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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的猫

作者: 黄颂格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10-31点击:
  
  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漫漫长夜。
 
  ——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睁开眼的时候,一轮人脸似的太阳顷刻暗了下去。那台深渊底下的钟支支吾吾地响了六下,是晚餐把我唤醒的,几十年来如出一辙——不,不光是我——十几任猫骑士,都这样在这座岑寂的古堡中恬然一生。
 
  我的老主人死了,这个事实冲我走来。我接受了它,正如从一盆温水里捞出洗净的碗。他坐在那裂了条缝的柜台后。他缩水的身躯从一双起了毛的皮鞋里长出来,在黄蒙蒙的员工证上开了一朵白花。从我第一天被一个箱子送到这里来起,就有人对我说:这位就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你的新主人。这么老了?我说,快入土了吧。他们说:他不肯走。为什么?我问。也是等死的人了。他们说。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被人宣判死刑。”我带着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从早上开馆,走进来坐下,到傍晚闭馆,关上门离去。岁岁年年,于是他终于在七百六十八道注视里停止了呼吸。他和死亡并排坐在一起,岿然不动。
 
  我知道他死了,我是只猫。他死了,图书馆也一道死了。所剩下的不过是名为图书馆的残骸和他的残骸。死亡像空气里的迷迭香那样,悄然渗入整个世界的心脾之中。
 
  我们道别吧,老伙计。
 
  我跳下柜台,朝门外走出去。夜幕盖上来前,我还能趁着没有全黑的天光注目这座图书馆,它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狗,在六月末的夏天晚上咽了气,森冷的颜色爬上它的脸。
 
  我们道别吧。
 
  有人来发现了他的死,红蓝交错的灯光在我的眼珠上打转。我在草丛里向外看,一个人盖着白毯子,从古旧的大门里被一步步抬出来,塞进白色的车。
 
  “孤单吧?”有人问。“是啊。”有人说。
 
  还养了只猫。我抗议道。
 
  “九十二?”有人问。“九十三。”有人说。
 
  是我寿命的五倍,我想,五个我在此长眠。
 
  “明天再来收拾这些烂书吧,搁那儿没人看。”
 
  我看!我的书!我叫道,你们派个新管书的来,这不是图书馆吗?
 
  “好……也真是,谁还来图书馆哪,‘手指轻轻一划,百万书籍入囊中’。”
 
  “这广告打得挺好的。——你买了吗?”
 
  你们在说什么呀,书是沉重的东西。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一个夜晚:像人们鸟兽散尽重归岑寂的夜晚;像我迈进我的城堡,鼻尖落满书灰的夜晚;像我的夜晚。
 
  我在我的夜晚中挨过了一夜,睁眼时,天井里传来了唧唧的鸟声。我站起来时,这座二层的两百平方米见方的小图书馆里只剩下我。我听了听耗子的声音,不料没有;顷刻更大的耗子溜了进来。是人,他们开着卡车来,堂而皇之地打开门。
 
  为首的看见我,愣了一下,又抬脚往前走。你干什么?我问。“这儿有只猫。”他侧身招呼后面的大箱子。“会走的。”箱子后面有人说。“可怜的,瘦成那样。”他们停在书架前,抓起一摞书丢进箱中。我听见书们在深不可测的箱底朝我哭。“这是咱市里最后一家图书馆了吧?”
 
  “是啊,又小又破。”
 
  我并不认为。我说,我每天都能在十栏书之间钻来钻去,我还能捉到十几只老鼠。
 
  “哎,那猫叫了。”
 
  “别理它。”
 
  “我听说图书馆养的猫都是通灵的……”
 
  “回家吃你的饭,”为首的停下动作,直起身来,叉着腰,“少来这儿瞎扯。”
 
  沉默……
 
  我眯着眼,看门口的黑影进进出出。书架上扬起了灰尘。书搬走后,木架上露出了斑白的书痕。白惨惨的阳光探进头来看我,我们便一同跳上书架,看着一棵棵树如何被挖空了根,斧头扬起,它轰然倒下。
 
  “这儿会拆吧?”
 
  “会吧。”
 
  “没想过建个博物馆纪念馆什么的?”
 
  “纪念啥?书本?人?”为首的猛吐了一口白烟。“‘电子阅读时代的到来,是一场进步。’”
 
  “这广告写得挺好的。——你买了没?”
 
  阳光和风晃着我的耳尖,温柔的惦念化成了几滴阴影,正正淌过我的眼睛。你不去抢本书来?它们说,快搬没了哦。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说。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里生,我将在这里死。我从那些书本里找流窜的虫子和耗子,时光在那些看不清鼻尖的人物影像上划下了几道皱纹。我的头蹭着起绒的书页,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我唯一的伙伴昨晚死去,再也没有一个人沉沉默默地等在那里,没人前来也没人离去,我们一块儿等在那里,看几米开外的大路边上谁换了新发型谁改了衣装,唯有不变的亘古遗忘的巨兽,在熠熠欲燃的天边睁开眼。
 
  我有什么办法呢?
 
  人走了以后就是又一个夜晚了,我守着图书馆,不,这座房子。失去了书的图书馆像淋湿了鼻尖的狗。月亮爬上来,在破败的云絮上坐下。树的投影在门廊上凝聚,像古时战场上插满了尸体堆上的烂旗子。没有风来嘲笑我们,我们用最后的生命翕动不止。我伏在房间的心脏上,呜呜噫噫地哭不出来。
 
  来了个老头,但不是我认识的那位。他扶在门框边,抬起眼睛,颤颤地望着我。
 
  老风箱开始拉,呼呼作响:“没人吗?”
 
  时过境迁,人们的话语都沧海桑田。
 
  有猫。我呸了一声。
 
  “哎,你在啊。”老头抬起一只脚,跨过不高的门槛,顷而再缓缓放下,“我来还书。”
 
  我环视了四周,确认整个房间里除了我,再没有心脏搏动的物体。
 
  “哎,都搬空了啊。”老头大声说,像是为了驱赶夜晚的凄凉一样。
 
  是的。我回答,好多好多人来了。
 
  “你很孤独吧。”
 
  他说着,在我身边坐下,睁着昏黄的眼珠。我盯着他的眼睛,那竟像古时的巨神一斧头破坏了天地前,融合在一处的混沌那样完整。
 
  还行。我说。
 
  “我这眼睛不好,腿也不行,二十年前借了本书,竟也没还过。”老头的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一摊摊字眼儿。
 
  扣钱。我说……算了,你能借一本书,比钱更珍贵。
 
  “今天呀,听说这图书馆里那老伙计去了,孤零零的,也没有人送个别。我这就从城东头走过来了。……哎?我是来晚啦。”
 
  是的,我抖了抖毛,三千四千本书送进城市这头大怪兽的口中,嚼碎,吞下,最终化成源源的血液,注入每一个灯红酒绿的角落里,抹在茹毛饮血的人的嘴唇上,揉成一团躺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那些个曾几何时伏在书页间的静静的背影,也被一并拿了去,在电流深处假惺惺地构成个泡影。
 
  “我这还有本书哪,本想着还的,儿子劝我别来啦;我愣是要来,我呀,可倔;可惜老了。儿子说这书几十年后能拍个好价钱,现在没人有这种纸做的书喽;我说不行,书怎么能拿来卖?书是用来读的。书哪能在那些个小年轻造的冷冷的机子里活下来呀?如果‘啪’,灯灭了,电没了,那不就什么都没了。”他像摸着爱子一样,用枯枝般的手抚顺了紫皮封面上的毛,“我呀,可倔;可惜老喽。”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含了一片沙漠。
 
  “这书给你吧,你替我留着,我不会给他们拍卖的。想想几十年后呀,这书在玻璃柜里被一大群人‘咔嚓’来一张,‘咔嚓’又一张,我这心就难受。”
 
  是了。我说,难受得就像手刃宠物狗。
 
  “书是不会死的,”老人又说,“只要读它,就不会死。只要有一本书,我们都不会死。”
 
  他枯萎的指节指向这里,又缓缓指向那里,如同最后审判日里创世之神的判决书。“我们!”他又重复了一次,郑重其事地。
 
  我热爱这个词。它让我想起冰河世纪,想起时代的齿轮轰轰转,碾灭了文明的火花;而“我们”咆哮起来,他说着,像一位临危受命的将军。
 
  我将老人的书护在尾巴里,庄重肃穆。月满枝头,古水东流,如同一场合乎时宜的升旗仪式,把最后的悲凉扫得一干二净。
 
  我睁开眼的时候,夕阳还燃着火;一棵老树用一根枝条量出了枯萎的时间。
 
  来来往往的人不再为我驻足,城里那些流言却越煽越旺了。“那图书馆里有只老疯猫,”一名被猫咬伤十二处的建筑工人在接受城市访谈栏目采访时埋怨道,“我一进去,它就扑上来抓我的眼睛。”
 
  (对每个人都是吗?)
 
  “是,是的。”工人慌张地回答,“根本没人敢靠近,不用说拆了,连进门都不敢。”
 
  (有什么说法或者怪谈可以解释吗?)
 
  “前几年我们去搬书时,哎,就是搬那家图书馆的——哎,死了人的那家——我就说这猫守在那儿瘆得紧了,我们猜,图书馆里的猫是通灵的。”
 
  (怎么通灵?)
 
  “它懂事哪!它懂我们毁它的家,懂我们来搬书,要跟我们拼命哪!”
 
  (那……今后还拆不拆那幢房子?)
 
  “这,”工人踌躇了一下,“拆的吧——不拆的吧?至少那猫在那里时不拆吧,撞了邪了。”
 
  (好,主持人抖一抖亮丽的白牙,就让我们跟随镜头,寻觅这位神奇的猫的脚步。它为什么?在哪里?是否生还?请看镜头——)
 
  我还守着书,全世界最后一本书。我还未死,老当益壮。我还有力,破罐破摔。我还记得书的模样,我还在阅读里沉浮。只要有一个人读,书就不会死;我们也不会死。
 
  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漫漫长夜。我和书迎来了一个夜晚,而我们又即将迎来下一个,再下一个,我们呐喊,抓挠,再呐喊……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阳依旧会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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