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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纯洁

作者: 铁头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7-05-18点击:
  
  在我十岁的清晨,推开香村的一扇门,瞧见一个白色世界。雪花密匝匝地酣睡在杏树的枝杈,睡在煤房的瓦片,还会睡在河滩、城墙、山顶的铁塔。在我十岁的清晨,我像盘山道上驮粮的马驹,肩背书包颠呀颠,又像撒欢的兔子,在洁白的巷子里跑呀跑。我冲上一道铺过沥青又被大雪覆盖的斜坡,站在大沟边沿。大人总说一九六零年的大水最是凶恶,大水在太子河里咆哮,连水线道也拦它不住。大水漫过路面就会淹没农田,而玉米、高粱、棉花、豆子的脚下便有巴掌宽的大鱼甩动尾巴。然后,大水就在这条大沟里焦急奔走,经由香村,流向洪水更多处。看这大沟是很长,大沟的后半身却压于公路之下。这时我已看见他们鱼贯走来,先沿公路,身边是收割后的宽阔田野,再沿大沟,那就已经距我不远。他们身穿红色校服,背沉甸甸的书包,围脖套,戴手闷子。走在公路边,干冷的北风总归强硬,他们就像风中芦苇那般拼命摇晃,走起路来免不得踉踉跄跄。你望向他们,那是些鲜明而整齐的红点儿,他们在雪白的大地里,像烛头上摇曳的希望之光。
 
  他们来自附近的下堡村,每天步行一公里赶到我们的香村小学上课。当时已有公交车,就是由黑色胶皮连接起来的那种很长的汽车,但那时并不流行月票,所以他们的父母决定让他们每天都结伴步行。他们之中,就有我的同桌,那个留着短头发的名字叫林华欣的女孩。我想起的是她有一对清澈的眼睛,及鸟羽般的睫毛,及一颗很小的痣。她从来不多说话,只喜欢羞涩地对别人微笑。林华欣有个二伯家的姐姐叫林华娇,也是我班同学,她的脑后垂一条很长的麻花辫,直到高中时候方才剪掉。林华欣住姐姐家,每天和她姐姐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在田野边,她们十岁的瘦小身体被东北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回想我的小学二年级,在冬天时候,林华欣会穿一件深红色带花瓣的小棉袄,穿在校服里,像那时每个孩子的棉衣一样,那必然是由她的母亲手工制成。她的花棉袄其实非常普通,又只在领口处露出那么小小一块,但我却十分奇怪地对它印象深刻。大概是出于整洁,我对林华欣的整洁记得清楚。她的红领巾每天都干干净净,叠整齐,端正地压在衣领下面。不像我们,脏兮兮的红领巾像邋遢女人腕子上的手镯,每天在脖颈上车轴般旋转。当时台湾歌手周华健唱的一首《花心》特别流行,我们就都把歌词抄在笔记本里,每天偷偷哼唱。因为这首歌,我们给林华欣起了个外号,叫她花心,有时也叫她萝卜心、白菜心、黄瓜心,反正有心的蔬菜都是叫她。
 
  现在想我那时大概早熟,十岁年纪就已学会暗恋(莫非是被琼瑶电视剧给带的?),我脑子里跳出爱,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就是我的同桌花心。可花心是学习委员,花心的胳膊上有三道杠,花心沉默得像一盆万年青,花心每天都手捧一摞作业本去老师的办公室。这样的花心让那时腼腆内向的我很是胆怯。因为暗恋,因为腼腆,我每天坐在她的身旁手心出汗,不敢言语,呆得像块铁。在上课时,我总要幻想,想我们变成电视剧里的人,想我们变成动画片里的人,想了想就要飘飘成仙,那份浪漫,那份甜蜜,真叫人快乐。但这些只在我的幻想里,现实是我每天坐在花心身旁,依然呆傻如铁,后来竟然紧张到连看也不敢看她。暗恋,那时我想,真是糟糕。
 
  有一天父亲问我,班级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林华欣的女生。这让我惊讶不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间这样问。我紧张地告诉他,是有这样一个女生,又急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问。父亲的回答轻描淡写。没事,随便问问。他说,我认识她妈。当时父亲给水泥厂的领导们开车,而林华欣的母亲在附近的一个加油站上班,他们大概是在偶然聊天的时候提到了各自的孩子。我因这件小事而激动,在我没比核桃大多少的心里,这种不算联系的联系却像蝴蝶亲吻雪花那般美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希望父亲会跟我提起林华欣,也许她的母亲又跟我父亲聊了她的女儿,但这种期盼好像一直都没有成真(或许偶尔成真,记忆已经陈旧)。
 
  男生都说我是蔫巴淘,表面老实,但内瓤里最不正经,琢磨男女事,思想复杂。他们晓得我在暗恋花心,就经常起哄,会故意在花心的面前提起我,比如他们笑嘻嘻地对她说:
 
  花心!电流(我那时的外号叫电流,来自于《自然》课本。)呢?
 
  或者故意在我的面前提起她,有时会这样说:
 
  电流!我刚才看见班长摸花心的耳朵了。
 
  当我和花心在某些时间,或某些地点,出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最擅长干的就是冲我们做鬼脸,或发出怪声。那尚未发育的嗓子,尖得像支唢呐,那模仿的声音你不难想象,猪像鸡,狗像鸡,牛像鸡,羊像鸡,鸡又不像鸡。在其他场合,比如做完间操后列队行进,在走廊里,他们的把戏就是在趁我不备,猛地把我推到花心的身上。
 
  当北方积雪彻底融化,柳树枝条逐渐变绿,那么春天必是已经来临。广阔的田地已经播种玉米,垄沟们笔直地横于南山与北面的太子河中间,一端指向山中碉堡,一端指向河滩上的铁皮小船。我们的视野里依然是一片开阔,向西张望,下堡村的房子像是积木搭就,仰起脸,会瞧见牛皮纸的风筝已经飞得老高。眼瞧下堡村,我们向那儿蹦蹦跳跳,沿苏醒的田野与沉默的公路,是在一个春天的周末。
 
  你们干什么去?在公路边溜自行车的石文(也可能是别人)冲我们喊。
 
  陪电流看他媳妇去!外号叫地雷的男孩这样回答。
 
  我们走进下堡村的小巷,拐来拐去,找到一家小卖店(实际上这是我们班的女班长家开的)。我们每人买五毛钱的散瓜子,就是葵花子,揣在裤兜,掏出来,扔进嘴巴,晃荡在巷子里飞快地吐着瓜子皮。我们站在林华娇家的院子外面,胆战心惊地喊她和花心的名字。然后很快就会看见她们走出来,站在门口冲我们呵呵地笑。林华娇家的门口有一个大坑,又深又圆,几十米的直径,最深处距地面要有五六米。我们轻飘飘地跑进大坑,像蜻蜓,像歌声睡在峡谷,像荣光绽放的短暂。我们看见坑中世界直比桃花源境,目力所及之处均匀地铺展开一层麦子的光芒,那是还很稚嫩的青草。那天花心是穿一件浅黄色毛衣,是野菊的黄,那是纯洁而动人的颜色。
 
  我们会说一些话吗?
 
  如果我和花心说了些话,那又该是些什么话?
 
  时光无法倒退,人力不能将所有细节还原。
 
  我只记得画面,我和花心在铺满青草的大坑里奔跑玩耍。
 
  于是夏天来临,校园里开始流行纸扇,一块钱一把,竹片做的扇骨,带着淡淡的香味的扇面,扇面上或画着水墨的青山楼台,或题着龙飞凤舞的古代诗词。你看见那些男孩们走在操场上,走在教学楼里,走在巷子中,每人手摇一把纸扇,翩翩然,转瞬之间就都文质彬彬,也不愿再去玩那黄泥的坦克,瞧见蝈蝈也不来兴趣,成天摇着把破纸扇在附近的几个村庄里不断徘徊。当时我就是那类小文人里的一个,穿着背心裤衩,三五成群地尾随在下堡村女孩们的屁股后面。我看见下堡村的女孩是树枝小鸟,灰头雀儿,颠着肩膀上的书包,穿着白色的布鞋,唧唧喳喳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花心就走在那些女孩的中间,于是我就大声地背起了我编的诗:
 
  世上美女多,只能选一个。要是选太多,容易惹大祸。
 
  我们一群男孩和女孩沿着大沟走,右手边就是大沟,大沟里长满一人多高的蒿子草;左手边是一棵又一棵的老槐,树的枝叶把整条弯曲的小路都给遮挡在阳光之外。我们嗅着植物的清香,走到公路边,一直向西,这是如此晴朗而美好的夏日午后。我们看见几个拄着铁锹站在田野边的下堡村男孩,他们与我同班,每天放学都飞快地跑回村庄,扔掉书包,飞奔到这里,选这儿的僻静,努力地挖坑。
 
  我们要挖地道。他们对我们香村的孩子说,过段时间就要打仗啦!我们得躲起来。
 
  谁和谁打仗?
 
  美国。他们说,新闻里面美国的飞机到处飞呀!
 
  你们听谁说的?
 
  大人们都这么说。他们说,你们不挖吗?
 
  我们能和你们一起挖吗?我们说,到时候大家一起钻进这个地道。
 
  行。他们爽快地点头。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下堡村的女孩们着急地问。
 
  可以。他们肯定地回答,咱们大家的父母也都可以进去,就不让李玉峰他妈进去。
 
  为啥不让我妈进去?李玉峰很不解,又很激动。
 
  因为你妈太胖啦!他们说。
 
  于是,我的同学李玉峰坠入很深的悲伤之中,他站在坑边几乎都要哭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放学都会聚集到这边挖坑,有时候花心她们也会来围观,大家煞有介事地讨论起地道的设计方案。当我们把坑挖到有一米深的时候,这个行动终于在越来越浓的懈怠里悄然结束,小孩子们必然是没有长性,热情总很短暂。只有洗澡才是那些个炎热的日子里不可避免及不能抗拒的,我记得那次是在一个大河边的水池里。那是一个天然的大水坑,沙子底,又是稳水,水是翡翠颜色,水草还没疯狂,水的温和比得过一条久远但甜腻的臂弯。我们给它取名叫温池。当时洗澡的孩子们最爱来这儿,游上几圈就躺倒在沙滩上,赤身裸体对着太阳,昏昏欲睡,极为惬意。花心有个亲戚家的哥哥叫林华礼,他比我们大一岁,家住下堡村,总来我们香村的温池里洗澡。那天他就躺在我身边,我记住他有一对细长的凤眼。我的同学地雷对他说:
 
  礼哥,电流看上你妹妹花心了。
 
  林华礼眉下的凤凰翻身,他冲我笑,但没说话。
 
  捉鱼是我和地雷经常做的事。有一天,我和地雷在河边,衣服藏在树洞里,都只穿一条红色的三角裤,拎一个装鱼的铁皮小筒,在河边的那些水坑里摸鱼。我们远远地瞧见水线道附近的一个水坑边围了一群孩子,竟然还有女孩。我们想过去查看究竟,但因为我们只穿着一条红色的三角裤,不好意思过去。后来大我们几岁的李宏伟走过来,他要检查他下在河汊里的截网,他告诉我们说,原来水线道旁边的大水坑里面鱼特别多,有大鲫鱼,又有鲶鱼和黑鱼,还有大长须的嘎鸭子。他告诉我们,是下堡村的林华礼带人在那儿摸,还有他的妹妹,其中就有花心。
 
  有花心!地雷惊讶地冲我说,去那边!
 
  不行。我说,我穿裤头呢!身上还全是泥。
 
  怕个屁。地雷说,你看那边,他们都穿裤头呢!礼哥他们也穿裤头呢!
 
  不去。我坚决地摇头。
 
  后来地雷有没有去那边我现在已不记得,反正我是肯定没去,在那个炎热的暑假,我没能见到花心,当暑假结束之后我还是没能见到她,因为她那时已经转学离开。回想起那时的花心来,真是奇怪,我似乎就从没与她说过话,记忆之中竟然搜索不到我和她对话时的片段。在花心是我同桌的时候,我宁愿相信她只是一张生动的贴纸。
 
  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我从未见到过花心,也没能从我的父亲,抑或她姐姐的话语里听闻她的消息。花心已经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仿佛她从未来过,她可能真的从没与我说过话,她的存在也许只是比梦境更加的鲜活一分。直到我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才终于再一次见到她。
 
  那年夏天我和地雷着迷于垂钓,每天起大早去东大桥下钓鱼。我们肩扛最古老的那种三节竹筒式鱼杆,多以米粒替蚯蚓。那天是在异常炎热的晌午,石块的棱角干裂出瓜籽绝望的苦味儿。我们俩穿着白色背心,并肩坐于开往镇子上的公交车里,我们打算去买几个鱼钩。我在里面紧靠车窗。地雷在外面挨着一个女孩。后来那女孩却忽然开口说话,她说她是林华欣。地雷没有给她让座,但应该是和她说了些话。那时我依然是女孩面前的脓包,心里有花心一条化不掉的暗影,于是我就不敢抬眼睛看她,仅快速地看了一眼就匆忙地把头垂下。我看她依然好看,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发型是长是短或者有无变化我没记清。大多数的时间,我都只是瞄着花心的脚,目光贴着地雷半条腿,掉在花心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上,注意到那鞋面上有一块不伤大雅的污迹。
 
  我没能抓住这次机会与她说话,在车上,我没跟她说话,她也没跟我说话。但花心确实是有了变化,她的打扮不再那么质朴,笑容也不再那么羞涩。车到了镇子里,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分手,没说再见,也没有拜拜,各走各的。然后,我就又是很久没能见到她,再一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之后。
 
  当时我已经升入初中三年,即将中考。那天的上午时分天上的暴雨下得很凶,下午时分天空却忽然放晴。我拎着那种带钩子的雨伞,从镇子里的几条铁轨上穿过,因为桥洞里积了很深的水,所以我没有钻桥洞。我刚经过铁轨来到镇北,就听见一个女孩清脆的喊声。
 
  刘帅!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听见的是这句话。
 
  当时我非常吃惊,急忙扭头四顾,很快就在马路的对面瞧见花心和林华娇。她们两姐妹各拿一杯炒冰,站在马路对面冲我笑。我停住脚步,也开始傻呵呵地冲她们笑。
 
  认识。我大声说道,林华欣。
 
  当时我没有横穿马路去和她们说话,而她们也没有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与林华娇一直是同学的缘故吧!太过熟悉。我回答完花心的话立即就抬起脚继续前行,并且步速很快,而她们也没有再与我说别的话。但我感觉到脸红心跳,不敢回头张望,那时我想她们一定要在背后议论我,她们会觉得我的行为实在荒谬,甚至有失礼貌。如今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我与花心仅有的一次对话。我和花心同桌一年,或者两年,其实是应该说过话的,像一滴露水被黎明前的最后一个野鬼舔干,但我不是鬼魅,舌尖没有手艺人的火花,所以我能回味的只是蔬菜里的最后几顿细盐。我想不起来,那我宁愿相信,我与我人生最青涩而迷幻的爱恋只有过一次对话。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见花心,我想今后,在我们美妙的人生旅途,我人生的轨迹也许依然不会与她再有交点。
 
  很多年过去,还有几番很多年,丝绸烧成灰烬,灰烬却粘不成丝绸,或皮毛,或金属,或所有化学,或能发芽的种子与黑夜终结时的希望。黄铜器皿开始困顿,最美的云图与星象注定要坠入周转,所有城池悉被攻陷,水果躲不开细菌,细菌也不会永恒,每一块岩石都要凋零,每一根牙齿不再新鲜。你走出子宫就已背负绝望,你多吸一口世间的空气,脉络里就要多出一点尘埃。当你骨骼不再生长,皮肤上的光泽亮到极限,那么你已熟透,看见繁华是欲望的阴影而希望之途永远崎岖遥远。所有未来尽皆浑浊,所有流逝的肮脏却无比干净。你伫立窗口,一些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浮现脑海,看见窗外,星光的死亡是对元素的控诉。你身处荒谬的漩涡,把记忆的平淡奉作上帝的圣杯。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对现实的厌倦和对纯洁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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