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秋

　　    从东京的浅草电车站坐东武日光线，穿过渺渺的群山和盈盈的稻田，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位于枥木县的日光风景区。我并非多想去看那里出名的雕刻和德川家康的墓，但实在是禁不住细见小姐三番五次的催促：
    “喂喂，再不去看，红叶狩就要结束了呀！”
    这才下定了决心。
    日光有日本为数不多的世界遗产，即“两社一宫”：日光东照宫、二荒山神社两处神社和轮王寺一宫。在日本，有所谓的“日光を见ずして结构と言うなれ”说法，翻成中文的话，跟“不到长城非好汉”倒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也算个世界遗产，但比起中国的名山大川来，日本的这些小山小景，就好像袖珍盆景一样，叫人提不起兴头来——我正把头靠在冷冰冰的窗边，看外头湿漉漉的天幕，猜测到底何时会下起雨来的时候，墨红色的电车悠悠地进站了。
    我不忍心打搅靠在我肩上的细见小姐的美梦。我知道她昨天加班到深夜两点，回到家后又在厨房里不知道捣鼓了什么好久——但禁不住列车员三番两次催促，终究将嘟嘟囔囔的她拉了起来。还好，天只是阴沉沉的，并没有下雨，到因此增添了几分浮世绘的意境来。我好像走在东山魁夷雾蒙蒙的画中一般，像抱着温顺的睡猫一样，将睡眼惺忪的、穿着紫色和服的细见小姐揽在怀中，缓缓而行。
    这日光的景色，最美是仲秋时分——那若浅若深、亦浓亦淡的红叶、虽不似四月阳春的樱花随风飘洒、花屑满地叫人沉醉；但那一分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的姿态，再配上日本独有的古风古意，便早就值回票价了。我和穿着紫色和服的细见小姐脱了木屐，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东照宫那庭院深深的竹帘之下，聆听那些和尚摇头晃脑地诵经，又在那代表神界和人界交界的巨大的二荒山神社的鸟居前，用并不熟练的英语，请身旁莫名其妙的印度人合了影……

    结束日本战国时代，完成天下统一的一代枭雄德川家康，就葬于此地。当我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漂亮导游小姐的介绍，盯着家康墓地前那只温顺而著名的“睡猫”雕刻时，却听见睡眼惺忪的细见，好像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德川家康这家伙，为什么要把墓放在这儿呢……他不是关西人吗……（在日本，东京为关东，京都和大阪、奈良为关西。自古以来天皇居所一直都在京都和奈良，因此关西在历史上是日本的文化、政治中心）”
    听到细见小声的嘟囔，我才重又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东照宫里，那最著名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三只猴子前头来了。猴子雕刻本身并无甚特别，尤其对我这种游历中国大江南北、看遍各种出神入化雕塑的人来说；然而细见却像孩子一样挣开我的怀抱，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为了仔细看那三只雕得并不怎样的猴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朝我喊道：
    “喂喂，这不就是历史课本里的那三只猴子吗！我终于……”
    她转过身来看我，嘴里刚要蹦出“看见”时，好像是因为看了我那麻木的、莫名其妙的表情，也只好赶紧整理好欣喜若狂的神态，略显无趣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和细见小姐重新穿回木屐，哒哒地走在红叶飘零的花径小道上——那些穿和服的艺伎、那些穿相扑服的力士，还有那些身着不知是神道教还是佛教服饰的神职人员——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否置身于德川家康的江户时代。好像一个不留心，那些佩刀的武士就会从阴暗的花径上蹦出来，赶在忍者之前，将我的项上人头轻取而下……
    当然是戏言。只不过这日光，抑或说日本的红叶，同中国着实大不相同。北京香山的红叶，那种波澜壮阔的景致，在日本是绝无可能见到的；日本所有的，是优雅到极致的小而美。
    就女子而言，中日亦大有不同。中国女孩子，有的是大大咧咧、天真率直的美；而日本女子，则多保留了温柔体贴、如沐春风般的细腻——正好像郁达夫、周作人、徐志摩所描述的东洋女子“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几十年来始终如一。以至于我身边这位细见小姐，平日里总穿着女式西装，在公司里风风火火；然而一旦穿上传统的和服，便莲步轻摇、柔情脉脉，变得像是日光最著名的那只“睡猫”般温顺了。
    我和昏昏沉沉的细见好不容易参观完山下的“两社一寺”世界遗产；又在秋枫沉沉的神桥边，请一脸腼腆的怪蜀黍拍了合照，然后坐上巴士，欲往日光山深处去。巴士往山坳里走，就能远远看见景致更加开阔的中禅寺湖。然而还没到达湿气氤氲中禅寺湖时，我身旁的细见小姐，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窗外的红叶景致，伴随着湖光山色的倒影，显得更有层次起来。我好几次趴到窗前，想要看清这美不胜收的秋日红枫美景，想要把那深红、浅红、嫩黄、青绿层层叠叠交相辉映的秋景，一股脑儿全印在脑袋里；同时又替细见惋惜，居然无福消受这美轮美奂的景色。
    车还在开，一碧如洗的中禅寺湖近在眼前。我打开窗，一股清新略带寒意的风吹了进来，叫我不禁打了个冷战。随风而入的，还有一枚五星状的红叶，好像故意涂得深浅均匀的手工作品，美得不似天工。我刚想摇醒细见，好让她看看这无上自然的鬼斧神工——突然间却有一盒四四方方的便当，从她身旁滑落掉到了地上……
    我把便当捡了起来，费力打开一看，发现寿司团子已经和生鱼片混在一起，又全部被煎鸡蛋漏出的蛋黄染成了枫叶般的金黄……
    我的眼睛突然间就红了——我这才想起细见昨晚拖着疲倦之躯回来，却还在厨房捣鼓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