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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一封信的一九九三

作者: 李胜法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9-06-10点击:
  
  1
 
  1993年的初夏,那封信动身了,它用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从李家庄来到陆家庄。对于一封信而言,这实在是一段短暂的路程,但对于我的母亲来讲,它却是漫长的,不安的,令人忐忑的。
 
  寄信人是我的父亲。那时他与我的母亲互不相识,也素未谋面,只是经过媒人的一番牵线搭桥,便有了迎娶我母亲的念头。农村男人嘛,对于婚嫁之事向来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对方是个女人,可以将就着成一个家生一双儿女便皆大欢喜了,况且,他也通过媒人见到了我母亲的照片,长得不孬,他很满意。可婚嫁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单方面的满意是没用的,得需要对方点头同意才行,尽管父亲心底里一百个愿意,但母亲却拒绝了,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父亲已经有过一任妻子,他是个二婚。
 
  父亲的前妻是一个颇受邻里赞誉的贤惠女人,婚嫁过后,靠一双手把平实的日子过得精心细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孕期,她患了极重的病,乡镇卫生所的三脚猫大夫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连同腹中的胎儿双双殒命。
 
  媒人将父亲的这段过往讲给母亲听,说父亲是个好人,老实巴交还家境殷实,若不是命不好,母亲还未必捡得到这样的便宜。母亲气笑了,她说:嫁给个二婚我还三生有幸了?你要是眼热,就撕了自家的红本本去给他暧炕头儿呗。再说人好不好是一回事,命苦不苦是另一回事,生在这种三不管的地界儿,谁的命不苦呢?总不能因为人家可怜,就委屈自己吧,天底下没这个理儿。
 
  婚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但媒人并没有放弃,在她看来,我的父母异常般配,哪怕走遍全庆云所有的村庄,也不会再找出另一户如此合适的。当然,倒不是这俩人多有夫妻相,而是这两家人彼此的窘迫状况,实在是堪称门当户对。
 
  首先,父亲的问题在于,他不仅年纪大,家里还死过女人。在乡下,二婚算不得什么,但妻儿病亡就是大事了,因为太晦气。按照村中长者迷信的说法,死在腹中的胎儿并不能投胎,因为不成人形儿不沾人气儿,阎王爷那里不收。又因为它一直呆在肚子里没见过天光,不认得路,所以化成冤魂后也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怀它的那户人家宅着。想想看:家中有冤魂,这晦气,谁能接受?所以,我父亲也就难以促成一桩新的婚事,除非他愿意续一门寡妇,或者身体有疾的女人,比如跛子,疯子。可是,不到万不得已,哪个男人愿意这样呢?
 
  而我的母亲,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模样生得俊俏,还读过一年半的初中,针线农活也样样精通,无奈的是母亲的家境太过落魄,她既要抚养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又得照顾积劳成疾瘫痪在床的双亲。几次有人替她说媒,都被男方拒绝了,人家说:好看有么用,识字有么用,谁娶媳妇那不是为了过日子,她家这情况,娶了一个,得帮衬五个,谁养得起?于是,母亲就这样从十八岁耽误到了二十四岁,就算有不嫌弃她家境的,也开始嫌弃她的岁数了。
 
  对乡下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贫穷更可怕。这世间一切的苦痛,总会有一个极点,人遭遇了它们,挺过去便生,挨不住即死,但不管怎样,苦痛总有结束的那一刻。可贫穷却不是这样,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泥潭,待苦命的人坠进来,它便开始小口小口地吞噬,这种吞噬不急不躁,不声不响,同时也不容抗拒。深陷泥潭的人们被束缚躯壳,扼住四肢,屏住口鼻,他们挣扎无用,哭号无声,除去默默忍受,再无他法。更为可怖的是,贫穷吃掉一个人后,会继续去吃他的子孙后代,反反复复,无休无止。而庆云(我的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泥潭,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辈子只做两件事——种植,生育,前者为吃饱喝足饿不死,后者为传宗接代续香火。至于爱情?没那个工夫,更没那个心情。
 
  2
 
  那天,母亲打齐了猪草,顾不上吃饭就装满一大捆旱烟叶,推着家里锈痕斑斑的二八自行车往城里赶,她不会骑,便推车沿着205国道一路小跑,只想早到会儿,占个好位置,多卖几个钱。
 
  这里说的“城里”,并非真正的县城,而是当地一个村庄的名字。时明朝洪武六年,置庆云县,知县杨思义移县治于鬲津河北岸,创城垣,表立四门,建泰山行宫。千百年变迁后,庆云古城变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村落。1963年,鬲津河水灾成患,一番治理后,国家决策以河为界,将庆云一分为二,一新一老,由河北山东两省并管,山东庆云为县,河北庆云为镇。这地区的发展与治理就好比养孩子,而两省并管就相当于给孩子找了两个妈,听着是不错,两个妈奶水多足啊,孩子想不茁壮成长都难。可实际上呢,这两个妈谁也不愿意分一口奶来喂这个孩子,孩子吃不到奶自然长得又瘦又小。于是,在别的地区都喜笑颜开地跟着国家的稳健步伐奔向小康,享受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立带来的企业,财税,外贸,医疗,住房,教育等一系列改革的福利时,庆云被遗忘了。在南方一个又一个经济特区建立起来时,庆云人才刚刚开始庆祝他们将白面馒头搬上饭桌。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庆云人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日子里,为三餐温饱岁有余粮而朝夕忙碌,他们未曾想过去了解庆云以外的世界,也从未想到自己是被外界所遗忘的孤儿,他们忙得无怨无悔,忙得理所应当,我的母亲也是如此。
 
  母亲一个人推着车一路小跑来到城里,趁着没开集,气喘吁吁地挑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她横下车,在车前铺下两条麻袋,将烟叶整整齐齐摆在上面。不多时,一辆卖韭菜的三轮挤在了她旁边,并且慢慢地向着她的烟叶摊靠近。
 
  停,别动了,再动就轧着我的烟叶了。母亲说。
 
  三轮的主人低头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烟叶摊,没说话,继续逼近。
 
  你停!母亲一把推住还在后退的三轮儿。不能倒了,下边儿有我的烟叶儿,再倒就轧上了。
 
  知道要轧上了,还不往一边儿撤撤?
 
  往哪儿撤?后边也有人家的摊儿,咱不能就顾自己方便不是?
 
  我管你撤还是不撤。男人说着,扒开母亲的手,继续倒车。
 
  别动!母亲拦住他。能不能讲个理儿?你来得晚,没占到地儿摆不开摊儿是你事儿,你把你三轮儿往我摊儿上轧,烟叶儿碎了脏了,我还卖不卖?
 
  我管你卖不卖,我哪回来都是摆到这儿,这地儿你给我占了,我轧你个摊儿都是轻的。男人说。
 
  你的地儿?母亲的声音冷了许多。
 
  我的地儿!男人一咧嘴儿,手上力道骤加,推动着车子,两个后轮儿朝铺满烟叶儿的麻袋碾过去。
 
  母亲没再言语,只是盯着三轮车的车轮,在它们即将轧到烟叶儿时,她动了。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男人捂着脸愣在原地。
 
  随后,母亲掀翻了男人的三轮车,抓起用草绳系起的韭菜捆,一把一把地抽出来丢在地上,又跺又碾,直至布鞋和石板路都被浸得翠绿。
 
  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跟你奶奶在这儿耍横。母亲骂着,啐一口唾沫,卷起烟叶儿推着车走了。
 
  其实母亲远没有集市上所表现得那样凌厉,她推着车走在田间小路上,才几步,就哭出了声。
 
  她想起以往,家里的农田要浇地,化肥撒下好几天,大队的水泵却迟迟不到位。她跑去催,说尽好话,赔尽笑脸,依旧被敷衍了事,每一季都这样误了最佳的浇灌时机,粮食长不好,收成也就欠佳。她还想到一家老小拼死拼活还混不到口嚼裹儿,想到自己一天天忙里忙外,还要被左右邻里背后笑话。
 
  人都是这样,想到伤心事便停不下,心里也跟着委屈。而心里一委屈,鼻子便跳出来作怪,连带着眼睛也开始不争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一掉就收不住,最终演变成一场号啕大哭。于是,刚刚在集上霸气侧漏的母亲,忽地变成一个泪人儿。
 
  眼泪是个很怪的东西,一方面,它是人脆弱的表现,另一方面,它又带来一种坚强,一种一往无前不顾一切的坚强。
 
  母亲此刻便具备了这种坚强,她在心里暗自决定,要嫁人,且要嫁给一个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这样生出的孩子才能有良好的管教,才能出人头地。
 
  恰巧,父亲的信,在这时候出现了。
 
  3
 
  信是个好东西,它跋山涉水,从这一处递到另一处,让分居两地的人得以联络,它委婉平和,把平常羞于启齿的情感,用蓝或黑的墨水铺在纸上娓娓道来。从古至今,再没什么东西能比一封信更撩人了。所以,当母亲展开父亲的来信时,叶子脱离了梢头,鸟儿离开了南方,你再也找不到春天,它漾到母亲的心口去了。
 
  后来母亲说,当时她整颗心都浸入了那一页半的信纸中,浸得快要醉掉。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的字,行云流水挥洒自如,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又暗显含蓄,亦浓亦纤,无乖无戾,亦中亦侧,不燥不润。
 
  当母亲继续往下看,看到的是李国尧,也就是我的父亲,一段极简的自我介绍,再往下则是几句诗文。诗文的意思母亲没懂,但是父亲的意思她却懂了,那是在夸她,夸她好看,夸她有文化,夸她有吸引力。再往下,是一段诚挚的道歉,其间复述了父亲上一段的悲惨婚姻。信的结尾说,陆曼同志,希望你不要嫌弃我。
 
  陆曼,也就是我的母亲,她看到这里时,喜不自胜,情不自禁,捧着信纸连连点头,口中道,不嫌弃,不嫌弃。
 
  就是这封信,让母亲入了痴,化了魔,她觉得自己是只落难凤凰,而父亲,则是她命中注定的梧桐,她要嫁给他,必须要嫁给他,只能嫁给他。
 
  母亲把信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炕头的被褥下,静静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婚礼。
 
  而事情也顺理成章地发展着。
 
  没多久,李家上门提亲,下聘礼,一辆二八大梁自行车,两包布,三篮鸡蛋。按风俗,婚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要避嫌。
 
  母亲不在乎嫌不嫌,不让看那就偷看。她趴在窗沿下,挤着眼儿往屋子里瞅,那里面有她未来的丈夫,母亲对他充满期待。
 
  无奈老屋的窗户上装的并非玻璃,而是粘上去的塑料膜。风吹日晒,塑料膜膨起且泛黄,任凭母亲如何看也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只能偷听几句谈话。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音色平实,透露出一股木讷与老实,母亲放了心,她很满意。
 
  1993年10月,母亲正式嫁给了我父亲。
 
  载着母亲前往八里之外李家庄的不是老年间的花轿,也不是时髦的小汽车,而是一辆刷着蓝漆,没有车篷的时风牌农用三马。
 
  那天,肆意的风从田垄间吹过来,带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母亲头上轻系的方巾被扬起,随着风在空中盘旋,最后跌落在路边的土沟中。这个生在农村的凤凰,就这样一路颠簸,又一路风风火火地出嫁了。
 
  新婚之夜,月明星稀。
 
  父亲与众多亲朋干掉最后一杯牛二,颤巍巍地起身,颤巍巍地送客,又颤巍巍地入了洞房。母亲坐在炕尾,父亲站在炕头,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良久,父亲问,你累么。
 
  母亲松一口气,道,累,睡吧。
 
  其实母亲说的睡,就是纯粹的睡,是身体极度疲劳状况下本能的睡。但这个睡字到了父亲耳里却变了味道,他把这个睡,当成了某种暗示。
 
  就在父亲火急火燎拽掉上衣,脱掉裤子,准备更进一步时。母亲慌了,你要干吗?睡觉怎连裤子也脱了?
 
  父亲也奇怪,不脱裤子咋睡?
 
  母亲没来得及答话,便被父亲扑倒了。
 
  月亮被云彩遮住光亮时,父亲完成了一个丈夫该完成的事。而母亲呢,手足无措间,完成了姑娘和妇人的转变。
 
  4
 
  母亲是在婚后第三个月发现自己被骗的。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大队里来了人,统计每家每户有几块地,占多少亩,全部记在纸上。父亲拿着铅笔犹豫半天,转头问母亲,哎,那个,一亩地的亩,咋写?
 
  母亲愣一下,点,横,田。
 
  父亲又说,哎呀,你来你来,我写不好。
 
  母亲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纸看一眼,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数字,七扭八歪。
 
  你写的?
 
  父亲挠挠头,是,我写不来,你写吧。
 
  母亲打发了大队的人,一声不吭回了屋,翻腾半天,找出了那封信,她问父亲,你来看,认识吗。
 
  父亲拿在手里看半天:这是嘛啊?谁给你的?
 
  你给我的。母亲声音清冷。
 
  我给你的?不,不是。父亲摇摇头。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准是七风写的,他有文化,字好,上头有嘛事儿了,都找他。
 
  不是你写的就行了。母亲说。
 
  肯定不是呗,我要能写这个,我还用得着娶你吗。父亲说。
 
  行,行,行。母亲颤着手,流下眼泪。
 
  咋了?咋了?父亲慌了。
 
  没咋,离婚吧。母亲轻声说。
 
  父亲愣在原地,他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要离婚,只当她是一时痴傻,笑骂道:傻娘们,说嘛呢?
 
  我说!离婚!母亲再绷不住,她痛哭着,一字一字喊出来。你们,你们骗我,骗婚,你们,犯罪,犯罪啊。
 
  父亲的回答很精简,一个清脆的耳光,就像当初母亲扇韭菜男那样不假思索。
 
  挨了打的母亲,又悔又恨,原以为自己找对了梧桐,却不曾想是瞎了眼,把一根歪脖子老槐当成了梧桐。更坑的是,这老槐还他妈是个刺槐儿,居然动手打她。母亲心想,这男人,无能就算了,还无耻,还无药可救,她得离婚,必须离,赶快离。
 
  离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在农村。而刚结了婚就要离婚的,自然更为可怕。
 
  七大姑八大姨们都来安慰母亲,她们说:傻孩子哟,那信是个什么物件儿?它能比一个踏实干活养家的男人重要吗?
 
  重要。母亲说。
 
  哪里重要?
 
  我没法解释,你们不懂。
 
  老女人们的确不懂,她们和父亲一样蒙,但她们却懂其他的东西,有着其他的智慧,她们一眼就看穿了另一件事——母亲怀孕了。
 
  是的,母亲怀孕了。没人能想到,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新婚夜,急躁的父亲和懵懂的母亲,那样轻而易举地创造了我。
 
  我设想过另一种结局,如果我没有急匆匆地出现在母亲的腹中,母亲或许会顺利地拿到离婚证,完成她离开庆云,奔赴他乡的夙愿。但因为我的存在,父亲和他的家人,宁死也不愿结束那桩婚姻,他们不需要母亲,但他们需要我,需要一份延续姓氏的香火。
 
  于是,在1994年的春节,在街头旺火的光亮中,在大小鞭炮的喧闹里,母亲吞下小半瓶农药,安静地倒在盛大的雪地中。
 
  至于那封信,它早已化为灰烬,永远地留在了1993年没有星月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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