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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下沉

作者: 铁头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7-05-09点击:
  
  养鱼人猝不及防。
 
  印象里十几年没有这么大的水,乘公交车,窗外的河流快要漫过马路。星辰列布的鱼塘全被冲毁,像缓慢下沉的银碗,坠入河底,陷于泥沙。停在岸边准备第二天正常作业的抓钩机几被淹没,仅剩驾驶室与那条长长的巨臂,无助得像个漩涡里哑了喉咙的溺水者。
 
  我和小富坐在河边垂钓。水很凶,鱼漂在漩涡里起起伏伏,最后下沉。
 
  小富说小飞机回来了,原来他没死。
 
  大约半年前,小富在我家对我说,小飞机已经失踪很久,很可能死掉了。
 
  我已有很多年没见过小飞机,后来的事都是小富等人讲给我听的。
 
  他们总说,人这一生,三穷三富过到老。这话不尽然,可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画在纸上来看,还不就是波形图,有些人的波峰高,有些人的波谷低,有些人的波线陡,有些人的波线缓。开始是零,结束也是零,可有些人结束在由波峰去往波谷的水平线上,有些人结束在由波谷去往波峰的水平线上。前一种结束的过程,让人心生凄惶,那正是可怕的下沉。
 
  小飞机是我小学时的玩伴,现在他正在下沉。
 
  他是一颗黑暗中的心脏,在我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每一个没有光线的白昼,就那么孤零零的,在死寂中跳动着。扑通,扑通,在黑暗中下沉,下沉,不断下沉着。
 
  小飞机的爸爸在我家后面的铸造厂里上班,他的妈妈在我家后面开了一家理发店,在九十年代初以农业为主的香村,他的家境显出几分优越。
 
  他的怪是从娘胎里带出的那种,对任何人都有很强烈的排斥感。如果白天时他在家里,就不准父母在家,否则就会轰赶他们,恶声恶气,吵吵嚷嚷。因为他的古怪,从小他的外祖母就疼病人似地疼他,父母也因此十分溺爱,使他的脾气愈发恶劣,小小年纪呵斥父母时就像电影里的大爷呵斥奴才。
 
  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的要求无不得到满足。所以在我们这拨孩子里,他家最先买游戏机,最先买小霸王学习机,还有后来的VCD等等等。
 
  他不会对任何人表现出绝对的友善,不过对于我和小富,尤其是后来的小富,他倒是显得颇有一些好感。小时候他说过几句夸奖我的话,那是极难得的。我妈带我去理发店里理发,他妈妈说,我家小飞机夸你唱歌好听,他可是从不夸人的,一定是唱的真好,你给我唱一首歌吧。
 
  我一直很腼腆,怎么好意思给她唱歌。我没有唱,以后她每一次遇见我,都会很热情地让我给她唱歌。其实她也是一个性格有些内向的女人,不过笑起来很好看,那时的她应该还很年轻,三十左右的年纪。
 
  小飞机有手工方面的天赋,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算心灵手巧。他给自己的自行车上安装了听音乐的装置,还把手柄游戏机改成了摇杆的游戏机,类似的小发明还很多。他家里的电器类物件都被他拆卸过很多遍,很多都被他重新改造过。不过他的东西是不准乱动的,有一件事我还能记清楚。
 
  他用硬纸壳在文具盒里做了些小机关,比如打开盒盖,会看见一个小拉门,轻轻拉开,里面是一尊佛像。那佛像是他从美术书上剪下来的。他喜欢鬼神一类的东西,这也是他被说成古怪的一条证据。可是有一天,一个女生出于好奇,打开了他的文具盒,被他发现了。他当即把文具盒摔在地上,用脚拼命踩,像个疯子一样咆哮,足足踩了几十脚,把那铁片的文具盒踩得很扁很扭曲。
 
  当然,他喜欢自己的东西,等气消了,又会把它从垃圾筒里捡出来,尽力恢复原状。
 
  我和小飞机也闹过一次别扭,曾手持一把匕首把他追得到处跑,原因已经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们俩在教室里绕着桌子跑,一个追,一个逃,鸡飞狗跳的。不过我没有伤害到他,而他也没有记我的仇,后来他依然对我有些好感。
 
  他经常骑着小自行车到处闲逛,总是一个人,去处也多是小庙一类的地方。
 
  那时他身体特别好,很强壮。记得有一次我和小富找他去偷栗子,那个装了半筐栗子的大筐后来还装了七八个大苹果,是回来的路上从某个果园里偷的。于是那筐就很沉,由小飞机拎着。因为翻了好几座山,走了很多路,我和小富早已累得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走在前面,听见身后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像老鼠在午夜里咬门角,其实是小飞机在吃苹果。他一边吃苹果,一边愉悦地哼着什么小调,迈着很轻快的步子。
 
  走完山路走平路,我和小富的腿快要软在地上,身后的小飞机却在模仿着对打游戏里的人物练习飞脚。我们惊叹他的体力,同时也惊叹他的胃。他竟然把所有的苹果都吃光了,那些苹果得有多少斤啊。
 
  他与人交流时有些障碍,说话前必要狠跺一下脚,后面的话才说得出来。即使在与你说话,眼睛也是从不看你,只看一旁的地面。他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玩时,其实是个很正常的男孩,耍闹起来蹦蹦跳跳,笑起来也很天真。有时他嘴里跳出灵感,喜欢给朋友和各种小动物起外号,那些外号都很搞笑。
 
  VCD出现后,我们几个孩子经常骑车子去镇里租光碟。我喜欢看动作片,而小飞机喜欢看鬼片。有一部叫《魔胎》的老电影,他竟然看了上百遍,几乎每天都要看,每天都要看好几遍。他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比如玩游戏就是一个高手,很多游戏都能在短时间内玩到通关,修理电器什么的也算一个小行家。
 
  我和小飞机只在一起玩过一小段时光,后来我就不大理睬他,开始成天和狂野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干坏事。小学毕业后,他辍学在家。我和小富都升了初中,他也就没了朋友,成天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出门。
 
  偶尔小富会去小飞机家看他。我已经基本不去。那时他妈妈还喜欢小富,可以让小富去找儿子玩,至于其他孩子,她已经不让随便去家里。因为那时的小飞机已有很明显的病态,她阻止别人与小飞机接触是出于什么因由我不清楚,我猜里面可能有点儿自卑的成分。
 
  他的外祖母封建迷信,说他神仙附体,可以为人看病了,当地的说法叫:出马。出马的人类似于通灵的人。不过现在回头去看,小飞机分明就是得了很重的自闭症。
 
  他的家人想的是保护他,怕他受伤害,可实际上却正在伤害着他,把一个有严重自闭症的孩子封闭起来,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吧。
 
  中考结束后,我家搬离香村。小飞机很喜欢我家的位置,让父母买我家的房子。他们搬到了我家原先的房子里,而他住进我住了将近十七年的房间。那个房间,从此窗帘终年紧闭,永远没有光线透进来,成了地窖般的暗室。
 
  小富后来也极少去找小飞机,因为他的妈妈似乎连小富也不大欢迎,见他时已经不剩多少好脸色。
 
  小飞机每天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看电视,不看书,更不会上网,那是真正的枯坐,像树一样。时间的单位变成了年,一年又一年的时间流逝。他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达到拒绝与人交流的地步。
 
  又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猜想是怕被邻居们笑话?小飞机的妈妈在铜城的一栋楼房里租了一间房子,让小飞机生活在那。而她在附近又租房子开一家理发店,自己在店里吃住,把丈夫留在香村。
 
  这时小飞机的性格变得异常狂暴,身体里被称为忍耐的这种东西似乎被抽离出去。他的妈妈只有在每餐送饭时才打开他房间的门,把饭菜放在地上转身就走。她不敢多做停留,如果小飞机对饭菜稍有一点儿不满,就会对她拳打脚踢。这些话是后来她对小富讲述的。
 
  小飞机像个疯子,经常在半夜时抱一块大石头去砸理发店的门和窗。他妈妈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声。他把铁门砸得坑洼不平,把玻璃全都砸碎,嘴里不停叫骂。
 
  她不敢再呆下去,只得回到香村。小飞机自己生活在铜城。他花钱如流水,看见什么买什么,买完再随手扔掉。
 
  花光了钱,小飞机就回到香村,跟他妈妈要钱。他妈妈说没有钱,他就砸东西,还打她。她只能出去借,到处借钱,家里的积蓄早已经全部败光。小飞机揣一把钱离开,不管多少钱,最多两天肯定花光。钱一花光,他又回到香村伸手跟他妈妈要钱。他妈妈说还哪有钱,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他喊着让她出去借。她哭着说都借遍了,哪里还能借得到。小飞机又开始砸东西,打他妈妈。
 
  那时的小飞机虽然自闭更严重,但已不简单是身体上的自我囚禁,而是心灵上的。他会到处闲逛,随便花钱,可他不把遇见的人当人。可以说,他恐惧的是见到熟人,陌生人他一律视为虚无。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比如他从香村乘车去铜城,不会在香村等车,而是从偏僻的地方朝铜城走,走到下一个村镇才停住脚等车。
 
  小富他们目睹过小飞机与他爸爸对骂的场面,你骂他一句娘,他骂你一句娘,两个人满嘴脏字地大骂。其实他爸爸是个特别老实的人,那时已不在铸造厂上班,成天骑着三轮摩托在香村的十字路口接活。有一次他被小飞机逼到了忍耐的极限,就打了他。因为常年累月的消耗,小飞机的身体已经很虚弱,所以他打不过他爸爸,不然还说不定是谁打谁。
 
  小飞机坐在没人的胡同里,那附近长了很多野草,极少有人去。他早已不吃家里做的菜,只吃饭店里买来的菜。他妈妈每天为他送饭,每顿饭有好几个菜,都是好菜,不过一直在饭店里赊着账。他坐在地上吃,一边吃一边玩,把馒头掰成块,扔得到处都是。
 
  后来的小飞机已经不再是什么自闭不自闭的问题,而是精神上生了很大的病。他大概是出现了幻觉,总感觉身边有一个神仙在陪着他似的。在一大雨滂沱的午夜,他突然说要去铜城。他妈妈也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就那么孤单地站在马路边为他拦车,任由大雨击打她。
 
  出租车停下,后门打开。小飞机让那虚幻的神仙朋友先上车,他做着请上车的手势,嘴里说,你先上,你先上。然后自己才坐进去,一坐进去,又开始敲起手里的木鱼。因为那是黑漆漆的午夜时候,又下着大雨,本就气氛阴森。司机见上车的顾客是这样的,就很气恼,让小飞机别敲木鱼。小飞机骂他。他当然就骂小飞机。司机让小飞机滚下车,还去骂小飞机的妈妈。小飞机的妈妈站在雨中不停给司机道歉,她越道歉,司机骂得越凶。
 
  这情景被李闯的弟弟看见,夏天我们一起吃饭时,他讲给我听。
 
  以前小飞机的妈妈还会对小富哭诉,泪流满面地说,真是活不起死不起的日子。
 
  后来她已经麻木了,像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2010年春末。小富来找我,对我说,小飞机失踪好久了,他的父母出去找他,现在还没有回家,他说他可能已经死在了外面世界的某个角落。听了这话我很感慨,真是母爱如刀,小飞机的妈妈怕有病的儿子到外面被欺负,被嘲笑,这才将他“囚禁”,却反而毁了他。正常人过与世隔绝的生活都要发疯,何况一个本就不算正常的人。每个生命都是照着参照物来长大成“人”,一个没有参照物的生命如何长大成“人”。
 
  2010年夏季,我和小富一起在河边钓鱼。他又对我说,原来小飞机没死,他是去旅游了,他说小飞机觉得东北的冬天太冷,要去海南过冬天。家人不带他去,他就闹死闹活的。父母只好借了钱带他去海南过冬天。到最后,所有钱都花光了,一毛不剩,连家都回不来,连饭都吃不上。只好往香村打电话求助,让小飞机的外祖母给银行卡里打钱,打了路费,这才终于又回到香村。
 
  如今的小飞机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不再理发,不再刷牙,似乎也不再洗澡,不再换衣服。小富说他跟乞丐没什么两样,指甲又黑又长,谁见到他都害怕。说他现在不管去哪里都不再乘车,而是骑自行车。他有一辆很小的自行车,是照着童年时的那辆买的。
 
  小富在一家商场里卖手机。小飞机去过一次那家商场,表达的意思,大概是想买一个能看电视的手机,但他已经不认识小富了。对他来说,他这一生曾有过一个唯一的朋友,那就是小富,可他现在已经不认识他了。小飞机离开商场后,那些营业员都戏谑地称呼他为犀利哥第二代。
 
  今年夏天我见到过一次小飞机。
 
  坐在公交车的后排座位,望着窗外。天很阴,空中隐约飘着细细的雨丝。今年水很大,窗外的河流快要漫过马路。星辰列布的鱼塘全被冲毁,像缓慢下沉的银碗,坠入河底,陷于泥沙。经过那个快要被淹没的抓钩机时,忽然看见窗外有一个野人似的小伙子,正骑着一辆小自行车朝前猛蹬。
 
  已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不过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想起童年在一起玩耍的时光,现在的他真是让人觉得可怕。我赶忙扭过头朝后张望,透过后窗,看见小飞机正被公交车越落越远,不过他依然在拼命地蹬着自行车。
 
  风雨把他野草般的头发吹得摇摇摆摆,变成了真正的野草。而他正在视野里逐渐变小,像一只银碗朝着漩涡的深处,缓缓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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