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南行

　　塞北的风刮得凄厉，寥寥的孤枝在漫天黄沙里挣扎。残阳迟暮，远山起起伏伏的轮廓渐渐模糊。

 

　　每日的黄昏日下，淡淡的金黄便会粉饰了边陲一处小城。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不过边城中有首民间俗谣从古时候一直流传了下来：

 

　　“塞外黄沙飞满天，与我求得几分眠？谁问无头尸冢处？谁问今年是何年？何处罗帐守君归？何处白发已成灰？”

 

　　今日的残阳有些落寞，今日的枯枝有些孤寂。

 

　　……

 

　　眼前的大漠荒芜贫瘠一望无际，黄沙卷起在风中电掣般嘶鸣，无边起伏的烟尘在半月形沙丘上疾驰。

 

　　那日傍晚饭后我出营坐于帐外一处凸起的石壁之上。头上落日萧萧，大漠便显出几分败落的凄凉。不见大雁在天上盘旋，不闻秃鹰倚在枯枝上嘶吼，只见得那沙粒在风尘中飘荡，一如城墙边那已颓的枯枝败叶，在浮沉中漂泊。

 

　　谁也不知何时这破败的城墙会抵挡不住戎军的进攻，兵败城亡，何处会飘零着几块破碎的尸首。是今日或明日？

 

　　我从腰带上卸下一小葫芦酒，这是自从我戍守边后的习惯。解开酒塞顿时酒香扑鼻，酒味醇香醉人。一口喝下去有说不出的畅快，当那烈日般的烈酒灌入喉咙，仿佛大漠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醉酒解愁，愁是火热的黄沙，昏色下的黑云，望不到边的远方……

 

　　霎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苦涩还是寂寞。只是沙漠上逐渐下沉的红日，在黄沙面前时显得那么耀眼，在耳边呼啸的声音还依旧不停用力地刮着我的脸颊。我双手摊开撑着身体坐在地上，举起酒葫芦刚好遮住落日的光线。我举酒似与天共饮，只是那残阳在地平线上还是那样孤寂。

 

　　放下手中的酒，我闭眼感受到了黄昏的温热、单调的落寞，随之嘴角的弧线缓缓扬起，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感受。

 

　　“喝酒……”我下意识地将酒向身旁递去，这也是我戍边后的习惯。

 

　　疾风卷驰夹着黄沙击在酒葫芦上的声音煞是清脆。

 

　　我从梦幻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向身旁，却是空无一人，热浪卷起，只有望不到边的大漠黄沙。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心酸，仰头喝酒，苦酒滋味恰如寂寞的黄昏。

 

　　我想起在沙场上厮杀鲜红的伤口，原以为所有记忆都会随这些伤疤的愈合而渐渐被时间抹去，可自始至终我也没有忘却过。午夜梦回我依然能想起许多人的笑语，月下笑谈今日征战谁又多了几道伤疤，谁在偷了我腰间的酒喝，谁最后在沙场上为我挡下一箭而死去。我总是会在不言中想起那些面孔，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今只有黄沙与城外枯叶凄然。我害怕那些过分黯然的回忆，害怕想起那些陪我喝酒与我征战的人，因为每次忆到最后都只剩我一个人独自清凉。

 

　　朔风渐凉，寒月如钩。

 

　　无边天际已笼上一层黑纱，身下沙壁变得冰冷无比，夜风吹过透着盔甲寒气彻骨。壶中酒早已饮尽，烈酒磨练出的心性早已如这冰冷的夜风，可入骨的不是寒冷，是想思。

 

　　黄沙在风中不停地拍打着盔甲，发出一阵阵闷吼。我起身回营，狂暴的黄沙瞬间在黑暗中淹没那片沙壁。

 

　　身后寒月如雪，黄沙在黑夜下遮掩着星光。城上的哨兵还在夜里巡视，狼嗥透过薄雾愈发清晰。军中篝火未歇，因为身处边陲，夜里营中总会留下火光以便巡察。我借着火光避开别人的视线，走过一个个营房，推开门营中兄弟已然安睡，我走到一处床铺前，被褥冰冷刺骨，我脱下盔甲拥入被中，许久才渐渐暖和。

 

　　窗口正对月光，黄月似盘，柔和清静。不久我渐渐入梦乡。

 

　　梦里我置身于一片水乡，流水缓缓从身边驶过。岸边栽种的桃花冶艳，清风拂花落入河中便作一小楫轻舟，红砖白瓦亦坐落着流水人家。江南的女子秀丽温婉，自古以来就是佳人辈出，一曲醉芙蓉，一口吴依软语不知醉倒过多少人的心弦。

 

　　我看见水边依稀有一女子浣洗衣裳，青衣黑发，云鬓生姿，纤弱如柳风。一瞬间我只觉这背影那样熟悉，似曾相识，甚至我知道她掌边的红痣，却记不起来她是谁……

 

　　她起身，慢慢拧干衣上的水，那张面貌重新呈现在了我眼前。清丽脱俗素白无瑕，淡眉不加粉饰，明眸映月，皓齿如雪。我用力地去回想起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她转身，银丝如瀑布落下，耳边清发下侧脸若隐若现。

 

　　素雪！我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如出水芙蓉纯白无暇。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跑过去。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话没说完，我却发现我的手虚无一般透过了她的身体，不过饶是如此，我依旧能想象得出她手掌的温度，我记起来了……

 

　　那日是我去官衙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像是苦苦哀求，晶莹的泪光在她眼眶闪动成湖。我的手也是紧握着她的手，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刻，却仿佛经历了永恒。直到小吏凶厉的声音叫到我的名字，才不舍地放开了手。我在官衙前领了一身戎装，看上去煞是威风。那时朝中奸佞横行，宦官当道，边塞亦疏于防范，外族频频入侵，故皇帝多次下召在民间征取壮丁。

 

　　出征前一天，我刻意穿上了新领的戎装，走过层层竹林来到素雪家里告别。可她闺门紧闭不肯出来，她娘跟我说素雪还值碧玉年华，是一个待字闺中尚未出嫁的女子，而我赶来贸然相见总归有些不合适。我知道，我一个将要出征的军人又怎么配得上这样落雁的美貌呢，或许待沙场与戎敌兵戎相见时，血流成河怕是尸首也找不到的。

 

　　“素雪，我明日就要走了。我着了戎装，盼望能见你一面……可……你好好的，等凯旋之日我一定回来。”我无奈，纵心中有千言万语也只在屋外潦草说出。我出院外，见竹林茂密，心中百感交集，在一修竹刻下一行字：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我走出竹林之外，斑驳光影萧瑟。我没看见屋内的素雪在掩面而泣，没看见她眉宇间的惆怅、三千青丝一夜间悄悄落寞。

 

　　霎时我从回忆的漩涡中挣扎出来，河边的素雪虚幻的影子依旧提着篮子里的衣服兀自走去。梦中我看到家乡的水低流婉转，不觉竟流出我的眼眶。窗外的月光还依旧明亮，淡淡地映入窗户。

 

　　翌日的鼓声早早响起，声音雄伟宏亮。城外的空气中透着如梦的轻雾，对峙着的敌帐已渐亮起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