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外传

　　那贾雨村走向大河边，一条船从对面的芦苇丛中荡出。只见船上立一僧一道，亦是初时疯癫模样。贾雨村本是惊立，急欲离去，又念及今生往事，料想甄士隐破庙之焚生死未卜，不禁停步，待二者飘然而来。

 

　　僧道依是回味那顽石之事，忽瞥见贾雨村面露愕色，彳亍不前之态，更是大笑。不想贾雨村上前，那船又至了岸，只觉不快，正欲行，忽闻贾雨村曰：“大师莫去，雨村有言相问。”

 

　　那僧怪曰：“有何相问！贾家兴盛败亡，已是定局，金陵四大家族命合一处，而今病潇湘魂断，怡红公子削去尘发忘却烦恼，更别提金钗雪里埋，道姑入凡尘，藕榭等早罢是归于警戒仙姑处。人各有命，顽石也体味了所谓人世辛酸，不再提入世之事。尔不过凡人一个，莫再提旧日之事，只顾己身便是！”言罢又欲去。

 

　　雨村追道“那顽石上尚记有其间兴兴亡亡，雨村早见，又遇那曹雪芹有幸记之。并无更改旧事之意，只畏旧日兴盛灰飞烟灭，万事皆不言。想及内人原是甄士隐家的，雨村念恩人，只欲知士隐如何？”

 

　　那道本是无言，闻言道：“甄士隐早闻‘好了歌’，明白尘世纷争，早寻了好道。尔本就忘情忘义之人，莫不是这变化多端之事感化罢！尔若知兴兴亡亡不过如此，莫再重提。”

 

　　雨村急曰：“非如此。雨村偶忆那宝玉黛玉，感其悲切，纵出仕令雨村失己本心，总是沉浮于官场污秽，更想若有一处能还其圆满，少些不幸事，多存好结局，尚生时能历，不待死时幻化为神，何不佳乎！此乃雨村之惑也。”

 

　　僧道踟蹰，只是对视。僧张口欲言又被道所阻，道叱其欲泄天机，僧则辩雨村必不会露此天意，二者争执不下。如此云云。良久，僧道飘飘乎重对雨村。僧怅然曰：“李唐秦汉，人命皆持于君主之手，纵天命所向，万事不是自控，庙堂之上也可化为尘土，江湖之远亦能平步青云。万物都决于一个‘君’字。家族之内，儿女情长，困于父母兄长之手，那待已更变。凡长辈定事，晚辈岂敢言不。所谓人心控此诸事，在内便决于一个‘长’字。在外决于君，在内决于长，是故持命于他人，没己于万千奴化人之中，只怕永不见天日，幸与不幸不能定，倒成了悔与不悔。”

 

　　道沉吟：“本不该谓尔如此，若论宝玉当年偷看金陵十二钗旧册，天命烦人早知已不是一例，再谓尔无妨。千百年后，百姓控己于自身，人谓‘民主’。后不幸之事便少，但亦不是尔现所想万事如意。若说后日人能握命于自身，甚不信天命，把握了情，乃是进步，可仍不可改官场愚昧，自愿落水，尚可谓停步也。类尔者，常言众人皆为之，或畏于权贵，或宜身胯下之辱，沦落如此，又何别于此时乎！问之，有甚者竟以‘占便如此，此乃官场传统’对答。相较之下，儿女之事，即便自主，又能如何？平添一桩不幸，若能唤起尔自省，幸甚。”

 

　　见雨村不发一言，道颔首：“予二人曾阅天书万卷，感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乃妙语。《会真记》存此言述人间万事须臾，若人欲独行，便须忘却牵绊，若是浮于芸芸众生，不免同流合污。若想清正廉洁，免不了见的便是白茫茫一片，金银乃身外之物搁置一边。尔也是读书之人，若折了腰背，惧畏所谓‘刚极易折’之言，为五斗米摧眉，本着富贵，便是光耀门楣，那也是再创一个贾家罢。念及前尘往事，即便握于己手，幸或不幸，也由尔自己造化。须知尔葫芦判断香菱之事，正出于此乎。若不知尔真情实意，早嗤尔惺惺作态惹我二人厌怒。”

 

　　雨村又欲言，却见河水滔天，卷那僧道船只又入了芦苇丛，僧道衣袂飘飘，相挟又上了船，逆行而去，阻也阻不得。

 

　　雨村经这般世态变迁，世殊时异后早已是淡然，只听河水激荡，又见云淡风轻，僧道消失不见。顿时明白又是幻梦一场，只不过已诸事了然于胸，兀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