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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作者: 唐策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9-25点击:
  
  他摘下盖有绒布的眼镜,他右眼皮没精打采地垂落下来,落在下眼睑上。左眼确是正常人的眼睛,甚至还挺好看,滚圆的黑眼珠如同盛了一捧水的容器。
 
  “右眼什么也看不见吗?”
 
  “嗯,像是在眼前拉上了一幕窗帘,一片黑暗,但是黑暗的边角是明亮的白色光。”我伸开手指碰了碰他松弛的眼皮,像是一张还未包馅的饺子皮。
 
  那时候,年纪真的很小,所以都还没有意识到,拥有一只失明的眼睛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
 
  初中四年分开了,但是高中又聚在了一起。某天从书上看到这样一段描述:“名叫毕宿五的一等星是金牛座发怒的右眼。据说用肉眼就可以直接看到。橘红色的。是天上少有的亮星。”自那开始在漫无边际的黑色幕布里寻找,渴望它能突然出现,从寥寥几颗惨淡的星体中脱颖而出。直到某天晚自习的课间去栏杆吹风,抬头的一瞬间体会到如同目光相触的感觉。
 
  ——那颗长久以来一直寻找的星星,挂在正前方,洋洋得意地闪着亮光。
 
  橙色的,明亮的,星体。
 
  金牛座,发怒的,右眼。
 
  于是下意识地拔腿往他的教室跑,两栋教学楼之间隔了一段喧嚣的黑暗。在那段黑暗中我听见预备铃响了,但我没停下。跑到楼梯口,自习铃响了。我冲到他们班门口的时候,四周已经恢复了安静。如同几分钟之前的喧嚣从未存在,只是我的幻觉。
 
  我敲了敲门上的玻璃,跟值日班长说:“叫叫你们班金牛。”
 
  他回过头喊“金牛——有人找——”时我后退了几步,透过走廊的那扇窗看外面那颗星星,兴奋让眼睛好似要放出光来。但是我听见教室里面一片唏嘘声起哄声,我还听见一个人带有讽刺的喊声:“哪个全瞎来找这个半瞎啊?两个人很对撇啊,都上自习了还碍不着两个人透过那只仅剩的好眼传情,真有意思啊——谁说自己没有桃花啊瞎子都有桃花——”
 
  好像有个人在用围巾勒我的喉咙。还是慢慢用力。
 
  每个学校总得有那么几个人渣,把别人的缺陷当成自己为乐的素材,不分场合的用自以为很搞笑的玩笑把自己的品格使劲往下拽。一边洋洋自得以此为豁达,好像这样就能衬托得自己很高尚。以为这样引起的不知好歹的几片笑声就能把自己的地位提升到一个令人瞩目的高度。
 
  他眼里扑朔的光芒我时至今日都清清楚楚,如同夏日时时响在耳边的蝉鸣,是在漫长冬季都不会忘记的声音。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充满试探,像一只正不断被空气撑大的气球,他说:“那真的是我的眼睛吗?”
 
  所以我倚在那面墙上,再也没力气凭着满腔的愤怒做出什么举动来。而那些填充在胸腔里的愤怒,就像是一堆点燃的柴火,那些耀武扬威的火焰在柴火将尽的时刻渐渐弱了下去,像是没了靠山的后宫嫔妃。我静静地站着,就是在那个瞬间突然感到庆幸。
 
  “幸好我帮他找到了他的眼睛。”
 
  那晚以后无论我怎么想都记不起来我是怎么回到班里的,那段路走的脑子是空的。记忆消失前是他慢吞吞的背影。倘若再往前推一点,那就是我紧紧地握着拳头,脑子里是他们刚刚对他的无礼,却也仅仅是握着拳头而已,拳头规规矩矩地放在那里,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那团愤怒一点点熄灭,根本就聚合不起我的勇气。再往前推一点,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说:“不用了,你右眼又不好用,你右眼看着我就够了。”我指指天上,他笑笑,点点头。
 
  我问同学:“昨晚老师来检查逮住我了吗?”“没有啊,你回来不久老师就来了。”“那还真是挺好运啊。”
 
  ——可是有人就不像我这么好运了。
 
  如果每天活在周围给自己制造出来的阴影里,因为日日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渐渐也如同与这个污浊的世界接轨了一般,认定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是上帝一不小心制造出来的残次品。不敢与他人交流,害怕给他人制造麻烦也怕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在学校里委屈地窝在那半平方米的地方,好像那四周已经筑起了透明的防护墙。
 
  远远看别人的世界都是色彩斑斓的,会疑惑阳光是不是因为被别人占据去了才使得自己这样没法用阳光驱走黑暗。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不敢伸手,怕遭到拒绝,怕乌云更加厚重,怕阳光更加稀薄。勉为其难的撑起支离破碎的世界在父母面前展现尽可能完整的表面,知道他们为了自己已经付出了很多。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挺好的。”
 
  ——回答时甚至无需过脑,已经变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想要这么说,而是不想也会这么说。一直以为这样才能把伤害降到最小。一直以“自己忍忍就好了”的心态顽强生活,如同几近枯竭的井仍忍受着干旱期待着雨水的补给。
 
  每天面对着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不失望透顶。可是——
 
  “幸好,找到了眼睛。”
 
  开始试着晚自习从教室走出来跟对面那颗橙色的星星对视,用左眼茫然地盯着它,好像是用瞳孔吸引他的类似于那样的感觉。脑子里出现“巨大发光体因为自己的超能力从对面飞过来在几乎要撞到教学楼的时候瞬间静止下来隔着玻璃和自己对视”的情景,“扑哧”笑出来,面部肌肉牵扯得有些僵硬,笑容并非是随和的温暖的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
 
  那只如同水饺皮般的右眼弧度又弯了弯,等着它住进去。
 
  因为不在同一栋楼上所以不经常见。上学路上碰到他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回答“还不错”,问他“境遇有没有好一些”,他回答“好多了”。我能体会到他的力不从心,他那层伪装已经伤痕累累了却还是不愿意卸下,明明极其容易被拆穿他却好像浑然不觉,以为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
 
  在朋友看来我对他的意义是“其实你完全不用为他做那些啊,只是一个曾经的朋友而已”。可是我觉得我没有为他做什么事情,我甚至连在他受欺负时说句公道话的勇气都没办法轻易调动出来。我真的没做什么啊,我只是帮他找了找他的眼睛。
 
  我问他“你的眼睛还好吗?”,他说“我看见了很多我曾经看不到的东西”。
 
  我以为他又在调侃,却没有认真地想想他那句话的意义。在那之后的几百个日夜,我突然想起来他说的那句话,如同被击中了一样,瞬间明白了那句话中的寓意。嘲笑自己曾经头脑简单,也知道有些氛围过去了就不再了,而那个人的命运跟自己可能就是从那里,一点一点偏离。只是一点一点的,所以最初竟然都没有意识到。
 
  元旦放假前学校组织了红歌比赛,班级是按抽签顺序排起来的。班级出场次序公告栏贴过,我记得我们前面是金牛的班。我在旁边班找了一圈,没找着。演唱进入高潮几乎后面同学都站起来的时候我趁乱站起来,看见了金牛的身影。他就像是一团皱巴巴的阴影,藏在另一团阴影里。
 
  我跟旁边同学说了一声:“我去下厕所,马上回来。”“那你快点,我不知道我们班什么时候上场。”“不会耽误的,放心吧。”我起身朝金牛的方向走。我在想,该用怎样的方式鼓励他,才不会显得造作。其实我足够真诚,只是我害怕藏在真诚下面的那缕我努力压制的怜悯会让真诚变质。我不愿怜悯他,我觉得那样对他其实不公平。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我从我们班拖过一只空凳子,坐在他身边。
 
  “你对这种活动也没兴趣么?”
 
  “嗯没意思,我对歌曲不感兴趣。”
 
  “我也是,有些歌我都没听过。你们班快上了吧?”
 
  “我没数,不过听他们刚刚在那说还有三个就到我们班了。”
 
  “你们班的歌你会唱吗?”
 
  “怎么可能会唱啊,就是因为班主任说校方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参加我才上台的,其实真上了台我也就是张张嘴。不过也差不了多少,我在最后一排的角角上,肯定看不见我的。”
 
  “我也是,像我们这种很多的。其实我觉得边上比中间好,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起码不会因为嘴形跟周围人对不上而觉得尴尬。”他没有接话,好像他说的话还没有从嗓子眼蹦出来。
 
  突然而至的“谢谢你”三个字,突兀地从他嘴巴里滚出来,掉到地上,好像还能听见“咚咚咚”的声响。
 
  “没什么的,这有什么谢不谢啊。”
 
  他一定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并非是对他的安慰。我想对他说的东西,在更深更深的地方,汲取着黑暗中暗藏的力量,抽根发芽茁壮成长。我想告诉他,坚守你的土地,在有人告诉你“打开心扉世界更美好”的时候不要相信他,你长久以来一直赖以生存的世界是最后的净土。
 
  ——请坚守住。
 
  周围有拖凳子的声音,他们班要上场了,他说:“到我们班了。”我也站起身,把凳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舞台上灯光很亮,如果觉得刺眼,就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他的左眼里的光在黑暗里陡然颤动了一下。“好。”
 
  我回到班里,旁边的同学说:“你真准时啊。”
 
  金牛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们班得站在后台等着,队伍排成了一列纵队。我站的地方看不见台上。我攥了攥手,觉得没办法静下心来,跑出队伍想找一个能看见舞台的地方。我听见有同学在我身后喊:“你干嘛啊?马上上场了!”——没什么,我就只想看看他。
 
  他没有像我告诉他的那样闭起眼睛,却反而把眼睛瞪得很大。左眼更圆了,右眼也没有以前那么松垂。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观众席的哪一点上,目光直接,没有遮掩。此刻跟他目光相对的那个人,所处的光亮一定比在舞台上强。
 
  具有生命力的目光,有什么能比得上?
 
  我站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没装。我只张口不出声音,站在队伍的边角。闭上眼睛的瞬间,原本周旋于耳际的声音都好像是从脑海中记忆里发出的一样。
 
  一定会有人即便站在生活的背阴里也仍然生生不息,用自己薄弱的力量和独特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抗,别人毫不在意的细微是他表达的天窗,而支持他走下去的是心中那一团总也不熄灭的光。
 
  值得比肩同行的人一直都在那里,只可惜,他们都看不见。他们心中的那团光早就灭掉了,明明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他们眼中却仍灯火阑珊。
 
  “你站这看什么啊?”晚自习课间我站在栏杆边希望能借寒冷空气把睡意赶走,顺便看看那颗毕宿五,金牛座发怒的右眼。天文社的朋友从旁边经过,好奇地问我。
 
  “那不,前面的那个橙色的星星,毕宿五。你天文社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哈?毕宿五?搞错了吧你?你确定是正前方的那点橙色的光吗?”
 
  “嗯没错,怎么了?”
 
  “那是什么毕宿五啊,那明明是远处矿山顶上的照明灯啊……”我脸上的似笑非笑僵住了,原本散漫的目光聚成一点,机械缓慢地扭头,聚焦在他脸上。“我们这里明明是看不见毕宿五的啊。”
 
  刨空了体内所有的气力。“一直以来,都看不见吗?”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已经转了学,心里全都是“因为我的失误骗了他”这样的情绪而产生的失落。宛若掉进了万丈深渊里。
 
  “你没事吧?”
 
  在我鼓起勇气踏上他那座教学楼,点了点第一排同学的桌子说“麻烦帮我叫叫金牛”却在之后得到“他转学了”的答案后,心中肆虐生长的荆棘攀附而上,即使铜墙铁壁也无力抵抗。
 
  “什么时候的事?”
 
  “元旦放假回来他就再也没来上课。”
 
  因为什么呢?一直以为是顽强跟世界搏斗的人,却以我不知道的原因作掩护当了逃兵。
 
  “因为什么呢?”
 
  “不清楚哎,整个班里都没有跟他关系亲近点的人。”
 
  转学的原因是什么我已经没机会弄明白,可能这对我来说是时限长至生命终了也无法解答的疑团。
 
  所以不堪的无奈的无力承担的情绪都铺天卷地席卷来,湮没头顶。浸在没有空气的世界里,勇气却像失控的病毒发了疯地繁殖侵略,身体的每一个触角都绷得紧紧的。
 
  朋友帮我找出了那天晚上金牛被我叫出门时嘴巴不干净的那个男生,他被朋友的气势吓住了,站在我们对面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你跟金牛有什么过节?”朋友开口问。
 
  “没有啊……”男生回答说。
 
  “没事了。”我开口,身体所有的重量都想集中在正闭上的眼皮上,我看见他扭头要走掉。我撑着墙,眼睛很潮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那个瞬间突然又有那么大劲,薅住正往教室走的他。“你怎么那么有能耐啊?!是不是觉得践踏别人的自尊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神明啊?!你是不是以为你眼中的恶就是绝对的恶你眼中的善是绝对的善不会有偏错不会有差池?!你怎么那么厉害啊……”我那天行为好像不受控制了,如同中了蛊。脑子里闪烁的是那颗我误以为是毕宿五的照明灯和他有生命力的目光。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站在生命的阴暗面以自己心中的星点光芒为倚仗与世界对抗,而我也终于明白他曾说过的“我看见了很多我曾经看不到的东西”究竟为何意义。孤独懦弱没有担当是他,克制内心的颤抖鼓起勇气是他。
 
  他和他中间以毕宿五的出现为界限,跨过界线就脱胎换骨。
 
  当初大合唱时站在台上,睁开眼睛准备离场时,我看见他站在观众席的最前面。他的两只手都竖起了大拇指。他的牙齿一咬一咬的,最后一个口型牵扯出了笑容。我看明白了,却在错愕中忘记回答他。
 
  他说的是——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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