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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传

作者: 李雪婷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9-03点击:
  
  1930年冬天,顾云檀出生。七岁进学堂,尽管不时兴了,顾家自诩诗礼人家,行的仍是私塾教育。念了两年就不念了,只在房里跟着姨太太学做针线活计,每天没事就坐在那里缝呀绣呀,一年倒绣出来一百多个精致荷包,全都堆在一个红木大箱子里,任它们日久年长霉烂了去。
 
  顾老爷是晚年得女,十分疼爱,本以为不能再生,谁料第三年上又添了个儿子,然而云檀的娘却因产后受凉不治死了。云檀八岁时,顾老爷续了弦,讨了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摆在家里当花瓶赏玩,聊以点缀晚景。云檀对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后娘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情绪,觉得是她抢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为此曾憋屈了好久,但这种憋屈无疾而终,姨太太过了门,云檀和她还是相处得很好。
 
  而且父亲对女儿,又是这样美丽的女儿,总是疼的,似乎比儿子还疼些,也教她些诗词文章之类,当做笑话。晚上若他高兴了,还时常叫她到书房来细细查考功课。云檀点上灯,残灯如豆映寒窗,窗外是萧瑟的冬夜,父亲被加入到前朝遗老的行列里,窗外也布置得雅致非常,还能看到几竿疏竹映月影,数点梅花天地心。父亲坐着,云檀站在身旁,父亲提开篇两个字,云檀往下接口就背:“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背完了诗,又背《陈情表》、《出师表》,一连背好多篇目。父亲听着,脸上露出一点温柔的神色,等她背完了,却又板起个脸来,道:“背滑句罢了,背过了你也不知道背的是什么!”于是让她也坐下,讲解起来。云檀给两人一人倒上一杯茶,用青花瓷杯盛着,杯身上画着闲云野鹤,松柏竹林,天淡云闲的风景。父亲爱喝浓茶,茶水是冬青树的苍绿色,漂浮在水面上的几片茶叶,父亲喝到嘴里,“呸”的一声又吐回杯中——他就是这点习惯不好,云檀几次看不过想要提醒他几句,这样不好的,多脏啊——然而终于是没有说。她在一旁看着他的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动作、小毛病,自己偷偷在心里笑。
 
  以前的回忆都是大片大片的灰鼠色,偶尔点缀着一点繁华。大年节下的,父亲请来戏班子在后院里搭台子唱戏,每次必点的是《空城计》、《文昭关》两出折子。秋日迟迟下午的太阳里,粉扑扑的烟尘在空中飘着,隔着条雕花小几,左手边是云檀和弟弟,右手边是姨太太,后面十几桌列位宾朋,空气中的每一粒阳光仿佛都沙沙有声。戏台上,那大势已去的诸葛亮依旧坦然地坐在那里,有背景的话也依旧是摹本大红金丝描线的幔帐,绣着眼花缭乱的盛世,越是繁杂越是繁华。扮诸葛亮的那个人是城中的一个名伶,艺名叫季淮声,唱得倒还好,余派老生,很有些余叔岩的味道哟。《空城计》唱完,换下场去,一会儿又扮上来伍子胥,却还是他,云檀认得他,平常戏子也见惯了,搽上胭脂,戴上髯口,千万人都是一个模样——她却认得他。他坐在那里对月长叹,唱道:“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极为苍凉深切。云檀转头看向旁边的父亲,他手指在大腿上敲打着节拍,听得入迷,竟滚下泪来。云檀又看向台上那感叹人世沧桑、冷冷清清向谁言的季淮声,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季淮声真像极了她的父亲。
 
  从此云檀便成了戏院的常客,每次去,总要带一束花,捧着花束珠光宝气地坐在东南角的包厢里,一来二去,两下里都有了意思。那时小姐太太们姘戏子、倒贴也是有的,听上去轰轰烈烈、恩怨纠结,云檀和淮声好了,却也就是这样。云檀这个人,活了一辈子,回想起来——也就是这么个样呀。两个人一起走在马路上,面对着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彼此手牵着手,似乎也就是在人潮滚滚中给对方的莫大的安慰。有时候路上下起了雨,寂寂的雨,电影院门口寂寂的空旷的场地,他们的手各自插在大衣口袋里。隔了两层呢子大衣的距离,可身边总还有这么一个人,云檀便觉得安心。电影院里稀稀拉拉的人,感受着这个城市这个时代最后的繁华。屏幕的光反射到他们脸上呈现出苍白的颜色,他们并肩坐在黑暗里,本身也多么像一部黑白默片。
 
  看完电影,云檀踏雨从戏院回来,那天也是活该有事,云檀走在院子里,忽听得姨太太房间中一阵声响,便顺脚走了过去推门去看,却只见床上赤条条两个人正抱在一起水乳交融杀进杀出,云檀瞪眼看时,那下面的是姨太太,压在上面气喘吁吁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稚气未脱的小弟弟顾云书。云檀吃了一惊,忙掩上门退了出去,躲在房里一下午没敢出去。当晚姨太太端着一碗莲子羹到云檀的闺房去。姨太太晚妆才罢,漆黑盘发,翠钿金钗,雪白的粉面上搽着红唇,换了一件黑底上绣大红玫瑰花藤的旗袍。寒暄一阵,姨太太在灯下仔细端详着云檀的脸,笑道:“云檀也成大姑娘了。”姨太太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盅茶,临走时倚着房门向里道:“姑娘别把好事坏事烦心事什么事都一股脑儿地说给老爷听,你和唱戏的那小子的事我门儿清,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果然后来东窗事发,两只蚂蚱都落了地。姨太太走的时候正是深冬,她提着一包行李细软向大门外走去,留给整个萧瑟的大院一个深长的背影。云檀远远站在一旁望着她,望着这个场景,心中一片凄凉。从小以来,在云檀的印象中,“凄凉”这个词就应当是红色的,和“苍凉”、“悲凉”都不一样。“苍凉”是沙漠上的四顾茫茫,“悲凉”是深秋时节的满城风雨,而“凄凉”则是一片红色的大悲伤,是杜鹃声里暮色的斜阳,是《霸王别姬》中虞姬最后的剑舞,是姨太太旗袍上大朵牡丹花的盛开。姨太太缓缓走去,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然而昔人已去后的庭院里还是夕阳,夕阳残照入高墙,天边呈现出一片阴冷的紫红色。
 
  父亲很生气。本来老夫少妻,他觉得是对不起她的,对于姨太太会偷情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偷到他儿子头上,这是不行的,他是要生气的。一气不要紧,父亲本有旧疾,这下不到半个月便病重,躺在高深莫测的卧房里,床上放下了深棕色的幔帐。老妈子把云檀推进老爷的卧房,云檀只得搬了一把藤椅坐到床前。房里光线极差,窗口投下一束白光,微微折射出父亲脸上软塌塌的皱纹,帐子里外都是昏暗,只不过里面的阴影比外面更深了一层。云檀朝帐子里张了张,见父亲正闭目养神,微张着嘴,嘟嘟嚷嚷,嘟嘟囔囔,像一只沉睡的老猫在咕噜咕噜倒胃口。云檀只觉得他快要死了,不由一阵心酸,淌下泪来。
 
  父亲终于缓缓开口唤她道:“顾云檀……顾云檀……”父亲喜欢连名带姓叫她“顾云檀”,就好像在他们中间隔了一道帐子,他们便是清清楚楚的父女。云檀忙应了一声,父亲淡淡的并不接口,又噜苏起来,半晌又唤:“顾云檀……”云檀又应了一声,心已沉了下来。果然他说:“你不小了……”云檀心里咯噔一下,后面的长篇大论都没有听见,只听见最后一句“早点嫁了吧”,便觉得一切都完了。父亲见她许久都不答应,催促了一声,云檀把头别过去,低声道:“一切都听您的。”
 
  父亲给她定了亲。她主动断绝了和季淮声的关系,初春里一个平常的下午,也无风雨也无晴,面对着万顷松涛,高山流水,云檀最后一次去找淮声。她把手上的草戒指退下来还给他,轻声道:“要改朝换代了,你不再是戏子,我也不再是小姐了。”说完转过身去,梦回莺啭,从此再没见过面。然而这时候,多年来死撑着的顾家也已是不复平静的了。本来云檀的亲事就高不成低不就的,拖到现在十九岁,很大的年纪了,这回局势大变,顾老爷站错了队伍,地位岌岌可危,到顾家提亲的人本就不多,如今竟几乎绝了迹。无奈之下,只有一个地主赵家的少爷可供选择,而且人家是娶过亲的,少奶奶生了两个儿子,生第二个儿子时不幸难产死了,所以算起来云檀嫁过去也只好做姨奶奶,等着扶正,房里还有两个拖油瓶,到底不是自己骨肉,难免疙疙瘩瘩的不舒服。结婚那天,云檀披着红盖头坐在花轿内,像是在赶赴一场末世的婚礼。洞房花烛夜,她丈夫喝多了酒醉醺醺走过来,走到床前时不小心绊了一跤,一头倒在云檀身上。云檀“呀”的叫了一声,自己掀开盖头扔在床上,身子往后一缩,怒气冲冲瞪着他。他也略感尴尬,忙退下床去,从桌上倒了两杯酒递给她,唤了一声“姐姐”。云檀别过头,看着黑重重的窗户里映下一地月光如水。真是诸般的不如意呀,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事情已是朝着诸般不如意的方向匆匆发展下去了。
 
  果然婚后没有几日,便是全国解放,政权垮台,父亲死在解放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面容安详,云檀穿了父亲的孝,丧礼也顾不得了,葬了父亲便随丈夫坐火车匆匆北上到山东投奔一个穷亲戚。云檀平生第一次坐火车,还是在夜里,黑暗中她努力朝窗外望去,只见他们如一阵疾风从乡间呼啸而过,呼啸而过的农田、树木摇摇的黑影子,连同脚下她踩了十九年的土地。云檀知道这里尚是南方,然而这南方就如同她倏忽掠过的青春,火车开过的路远山高,一切都回不去了。
 
  顾云檀从回忆里抽身出来,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我停住笔,抬头问她:“后来呢?”云檀道:“后来我嫁到赵家,解放后分到农村来,就到现在。”我说不行,你前面说得那样详尽,怎么虎头蛇尾,到了后面反而轻描淡写了?她淡淡的并不说话,沉默了半晌,又复问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片传记,他死后有人看了他的传记,真的会知道他曾经存在过吗?”——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一遍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是”,她道:“既然后人能看到,那就写这些吧,写到这里就行了。”我说:“一篇文章,起承转合,规矩总是要有的啊,你这样写算什么传记,样子都没有。”她笑了笑,说:“小姑娘,本来人活着,哪里有什么起承转合呀。”
 
  我叹了口气,心说也只能这样了。这顾老太太是我姥爷的姐姐,按亲戚算没出五服也三服开外了,今天能见到她并在她家里吃顿饭实在是件意外的事。她听说我作文写得好,便央求我给她写篇传记。大概是自觉时日无多,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算是一种存在感。我本不乐意,无奈拗不过她老人家,只好答应。她对我讲了她年轻时候的事,我一一记下来,对她说:“我回家整理整理,过几天送来给你看。”她点点头,又要过我手里的笔记本看我刚才所记的内容。她是大家里出来的小姐,颇认得几个字的,行为举止中自带着一种端庄,与别的农村老太太大不相同。她看罢,突然湿了眼眶,泪如雨下。我忙问她怎么了,她朝我摆了摆手,用手捂住了脸,干瘦的手上,已是沟壑纵横。
 
  我顿时心中怆然。举目看看这个家,真称得上是家徒四壁,破败荒凉。不知道是否只有她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她的儿女在哪。正想着,门外我父亲已经在喊我了,我只得宽慰了她几句,又对她说过几天我就会来给她送稿子,便匆匆离开了她家。
 
  我最终是没有再见到顾云檀。那篇写好的传记,因为没时间,托人给她送去了,也不知她满意与否。一个月后再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我母亲叹道:“可怜喔,老屋都破成那样了,漏雨漏风,也没人来给她修修。八十多的老太太了,身体又不好,没人管没人问地扔在那里,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前几天打电话让你姥爷找人去帮帮她,你姥爷闹哄哄带着一大帮人去了,吃了顿酒扯了会儿淡又回来了,屁事儿不管!可怜老太太只生了两个女儿,家里头儿子又不是亲生的,谁肯孝敬她——可让她怎么活呢?这不昨天喝农药死了,顾家人还要去闹她儿子老赵家,说不让尸体火化,停在赵家让她儿子好好看看——这叫什么事儿啊!人死了倒闹起来了,早管着干吗来?”
 
  2011年10月11日,顾云檀去世,享年八十一岁。云檀是一个跌跌撞撞,误入了这个时代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到最后繁华落尽,一身孑然,我无法想像,这个孤独的老人,她喝下那瓶毒药,渐渐没入那没有光的所在时,心中是对这个世界一种怎样的绝望与决绝。八十一年,成尘成土,淡如烟雾,她的亲戚们提起这个可怜的老人,也只是一声叹息。我又在干什么呢?在写着给那逝去的陌生人的祭文吗?我脑海里的顾云檀也不过是个浮光掠影的幻象罢了。抑或是以祭生者,然而八十一年过去,她的家人竟不能让她的尸骨入土为安,还要停尸到她儿子家让她儿子好好看看——
 
  我只是空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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