她复又走进琐碎的生活中。看着她每天按着钟点机械地买菜煮饭,看着她常常独自坐着,想了好久也想不起年轻时的光景。看着她,开始任性地期待一场夏天的台风,把世界颠覆回从前的模样。
 
  她重新点起蜡烛,烛光照着她的孩子们的脸,她听不见外面风声陡峭,她握着回忆温暖的手。
 
  在几年后的今天,我把奶奶留下来的玉镯举起来,旋转着对着阳光看。光滑的瓷白色像终年苍白的天空,里面的绿是被风吹乱的凤尾竹叶。
 
  是看了多少年的风景?在此生每个寂静的日与夜。
 
  “我快要结婚了。”吃完晚饭的时候,堂姐一边洗碗一边告诉我。
 
  “啊?”我感到很意外,脑海里隐隐浮现的是她常常半夜跑出去见的男生,头发是和堂姐一样的蓝色,背旧的吉他。时间再拖前一点的,还有回忆里形象更模糊的冷峻画家和有点傻气的阳光男。
 
  “是个物理老师。我爸上个星期介绍的。”
 
  “谁?”我在那瞬间有一点卡壳。
 
  “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去相亲了,哈哈。”
 
  “那人怎么样?”
 
  “木木的,不大说话,但又很喜欢斤斤计较……想像到没有?”她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夸张地笑起来。
 
  “你喜欢吗?”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扬起头轻松地说,“还不是都这样,女人总是要结婚生孩子的,跟每天都要吃饭是一个道理。”
 
  我想不到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干脆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刷好的盘子,她看我不说话,就嬉笑着用沾满泡沫的手指来掐我的脸,“就差你没有恭喜我了。”
 
  我没有回答,被掐到的地方像有很多的虫子在啃咬,越来越痒。我用抹布反复搓洗着瓷碟光洁的表面,忽然想到那张从精致包装纸里扯出的脸来,那张泡在液体里微笑皱着的脸。
 
  假期已剩寥寥的几天,我开始预习高一的新课程了。
 
  堂姐安静地陪在旁边,却是在复习她的情书。夸张的蓝色卷发下面掩映着她素颜的脸。她背着灯光,于是她的脸看上去像一截蜡烛,苍白中泛着蜡黄,微微开裂,露出丝丝苍老的痕迹来。那些来自不同人的情书,或温婉,或肉麻,但都是死去的誓言了。
 
  现在我也才知道,张子轩被开除了。他很瘦,每天都会在课堂上睡着,脾气暴躁,经常打架,后来在课堂上被发现偷喝联邦的止咳水,当天就收拾好从宿舍搬了出去。
 
  他只比我大两个月,从小都是他指挥着我,而我还负责帮他收拾烂摊子,掩饰他的行为败坏。他第一次把止咳水递给我的时候,我非常顺利地帮他躲过了搜查,后来有了更多的第二次、第三次。当然我找到了很多借口让自己顺其自然地继续,只是惯性。我没有思维,只能依赖惯性让生活继续下去。
 
  “可以戒掉的。”我曾经对他说。
 
  “在戒啊。”每次他都淡淡地回答。
 
  我想过是否要告诉叔叔,带他去戒毒吧。带我堂哥去戒毒。但是我在反复严密的思考过后失去了勇气。我已经根本没有了勇气。我要准备一模,中考,高考。我在想到张子轩的时候迅速捧起了练习册。不要思考,什么都不要思考。
 
  我只要变得强大,很强大很强大。然后换我来保护你们。
 
  但生活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一切都是糟糕透了的。
 
  “今年最大的台风在未来两至三天将会登陆广东一带……请广大市民做好防护措施……”
 
  “明天就搬去新屋住吧。”堂姐说,“这间屋子太旧了,不安全。”
 
  “嗯。”
 
  “那边不会闷。”她看出了我的勉强,试图开解道,“子轩在那边,邻居也有很多同龄人可以玩。”
 
  “好。”
 
  “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今晚就过去。”她把遥控器放在桌子上,起身去房间收拾。
 
  我仍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天花板上的旧风扇转得很慢,门关紧了,三片扇叶缓缓地搅动着玻璃窗漏下的一小片黯淡的日光。望久了,好像整个客厅都在旋转,明,暗,明,暗,于是光影流转中,世界长大,又慢慢地老去了。我掩住自己的脸,喉咙忽然发紧得厉害。
 
  “姐。”我走到门外,向楼上喊了一声。一会儿之后她抱着衣服站在阳台上,头发染蓝了一小片风。
 
  “干吗?”
 
  “把婚约取消了吧。”我说,“取消了吧好不好?”
 
  “你说什么啊。”她愣了一下,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于是仓促地微笑了一下,但那朵微笑的花很快萎谢了。
 
  她紧紧抱着衣服,轻声说,“我二十九岁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喜欢台风,一点都不喜欢。
 
  奶奶没有去过新屋。她任由相隔几千米的洋房以她的名义轰轰烈烈盖了起来。她的孙子孙女们都去了相隔几百公里的深圳念书,她的儿女们也很少回到这个平凡的乡镇,即使回来了,也不过在新屋打着麻将,偶尔拨来一个电话,劝她搬过去住。
 
  但是她依然固执地留在老屋。后来又来过几次没有人陪伴的台风,她孤独地坐在内屋里,终于感受到了台风的强悍和残酷。两三天之后台风退了,她走出来看看已经被扫空的阳台。角落里枯寂的芦荟,砖墙上发黑的青苔,渐次铺排开的陈旧的灰瓦,远方风雨后的凤尾竹依然带着水盈盈的绿。
 
  她缓缓地弯下腰,捡拾吹散一地的垃圾杂物。她捡了很久,呼吸渐渐带上疲惫的喘气,纸屑不断从她笨拙的指间漏出来,她弯着腰,背部有微微的起伏。她扶着膝盖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哭出来。
 
  第二天搬到新屋前,堂姐去拉回了直发,也染回了黑色。
 
  到了新屋把东西放好,堂姐跟伯娘们寒暄着打起了麻将。张子轩在他的房间里打游戏,抽空跟我寒暄着。
 
  “阿婆以前就不肯来这里住。”他的声音夹杂在震天的游戏声中。
 
  “我知道。”
 
  “其实那天我去了。”他说,“葬礼那天。”
 
  “嗯?”
 
  “因为正好被开除了……就回来。”他自嘲地笑笑,“可是我不想让亲戚看到,也不想被奶奶看到,就远远站着。”
 
  “哦。”
 
  他吸着烟不再说话了,我坐在床上看着烟雾里他瘦削的背影。我们都这么没用。在满房间喧嚣的音乐里,我看着如此漫长到难以忍受的寂静。
 
  凌晨的时候我被吵醒了,楼下的麻将声音如水般蔓延上来。堂姐睡得很熟,用被子裹着头,只露出一小缕头发。
 
  对面是张子轩的房间,还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推开了门。里面的电脑正开着游戏,但是张子轩已经睡了。房间里浓烈的烟草气息里夹杂着药水味。
 
  我忽然很想知道,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啊,为什么会这样?
 
  我拉开抽屉,拿出瓶子,径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咽喉和鼻腔,由于喝得太猛,我被呛到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反胃的恶心,于是我飞快地跑下了楼梯。冲到厕所里,弯下腰强烈地呕吐了起来,从食物,一直到胆汁。我一边呕一边哭着,头脑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平复了一下后,我推开了屋里的门走出去。
 
  我抱着肩膀,走在阴暗的小路上。风越来越大,已经很冷了。我的头还痛着,咽喉上涌上来的气息残留着呕吐后食物和药水的味道。没有路灯和星光,我走在空旷的黑暗里,牵着童年的幻想和回忆。我的背后是孤狼和女孩轻盈的步伐,它们的前方无声延展开浩瀚的南瓜叶般绿色的海洋。天边划过几道闪电,涛声隐隐像从天空倾泻而下。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看到了老屋的屋顶。
 
  风越来越大,远方那片绿开始旋转起来,大幅度地向外扩散。空气在搅拌之后是昏暗的灰绿,浮云被扯过来成了泡沫,天空在酝酿一场巨大的海啸。如同梦中。
 
  绿色的透明的风,它们牵手呼啸而过。我忽然快乐地向前奔去,用最快的速度,去追上他们。我真的像要飞起来了,我听得见羽翼展翅的声音,穿越过时光和回忆。
 
  我执著那只小小的蜡烛,烛光照亮了哥哥姐姐和奶奶的脸。那是最初的他们,陪着我的梦静息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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