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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的梦

作者: 艾克萨罗·索兰多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6-12-28点击:
  
  “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任性?”他怒不可遏,两只大手使劲地在空中挥舞,像是要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部摆脱,“你是我的女儿,怎么能容忍你做出这种事呢?”他拼命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着莫雪。
 
  “是的。我是你的女儿,这一点毫无疑问。”莫雪出奇的平静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可我并不总是三岁,人总是会长大,变老,我不可能永远都是那么小。所以,长大,意味着我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莫雪的冷静和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重重地刺激到了莫谦敏感而又脆弱的心,这颗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撕碎,被一双无形的脚践踏。他用右手狠劲地捂住发痛的胸口,左手按住方桌的一角,瘦骨嶙峋的后背紧贴在墙壁,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不让它从脚跟蔓延至全身,只是他不明白,老天为何如此对他。
 
  看着这一幕,莫雪心底划过一丝内疚,但依旧不肯让步:“或许你对我抱有另外一些不同的期待,虽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该不该说,她微微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我想要的,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因此,我只有自己争取,至少,我尝试过。”她的话异常坚定,带着新上任的军官给士兵下达命令的口吻。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坐直身子面对着莫谦。
 
  靠着墙壁的莫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挺直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捂着胸口的右手无力地垂下,竹竿似的双腿微微并拢,深邃的墨色眼睛暗淡无神,灰白的鬓发紧紧贴在脸的两侧,他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以使自己冷静下来。坐在方桌另一头的明惠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紧紧抿着,她不停地搓着冰冷的双手,想要阻止因惊吓过度而不断颤抖的身体。
 
  “那好。你回答我,你知道什么是梦想,什么是追求吗?”莫谦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梦想……就是我想做的事,我可以花上很多时间去实现它,即使这会付出很多代价。”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语气里的退缩,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领口,双颊微微发烫,“我想,即使失败,也不会有所遗憾。”她开始害怕了。
 
  莫谦一直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把视线移到莫雪身上,锐利的目光犹如冬日屋檐下晶莹的冰锥,他轻哼一声:“这位小姐,生活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让我来告诉你吧……”
 
  “够了,够了。求你了,不要再说了。”明惠慈爱的眼里噙满泪水,她的嘴唇发白,上下打战。从刚才的沉默与惊吓中清醒过来后,她的脑子就被一种保护自己女儿的想法占据,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使她没注意到自己话语的软弱。
 
  “不,你们,都要听着,让世人来看看,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不疼爱,不关心自己女儿前途的愚蠢父亲吗?”
 
  “别,别说了!”明惠乞求。
 
  “够了!”
 
  这句话很有震慑力。
 
  “你以为梦想是什么?你以为人生是在玩字谜游戏吗?我告诉你,这是该死的生活!它不是你去市场花上几分钟挑选出来的肥美,色泽鲜艳的天鹅肉!它是长着四只脚,披着坑坑洼洼灰褐色皮衣的蟾蜍!在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水沟里,蹦蹦跳跳,伸出恶心的红色长舌捕食绿蝇的丑八怪!不仅外表丑陋,内在更丑陋!”
 
  “你太过激了。”明惠仍不死心。
 
  他冷笑一声:“人们总是说,要对生活心存感激,真诚地感谢造物主为我们创造的一切:食物,水,衣服,床,家。无知可恨的凡人!倾尽自己的一生和所有来为一个大骗子祈祷!多少人为了这个骗子而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儿女,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永远活在一个甚至都不存在的事物所编造出来的世界里,孤独终老。可怜的人!”
 
  “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心中所信仰的事物,任何人都无权批判。”莫雪毫不示弱。
 
  “说到追求,你知道它是什么吗?你和它见过面吗?它是你的朋友吗?它给了你多少好处?”
 
  “你太过分了。”明惠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攥住格子桌布。
 
  “没错。生活就是这么过分!不相信你可以现在走下楼,沿着第一大道一直走,走到前面的街区,那里充满着污秽,肮脏的流浪汉。你去问问他们:‘嘿!老兄,请问你有什么追求吗?’他们每个人都会回答你:‘是的,夫人。我想要做大老板,我想要有花不完的钱和喝不尽芝华士。’可事实呢?他们穿着破烂的夹克,烧了洞的牛仔裤在雪花纷飞的日子里盖着印花棉布被子躺在繁华的街头度过自己可悲的下半生!”
 
  莫雪仅存的理智随着他恶毒话语的结束而彻底消失了。她腾地从松木靠椅上站起身,深棕色的瞳仁充斥着怒火,她俯下上半身,瘦长的手臂狠命地按在桃花木桌上,手背暴露的青筋显露出了她极端的愤怒。
 
  “圣母啊!我……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明惠倚在门扉,无力地垂下头颅,发出悲伤的哽咽。
 
  “女人们就喜欢这样,反反复复,变化无常。”看起来莫谦已经从刚才的余怒中恢复了平静,他踱到卧室门口,“没事的,过几天她就会因为饥饿和缺钱回到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地方了。”
 
  不管明惠怎么呼喊,莫雪始终没有回头,她跑了出来。她不知道她要跑到哪里,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跑。愤怒支配着她的情感,将她从理智的边缘拉下黑暗的深渊。她几近疯狂地,一刻不歇地在车辆川流不息,人群来来往往的街道上狂奔。泪水斜划过她尚未成熟的脸颊,刺骨的寒风侵袭着她娇嫩的躯体。人群投来诧异的目光,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但她丝毫没有注意,旁若无人地继续跑着。霓虹灯、人群、车流、大城市的喧嚣,笼罩在她孤单的身影上,她陷入恐慌中,无以自拔,她避开人群,跑进了中央公园。
 
  她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深秋的夜凄清,萧瑟,梧桐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飘落,铺盖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泪水如同七月的暴雨汹涌而来,她想要止住这似乎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可她越是想要控制,泪水就愈发狂暴,像是被囚禁了太久的花豹见到流血的花鹿一样兴奋。哪怕控制一点也好,可终究只是徒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想。记得一分钟前自己还在位于第一大道第五街区的居民住宅区,喝着热可可跟自己的父亲商量着什么。是什么呢?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自己从恐惧,愤怒与不安中抽离出来,思绪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她将碎片拾起,在支离破碎的版图上重现。
 
  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从小就与安安静静的乖乖女截然相反。她从来不愿多在服装和仪容上多加修饰。早晨从床上起来时,穿着棉背心,棉短裤,顶着一头散乱的黑发,前往浴室洗漱。
 
  “小雪,去换身衣服。”母亲明惠手里抱着昨夜脱下的衣物,准备塞进洗衣机里时对她说。
 
  “可是,妈,这里根本没有别人”可能还没睡醒,她的话里充斥着慵懒的气息,小巧的鼻子用力地耸了耸,双眼无神。
 
  “女孩子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明惠连骗带哄。
 
  “好的,妈妈。”莫雪高兴地咧嘴笑了起来,清晨的阳光斜射进她的房间,棉绸被上散落着她换下的背心,短裤。
 
  “还有,亲爱的。待会儿把你的房间收拾干净。”
 
  “好的,亲爱的妈妈。”
 
  她喜欢运动,她喜欢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喜欢跟男生踢足球,她喜欢在炎热的午后在炽热的阳光下让汗水流过自己的眼睛,鼻子,嘴角,她享受头发紧贴在前额湿漉漉的感觉。比起一整天都坐在椅子上,对着查理一世被砍头的历史书呆上几分钟,她宁愿在篮球场上摔上一跤。为此,她经常嘲笑那些按部就班,只知道埋头啃书的同龄人,说他们是“书呆子”、“没有思想和灵魂的僵尸”。
 
  她立志要成为一名篮球运动员。
 
  健壮的身躯,饱满的脸庞,丰润的肌肉,瘦长的四肢,炯炯有神的双眼,她具备了硬性条件,只用多加练习便可以逐步实现自己的梦想。与队里其他的女孩不一样,她厌恶规矩,当其他人在练习运球,二分、三分投篮时,她在中场走步,胯下运篮,教练把她留下来的唯一理由是“她很有天赋”。
 
  在一次比赛中,她扭伤了脚踝,撞倒她的是一个比她大了一号的短发女孩,当她掌控着篮球,眼看就要投进篮筐了,对方那个女孩不知是因为自己队的利益还是单纯针对她,怒吼着朝她冲过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篮球脱离了自己的双手,身体因失重偏离了地平线。
 
  “没有伤到韧带,但严重扭伤,接下来三四个星期没不得剧烈运动。”戴着口罩的黑发护士拧紧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对她说。
 
  莫谦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早就告诉过你了,一个女孩子,偏偏要去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明令禁止莫雪再踏进篮球场。
 
  她没有屈服,她摇摇晃晃地,拖着裹着纱布,缠着绷带的右脚继续出没在球场,坐在长椅上帮忙给队员递毛巾和水。明惠暗中帮她向自己的爱人隐瞒真相,每当莫谦问她:“小雪人呢?晚上他们学校应该没什么活动吧。”边问边看看自己的手表。
 
  “她去镇上的护疗所做康复理疗去了。”
 
  随后莫谦便半信半疑地低头继续看早晨录下来的电视节目。
 
  记忆如同潮水般跌宕起伏,从海湾的另一头涌上岸头,在她的心间留下印迹。她抬头看看罩在熟铁制笼子里的路灯,温和的灯光倾斜下来,照耀在她因失望,痛苦,困惑而略显寂寞的身影上,泪水早已枯干,一阵风从林间飘过来,带来了泥土,树叶混杂在一起的特有气味,她使劲地耸了一下长有雀斑的鼻子,想要获得更多的新鲜空气。夜深了,她感到从四面八方扑袭而来的冷意,好像张牙舞爪的野兽在她身边乱舞,出门时只穿了一件红色格子衬衫和一条海蓝牛仔裤,她双臂紧紧环抱,上下搓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脚,已经完全康复了,又可以像往常那样做跳跃运动了。但父亲的强烈反对使她痛苦,她不理解父亲用意何在,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极端否定,使她生活在了不可摆脱的阴霾下,扼制了所有快乐的起源。她苦笑一声,摇摇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她还不想回去。她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
 
  “都过了三天了,她怎么还不回来?”明惠焦急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担忧,不停地在客厅里踱步。
 
  “应该——哦,我说的是,她应该就快回来了。”莫谦想要掩饰自己的那份担忧,坐在灰色长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明惠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莫谦,露出一阵苦涩的干笑:“她爸,这件事情,我们没有权力怪罪任何人,是吗?我们所要做的,是等我们的女儿安全回家后,安抚她受伤的心灵,并给予她应有的支持,对吗?”
 
  尽管心中极力否认这件事,但莫谦终于还是掐灭了手中的烟,叹息了一口,说:“好的,我会照你说的做。当然,如果她要是再……”
 
  “不会有事的。”明惠坚定地说。
 
  “好吧。”
 
  又过了一段煎熬的时间,当客厅墙上的时钟刚过十二点时,门廊那边响起了金属锁转动的声音,莫谦和明惠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那头的动静。“咔嚓”,门开了。莫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这个家。双眼红肿,布满血丝,空洞的眼神说明她没有很好的睡眠。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颧骨似乎更高了,双臂软绵绵地垂在大腿两侧,衬衫领子还向上翻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昏暗的走廊,被客厅的一幕吓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蜷缩在沙发上,母亲焦灼的眼神迸出泪花。
 
  “抱歉,我——”
 
  她刚开口说话,就被明惠打断了:“不管怎样,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是啊,回来了就好。”莫谦出乎意料地温柔。
 
  也许被父亲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惊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似乎凝固了。僵持了几分钟后,她转身要回自己的卧室。
 
  “就这么走了吗?”莫谦突然开口,“不跟我们讲讲你这几天的有趣经历吗?”
 
  他竟然认为那会有趣,她想。
 
  她转过身,一言不发。
 
  “因为如果你要是不讲,那我可就要讲了。”
 
  他要讲什么?莫雪心中打了个问号。
 
  意识到自己成功吸引了莫雪的注意力,莫谦继续说:“事实上,在你消失,或者说离家出走的这几天里,我和你妈妈经过商量后,做出了一致的决定。”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一下站在客厅中央的明惠,像是要得到她的肯定似的,明惠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他随即转过头,说:“我们都同意,同意让你参加篮球队,当上一名篮球运动员。”
 
  这是莫雪经过黑暗的时光后看到的第一缕希望的曙光,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真的吗?真的可以吗?那我就有大把时间练习了,我可以少上很多课呢!”她跑过去,紧紧地搂住自己的父亲,在父亲苍老的脸颊上用力印上一个吻,她幸福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整个身体都焕发出了往日的活力,明惠同样感受到了幸福的光环。
 
  “那个,孩子。”
 
  “怎么了?”莫雪眨了眨眼睛。
 
  “你搂得太紧了。”
 
  三个月后,在经过层层选拔后,她成为了队里的主力。在父母的陪同下,她挎上黑色背包,坐在特快列车的靠窗位置上,泪眼朦胧地跟他们道别,明惠不停地挥动着瘦弱的手臂,莫谦挺直脊梁,一脸严肃地目送自己的孩子踏上另一个旅程。他竭力克制自己想要留住她的念头,放手让她去搏。
 
  列车开走了,梦想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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