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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作者: 罗聪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1-08点击:
  
  一
 
  ——我出车祸了!
 
  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抽象。一个窗户出现在我眼前,宣告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我还活着。这是个窗户,有四个角。零散的阳光洒进来,把天空衬托得更加灰暗,倘若没有阳光,天空一定是黑暗的。我这么想着,听到一个声音。
 
  “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缓缓转过头,看到了医生。
 
  医生叫来了两个保安,然后拆掉我满脸的纱布。
 
  从镜子里,我看到了一个极端。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不是我:事实上这张脸由无数疤痕构成,并且已经扭曲,表面沟壑纵横,像块干巴巴的树皮。树皮有生命,这张脸却像没有生命。
 
  一切都乱了。
 
  我摸着这张脸,觉得树皮不是这样的。阵阵恶心从胃里往上翻腾,却吐不出来。我看到两个保安捂住嘴退了两步,不敢看我。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朝医生大喊:“你们把我的脸怎么了?”如果这能算脸的话。
 
  二
 
  我在思考关于雨欣的事情。现在只记得,我的女朋友叫雨欣。其他的像碎片一样充斥我的脑子。幸福,幻想,车祸,死亡,以及碎片。
 
  在废物处理厂,我看到了自己的摩托车,那是一辆铃木400CC公路跑车,刚买来不到两个月就报废了,真可惜。现在它的样子有些可笑:没有外壳,严重变形,有些地方还残留着已经风干的血液;唯一崭新的只是一个商标。前座已经不知所踪,可以想象车祸时巨大的冲击力。后座却安然无恙。如果这车没有报废,后座上应该是她,我这样想着,决定回家了。
 
  每次叫出租车都很容易。医生对我说绷带缠的时间长了对脸部伤口的恢复不好,我知道,这张脸再恢复也还是这样恐怖。特意让医生把绷带缠上。这样看起来像个病人,不知道不缠绷带路人会不会以为我是残疾人,然后给予无尽的鄙视。
 
  回到家后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部雪白的生物。只露出眼睛,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像木乃伊。我的心也如同被纱布束缚的疤痕,那是种痛苦的感觉,而唯独感觉可以改变。
 
  ——改变。改变?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记得医生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跟这个词有关。
 
  “可以做整容手术,但不稳妥。”我立即兴奋了起来,抓起电话就拨号,手不停地颤抖,不知拨了几遍才成功,直到听到了医生的声音。我说:“我要做整容手术。”医学真好,可以改变。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我熟悉的节奏。我打开门,她站在原地,一定为眼前的怪物吃惊。我说:“我是悉明。”
 
  她说:“你怎么了?”
 
  我告诉了她实情。她却觉得我在开玩笑。她说:“前些天我们还一起玩了呢。”
 
  “不信你可以看看我。”我说着,把绷带拆开了。
 
  她吃了一惊,手中的包掉到了地上。那是个米黄色的包,和她很搭配,一样的娇小。包掉到地上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听到了,令人兴奋。我说:“做整容手术可以改变。”
 
  “手术不稳妥,非常不稳妥。”她神色凝重。
 
  这时我心中的惊喜已经超过了一切,惟一想到的是:手术后可以得到东西,非常多。
 
  三
 
  手术室是个冰冷的屋子,弥漫着浓重的消毒药水味,令人厌恶。记得以前连打针都害怕,如今躺在手术台上却很兴奋,真可笑。我看着眼前穿白大褂的医生,觉得那颜色是一种象征。
 
  麻醉开始显现效果,我的意识慢慢模糊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洁白得耀眼的地方。环顾四周,发现有很多病床,却没有人。
 
  一片寂静。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开始寻找风的来源。
 
  首先那是一扇窗户,因为可以通过它看到外面的东西。作为玻璃制品,有些劣质,零散折射进来的阳光是扭曲的。因为是开着的,风涌进来时发出呼呼的声音。
 
  这只是一扇窗户,没有它,风照样会进来。倘若是门,也会发出声音。
 
  透过窗户,我看到了天空,灰色的。天空中只有飞机,一种金属的惨烈。不知为何,我急切地寻找小鸟。一片空白。飞机却消失了,只是一瞬间。
 
  “你的手术已经完成了。”这是医生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了他。他身上的白色反射着惨烈的阳光,我的眼睛被强烈地刺激着。
 
  “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四
 
  我看着镜子里的生物。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首先它不是树皮;我却仍然不认识。只是皮肤比受伤前更加白皙。医生说我脸上的皮是从身体的其他部位移植过去的。我脱掉衣服,果然看到身上有一块块明显的疤痕。身上竟然有比脸上质量更好的皮肤,我感到一阵阵恶心。
 
  拿出以前的照片和镜子前的这张脸对比,发现根本没有一点像的地方。我看着镜子想:“这是我的脸吗?”这样想着,竟说了出来。我忍不住在脸上掐了一把,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该死的医生到底把我的脸怎么了?!
 
  我给雨欣打了个电话,她说很快就来。门响了一声我就开了门。她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我说,我是悉明。她打量着我,始终跟我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好像离我近了会被传染什么恶疾。
 
  “你变了。”她说,“变得太多。”看她的样子并不惊讶。
 
  “变了不好吗?”我说。
 
  “不像你了。”她有些忧郁。
 
  “不像我像谁?”我等待着她的答案。
 
  五
 
  “雨欣。”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名字,却发出了声。
 
  “怎么了?”她听到了。
 
  我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说:“没什么。”
 
  这些天我在回忆。车祸那天的事情有些蹊跷。明明记得那天雨欣跟我在一起过,我问雨欣,她却说没在。而且我做手术的时候她也应该来的,我们虽然没结婚,毕竟已经交往了几年,她不会那么薄情。可既然雨欣说她没在,那就是一定没在。看来车祸使我的脑子受了刺激。
 
  作为受伤后的庆祝,她决定和我一起出去游玩。我问她去哪里。她说走着走着就知道了。
 
  一路上漫无目的。原来受伤后可以这样闲适:不担心工作,不担心金钱。生命像一根琴弦一样脆弱,断了也就断了;脸也像琴弦,断了可以接上,并且接的比没接前还好。真可笑。
 
  我们在步行,非常缓慢。穿过一条条人行道,路口,以及盲道。盲道上没有盲人,有些纹路是歪斜的,甚至直接斜到电线杆下。这样看来,盲道的作用就是让盲人撞电线杆,真是多此一举,想法跟盲道一样歪斜。
 
  ——咣!一声巨大的声响。我发现跟我并排走的雨欣不见了。回头一看,她正捂着头蹲在电线杆旁疼得直掉眼泪。看来她撞上电线杆了,可怜的雨欣。我走过去扶起她来笑着说:“我正想着电线杆你就撞上了,我们俩真是心有灵犀。”
 
  我看到她眉头上已经红肿了起来,就用手去摸。她却一下子把我推开了。
 
  “怎么了?”我很疑惑。
 
  “没,没怎么。”她闪烁其词。这让我有些好奇。她不想说,我也不好再问。
 
  这时候我注意到旁边是一家摩托车商店。我以前那辆就是在这里买的。小时候我没钱,对摩托车有一种莫名的崇拜,认为长大后能有一辆摩托车是一生的最大追求。后来我有能力买汽车的时候仍然买了一辆摩托车,自认为已经实现了幼年的梦想,并且很知足。
 
  我忘记了那也可以是伤人的工具,眼睛盯着那个新款公路跑车。骑上去,一定很爽。这样想着,我走了进去。回过头见雨欣站在原地,我就去拉她。她摆脱我的手说:“你要买?”
 
  “或许看看。”我说。
 
  “最好看都别看。”她摆出一副厌恶的样子,“难道你忘记了——”
 
  “你可以不跟我一起走。”我有些生气,打断了她。
 
  雨欣没有来。
 
  试车场是个巨大的圆形,阴沉的天气下显得有些恐怖。我在飞驰,确切地说是摩托车在飞驰。两旁是宽阔的高速路面,然后是栏杆,金属制品,与摩托车的轰鸣声产生强烈的共鸣。这是一种惨烈,不知为何,我这么想着,把油门加大了。时速表的指针立即指向140。车身仍然平稳,真是好车。
 
  突然我眼前一片空白,一些残缺的画面像电影一样不停闪现,像梦境。引擎的轰鸣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我意识到危险,立即停了下来,视力又瞬间恢复了。这场景有些熟悉,使我不敢再接近这摩托车,内心有个想法:有些事情跟摩托车有关。
 
  我从车上下来后站在旁边注视着这辆车。车身随着引擎抖动着,似乎没有外力。我发现原来人类的有些事情也像这机器一样,甚至不如机器。
 
  想到这里,引擎声停止了,车身便如同这空空如也的试车场一样寂静下来。
 
  我的眉头突然又感觉到了疼痛,似乎来自某种撞击。
 
  六
 
  我没有买摩托车。
 
  从试车场出来后我马上去找雨欣。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原来她在等我,像以前一样。
 
  “刚才——”我说。
 
  “该发生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她打断了我。
 
  “真哲学。”一个弱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有点惊讶。
 
  “就像梦。”
 
  “梦?”我更惊讶。
 
  “其实人每天都生活在梦中。”她有些深沉,“不愿却又必须那样。”
 
  她很奇怪,确切地说,这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今天她的话让我在产生疑问的同时重新考虑她是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她问我。这话让我对她的精神状况有了信心。
 
  七
 
  夜从没有这样漆黑过,我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突然没有了空间感。
 
  我打开了电脑。荧光屏微弱的光线映到雨欣的脸上。她睡熟了,嘴里还流出了些口水。我觉得有些好笑,却什么表情也做不出,只是呆呆地看着,希望能一直这样。
 
  夜总是这样空洞,需要靠一些新鲜的事物来填充。我不断搜索着新闻,不断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没有目标,又似乎理由充足。思绪渐渐乱了。
 
  我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好像有东西要裂开。
 
  一个醒目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悉明。如果我没有精神分裂,这应当是我的名字;我意识到了,说明我至少还活着。
 
  我喜欢速度,却从不飙车,肯定是有人同名。我查看了现场图片。
 
  那是个女性,长长的头发四散在肮脏的地面上,看不出确切的颜色,因为脑浆的白色血液的鲜红把周围弄得一片狼藉,形成一个惨烈的死亡现场;远一点的地方是摩托车,如果不是两个轮子,恐怕很难辨认。外壳已经分崩离析,摩托车已经严重变形,甚至前座都不见了。摩托车旁边路边护栏的变形明显是由于摩托车强烈的撞击所致。
 
  唯一崭新的是摩托车上的商标,上面写着:铃木400CC。我的脑子立刻涌现出一些记忆,那是在废物处理场——是我的摩托车!可那女人是谁?这是个巨大的疑问,我急忙寻找那女人的名字。
 
  新闻这样写道:车祸中丧生的女性名叫雨欣;受伤的男性名叫悉明,已经送往医院抢救。
 
  八
 
  我打开了灯,看着在床上睡觉的雨欣,真希望这是个梦。雨欣却没醒。我甚至有些害怕,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
 
  我稳了稳呼吸,先想了一下。雨欣在睡觉,这是事实;然后我看到雨欣在睡觉,也是事实。那我应该可以把她叫醒。我慢慢走过去,坐到了床边。借着灯光,我看到她脸上有些东西。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发现那是个伤口,经过我手的触动,从里面渐渐渗出些血液,颜色淡淡的,一点也不像血液,可能还夹杂着某种脓状液体。
 
  我开始呼唤她。她仍旧没醒,那是种安详,而且,太安详了,以至于好像没有呼吸。我用手试了试,果然没有呼吸。
 
  人没有呼吸应该死了吧?
 
  “你在干什么?”我惊呆了,因为这声音是从雨欣的嘴里发出来的。她从床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
 
  “你,不是死了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你是希望我死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痛恨。
 
  “可新闻上说,你已经死了。”我打了个冷战,“而且你没有呼吸。”
 
  “早就不是新闻了,几个星期前你就已经杀了我。”她笑了一下说,“这么快就忘记了?”
 
  她的笑让我再也想不出回答的话语,只是发疯一般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屋子是被明亮的乳白色光亮笼罩着的,当我逃进黑暗的时候却有种安全感。
 
  我跑到大路上,想寻求帮助,周围却满是凶神恶煞的面孔,眼睛却都闭着,似乎在努力思考问题。我感觉,他们在梦中,而且那些表情,也不过是不经意的流露。
 
  太多的不经意!
 
  终于我跑不动了,到一个商店前停下。
 
  突然发现商店里有人影,转过头去,却发现是自己。——那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反射着我的脸:由无数疤痕构成,并且已经扭曲,表面沟壑纵横,甚至有手术刀划破皮肤的痕迹,像块干巴巴的树皮。
 
  这是我的脸吗?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面镜子,做工很好,所以反射的人影很清晰。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也摸了摸。这说明镜子里的人真的是我。那我的脸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想有答案,就算有也不想知道,因为这才是我的生活。而如果这是一场梦,我愿意一直做下去。
 
  我问镜子里那张丑陋的脸:“这是不是梦呢?”
 
  我没打算得到答案,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嘴动了一下。于是我得到了一个最圆满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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