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日子在发霉

　　日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汉堡。

 

　　白天和黑夜是两块不断延伸的面饼，牢牢地锁住了庸庸碌碌的苍生。挤。空气仿佛即将溢出的油腻而酸涩的沙拉，弥漫着。我觉得自己是一种菌，试图在已逝或将逝的日子里留下些什么……

 

　　教室在五楼——校园的至高点，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召示：高处不胜寒。一、二、三、四……我一直很想数清台阶，却总是失败，是因为不专心吧？一向习惯低头走路，不料却撞上了人。是她，挂着第101个笑容，不晓得会不会脸抽筋？“走路要小心哪！”我就傻傻地瞅着她猩红的长指甲空降在我肩上，是亲切吗？我该荣幸。对的，她是我曾经的老师。我是她永远的学生。

 

　　跨上最后一个台阶，七点十五分，还好，没迟到。刚要进教室，从电梯“偷渡”成功的小敏突然大侠式地挡在面前，螃蟹似的挥动双臂，唾沫飞溅：“好消息，C老师完蛋了。”“好狗不挡道。”忍住好奇心是为了欣赏她气呼呼的表情——两腮一鼓一鼓，很像一只美丽的青蛙。“哼，你不听，自然有人听！”气够了，她马上去纠集话友开“新闻发布会”。我不屑，因为通常高三生的谈资不外乎早上睡过头，误了校车；中午吃饭时吞了苍蝇：晚上挑灯夜战，居然还梦见考试不及格之类。教室很小，耳朵里突然飘进一句：C老师乱收补课费。精神一振，这一次倒有些进步了。

 

　　于是，阿Q似的蹩进去，这才发现，原来全班同学都加入了，就像美国人热衷于克林顿的绯闻案般，等着看好戏。本来嘛，C老师仗着元老级身份，对学生苛刻得很，因此失了学生缘。我脱口而出：“师不必贤于弟子。”居然赢得了满堂彩。接着，立志学经济的“算盘”开始计算贪污的准确数字，小敏已开始幻想下一任老师的模样。无情啊！师生关系已经向快餐业转轨了吗？速食？速失。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语文老师心血来潮，让我们默写韩愈的《师说》。哄堂大笑。“莫名其妙！”很好的一个注脚。只是当笔端出现“师不必贤于弟子”时，我竟有些悲哀。

 

　　上厕所的时候，居然又碰到她。我不习惯在这种地方看到老师，很尴尬。也许是固执，我一直认为学校应当分老师专用和学生专用两种厕所，否则这样的“平等”倒成了一种负担。可惜，校长不会管这种小事。

 

　　她依旧笑，像神经质的蒙娜丽莎，让人不自在。六年的时间拂去了她的真诚，那个曾经和我们打雪仗的她已经融化在记忆的阳光中了。剩下一种遗憾。六年的时间扶她坐上了年级组长的位置，那个活泼可爱的新老师躲进了照片里，剩下一种追忆。她变了。或许如钱钟书先生所言，其实根本没变，只是像猴子那样蹲在地上的时候，人们看不到它的尾巴，一旦上了树，屁股和尾巴便暴露无遗了。所幸，她还花了六年去爬树。也许社会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罗盘，很多人被甩了出去，幸存的便拼命地挤向中心。我深信，人性是会发霉的。心情好的时候，应该取出来让它晒晒道德的阳光，否则就变质了。这或许是一种过程和代价。

 

　　下午，C老师没来上课，看来消息是真的了。我们异常兴奋。高三生活总算有了些值得追忆的刺激。无聊啊！我们无聊得只剩下制造流言。

 

　　太过幸灾乐祸于别人的故事往往是自己背运的开始。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告诉我，我拿不到A大推荐表了。谁有从云端坠地的经历吗？那他就能明白我当时的失望与痛苦。只能给文科生，她说的。而我是理科生。

 

　　一声不响，我在空荡的教室里静坐了一个小时，我明白的，生命的钟摆总是在希望与失望中晃动，而现在，日子就像得了痨病般，奄奄一息。只是，我和她之间有过不开心吗？

 

　　恍恍惚惚中，我上了最后一班校车。十二月，天又冷又阴，漆黑漆黑的夜。车上人相当少，以至于许多座位空着。灵车。兔子说的。孤零零地吊在大街上，车厢里死一般的静寂。

 

　　想起来了，也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参加完一次活动，因为不满老师的混乱安排，我们一群人出走了……因为这样的无组织无纪律，第二天，她找我谈话。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争了起来。因为我忍受不了她自以为是个永不犯错的国王。后来，事情总算平息了，她大度地接受了我的道歉，不想却留下了后遗症。

 

　　会是因为这件事吗？我很希望不是。

 

　　父亲早就等在车站上了。孤独的背影，却令我倍觉温暖与安全。我没有告诉他这一张即将失去的表格，因为平凡的父亲根本帮不上忙，只会徒增烦恼。那么，何必呢？我从不幻想父亲会成为一个有权有钱的人，因为如果父爱需要这些作契约，那我永世不为人女。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孤独的沙漠中寻找机会的水源，无助。

 

　　听筒那边飘来魔诅般的声音，是她。又是她。我匆忙找回嗓子，还有自尊的口吻。她在解释，却被我理解成“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虐待着自己的嘴唇，不让冲动第二次造访，只是违心地感谢她的关心。幸而贝尔发明了电话，让我开了这个嘴巴对心的玩笑。

 

　　命运似乎开始玩忽职守了，运气更是罢工了。唯一坚守阵地的是她那张犹如白雪公主后母般的脸，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我不能平静，因为那通电话的挑衅。我居然把她当作了假想的敌人，只在理想的古战场孤军奋战，荒唐得像堂·吉诃德，然没有桑丘·潘沙作伴。我是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这种思维在空气中的混战，常令我觉着了阿Q精神的可贵。但也许她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她挤出来的笑容，不需一言一行便将我瓦解了。即使我鄙夷她，心中还是响起另一个声音：你敢直面她吗？你敢吗？

 

　　是的，我不敢。因为我的毕业证书。像所有待宰的羔羊，我别无所择。现实仿佛瘟疫，你逃不掉的。我本不想做鸵鸟，却已披上了它的羽翼；我本不想做蜗牛，却背上了它的外壳。

 

　　一夜无眠，恼怒就像那颗通往巨人城堡的豌豆，由小小的种子开始萌芽、长大，攀附着委屈的血液。可能，现实的挫折蒙住了我的双眼，我误会她了吧？可惜，这样的想法往往只在偏见的土壤上萌芽后便迅速夭折了。于是，我觉得自己单纯得像被狼吃掉的羊。

 

　　夜很深了，朦胧中，仿佛她的笑容被撕裂，而C老师又来上课了……临入梦前，唯一的念头是，明天，我一定要把台阶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