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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雾中

作者: 齐鸣宇 来源:新概念作文网 日期:2018-09-14点击:
  
  1
 
  考研初试成绩公布的第二天,雾霾袭城,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像是随手就能筛出把沙子似的。
 
  这种天气不可能不让人郁闷。我站在窗前发呆了很久,直到袁胖子打来电话。他明显喝高了,用混沌不清的声音说,他不想活了。
 
  这是袁胖子第二次考研,考试前他跟我说,如果还考不上,就只能向父母低头认错,回老家工作。其实我也是第二次考研,但我依然耐下心来安慰他,我如果考不上连老家都没法回。
 
  袁胖子狠狠给我一拳:“你丫老家就在北京!”
 
  尽管袁胖子经常喝多,但寻死觅活还是头一遭,我觉得有必要去探望一下。这家伙跟另外五个考研党合租一个两室一厅,他的床铺在那个客厅、餐厅与厨房三位一体的厅里,还有个更惨的哥们儿在封闭式阳台里睡一张行军床。
 
  待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时,给我开门的就是那位行军床。屋里洋溢着刺鼻的酒气,行军床很无奈,说胖子把楼下超市所有酒精制品都买光了。我走进去,看见袁胖子穿着秋衣秋裤蹲在地上,手里攥着一瓶已经见底的料酒。
 
  “胖子,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考试失利不会决定你的一生。”我顿了一下,觉得这时候好像应该讲个励志故事,“咱们班体委大飞,去年也一样考研落榜,人家二话没说,扛起铺盖回了老家,不到半年就当上大型民企的副总了。”
 
  “因为他爸是董事长啊。”袁胖子眼神迷离地瞪着我,“再说我也没失利,我考了350,应该能进复试吧?”
 
  “操你大爷!”我一脚踢飞了他手里的酒瓶,“你耍我呢?!”
 
  “考上了有什么用,”袁胖子把酒瓶捡回来,紧紧搂在怀里,带着哭腔说,“莉莉要出国了,她说分手对我们彼此都好。”
 
  原来如此,袁胖子失恋了。我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一眼,这是我认识袁胖子后,他经历的第七次失恋,但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痛苦。
 
  这对我来说有些猝不及防。不过既然是来收拾烂摊子,我也没法追究人家的摊子究竟是怎么烂的,只得好人做到底,听他絮絮叨叨地追忆似水年华,并在他每一个撕心裂肺的节骨眼夺下他手里的料酒瓶。
 
  “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袁胖子双目失神地凝视前方,“57个小时后,我爱上了她。”
 
  这是袁胖子最招人烦的地方,尽管他外表土得掉渣,钟爱秋裤与白袜子混搭,却偏偏挚爱王家卫的电影,没事经常在屋里戴个墨镜,说起话来也磨磨唧唧。
 
  “陈羽莉是你的牙医,不离你近点儿没法给你看牙。”我没好气地说。
 
  去年刚毕业时,袁胖子智齿发炎,整个脑袋肿了一圈,差点儿戴不上学士帽。他连滚带爬地跑去校医院看病,结果爱上了在那里实习的医学院学生陈羽莉。
 
  “是啊,莉莉是牙医。那你说人家每天修理那么多张着的臭嘴,怎么就偏偏跟我坠入爱河?”
 
  我点头承认也有道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只有你每次去看病都捧着玫瑰花吧?”
 
  袁胖子没接我的话茬,自顾自地陷入回忆,说当时他为了增加和莉莉接触的机会,拔了智齿拔虎牙,拔完虎牙做整形,每天睡觉都梦见自己躺在治疗椅上,醒来发现自己一直张着嘴,口水流得到处都是。
 
  我不由仰天长叹,这胖子确实没浪费大学时代的公费医疗。
 
  袁胖子趁我不注意,自斟自饮了一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盯着我:“对了,你考得怎么样?”
 
  这原本是我生平最讨厌的问题。不过最近半年来,关于夏末的问题暂时超越了它。
 
  2
 
  我和夏末是在八月初分别的,没过两天就到了立秋时节。
 
  之所以分别,是因为夏末要去美国读研究生,而我却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小房间准备再次考研。夏末的第一份录取通知是大四寒假收到的,从那天起,到她坐上飞往美国的航班,整整过去了227天。我们即将天各一方的事实在这227天里从一个模糊的概念逐渐具象成很多清晰的数字:13个小时的航程、12个小时的时差、11000公里的直线距离、10位数字的电话号码等等。除了这些数字,还有很多我们没说出口却心知肚明的问题,比如我将很难真正了解她在异国的生活,我们都会认识很多新的朋友,还有我们的人生轨迹可能就此渐行渐远。
 
  其实自从认识夏末起,我就隐约知道分别的一天终将到来。我们是大三冬天认识的,我俩恰好进了同一位教授的实验室做科研。不过我们的目的有所不同,夏末是为了申请美国研究生积累科研经历,而我则是为了巴结教授,为将来考本校研究生做铺垫。我其实没有多少科研兴趣,只是不愿本科毕业就直接工作,彻底结束随心所欲的校园时代。我和夏末一起在实验室待了三个学期,她以第二和第三作者的身份发了两篇论文,而我的名字只在一位师兄的会议论文的致谢词里出现过,就是那种“×××对本文亦有贡献”。好在我混得足够久,教授对我有些印象,表示只要我能进复试并且表现得不太糟就尽量录取我。
 
  然而我在大四冬天的考研初试中一败涂地,以二十分的差距无缘复试。那时距离毕业只有半年时间,我想找工作也来不及,只有卧薪尝胆,准备来年再战。
 
  夏末对我考研的决定还算支持,她的想法是既然我之前没有做好出国准备,不如利用研究生打好基础,将来再申请美国大学的博士。其实这对我来说不啻为天方夜谭,我连英文文献都读不下去,用英文写论文更是痴人说梦一般。不过我没必要戳破夏末的幻想,毕竟我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感觉,分手怎么说都是件痛苦的事,而分别似乎还远在天边。
 
  可是不知不觉中,远在天边就成了近在眼前。
 
  分别时,很多想象中的凄凉景象完全没有出现,我们拥吻后挥手作别,夏末拉着箱子三步一回头地冲我和她父母招手。不过她娇小的身材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这是一场看似迅速的告别。
 
  那天傍晚,我搭夏末父母的车回家。她妈妈问我有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我吞吞吐吐地说目前只是全力准备考研,其他事情暂时还没有考虑。
 
  “在国内读个硕士打好基础,将来也可以去美国读博。”夏末爸爸握着方向盘,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路况。
 
  我咽了口唾液:“我也是这么想的。”
 
  车里安静了许久,我隐约听到夏末妈妈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班里毕业后继续考研的人只有我和袁胖子,其他人读研的读研,工作的工作,生活都走上正轨。我本以为可以不时找袁胖子喝酒聊天,却没想到他跟陈羽莉进展迅速,天天跟姑娘耗在一起,连值夜班时都要陪着,已经成为我校医疗系统的重大隐患。
 
  于是我只好一个人闷在家里看书,偶尔和夏末发发微信,等她空闲时视频聊天一会儿。她总是兴奋地讲着自己的新鲜事,还通过视频给我展示了恢弘气派的图书馆,窗明几净的教学楼,以及食品琳琅满目的自助食堂。
 
  “我真应该早点儿出来。这里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好,该清静时清静,该热闹时热闹,没什么污染,晚上在哪儿都能看到漫天繁星。”
 
  我想说多喝点儿酒一样哪里都能看见星星,不过我忍住了,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我应该高兴才是。
 
  实际上我却有些郁闷,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也许是我不太适应自己的生活吧。
 
  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日子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却突然出现了。
 
  一天下午,我因为和夏末通宵聊天所以还在昏睡,要不是被手机铃声吵醒,我说不好能睡到晚饭时间。
 
  来电话的人是王凡睿。
 
  他是我大学时的室友,毕业后去了上海的一家传媒公司工作,我俩以前关系不错,但毕业后因为离得远也没什么联系。这家伙最大特点就是热爱文艺片,当年经常跟袁胖子凑在一起看《春光乍泄》,这个男生宿舍的经典场景被同学们传来传去,最后的版本成了他俩搂在一起看GV。
 
  王凡睿说他下周二来北京出差,约我吃顿饭。
 
  “你记得学校东门旁边的天桥吧?就是上面有人办假证的那个。下周二上午十一点,咱们在天桥上碰面。”
 
  这种见面地点似乎有些奇怪,但我没太在意,毕竟王凡睿也算半个搞艺术的,说话办事没法按常理推断。
 
  我们见面那天,空气污染异常严重,我出门时已经十点多了,能见度依旧很低,像是一头扎进了芬兰浴室一般。
 
  我赶到天桥时,王凡睿还不见踪影。为了确定他不是隐藏在了雾中,我来来回回溜达了两趟,除了那个敬业的办证大妈外没见到任何人。等了二十分钟,这小子还是没露面,我只好给他打电话。
 
  “啊?你到了?”他居然很惊讶。
 
  我又仔细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
 
  “咱们不是约的十一点吗?”
 
  王凡睿的口气却充满迷惑:“你知道今天空气污染指数是多少吗?”
 
  “不知道,”我被问得有些懵,“挺严重的吧?”
 
  “附近的PM2。5实时浓度你心里有数吗?”
 
  我感觉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天气预报,你到底在哪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出门,这种天气的危害性你考虑过吗?”
 
  “时间地点都是你定的啊!”
 
  王凡睿理直气壮道:“你如果提前知道了污染情况,咱可以改时间啊。”
 
  我气得不行,但还是强压住心头怒火说:“到底还见不见面?”
 
  “哎,生什么气嘛。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然得见面。”
 
  王凡睿的话像是环绕立体声一般在我耳边响起,不知何时这家伙已经在我身后了。
 
  “我上周六给你打电话时就知道今天空气污染情况了。”王凡睿笑嘻嘻地把他的手机递过来,“你看,PM2。5浓度、空气污染指数、主要污染物、风力情况、人体生理指标,全在我的手机APP上,未来十天的情况我都有数。”
 
  我有些惊恐地盯着他:“你丫陷进什么传销组织了?”
 
  王凡睿很不满:“什么传销组织,这是我搞的创业项目,斯达阿噗(Start-Up),叫‘雾里看花’,刚推出安卓版本,iOS端也在跟进。”
 
  “看天气预报不就好了?”
 
  “这哪是一般天气预报能比的?我们引入了卫星遥感数据,结合BigData算法,污染情况可以精确到街道,可视化效果、用户友好程度、定制化服务都甩同类产品好几条街。现在雾霾这么严重,谁出门前不想查查污染情况。”王凡睿看我要开口,赶紧补了一句,“也就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不操心。”
 
  没等我反击,王凡睿就走到那个举着办证牌子还戴着白口罩的大妈旁边,客气地问:“大妈,您觉得这种雾霾天气对您影响大吗?”
 
  “我看对你影响挺大的。小伙子看仔细点儿,谁是你大妈啊?”
 
  一个粗犷的男低音把我俩吓了一跳,王凡睿连连道歉,拉着我落荒而逃。
 
  那天中午我们在学校旁边的烧烤店吃了顿饭。王凡睿大谈他的创业经,什么海归合伙人、种子轮融资、分布式算法、共享型经济之类的。我听得头昏脑眩,差点儿把昨天背的非公有制经济的作用都忘了。
 
  “怎么样兄弟,我打算把公司从上海搬到北京,要不要跟我一起干?”王凡睿撸着大腰子问道。
 
  我心里一惊,王凡睿本科时代的创业故事我依旧历历在目。那是大二下学期,王凡睿伙同他人开发了一款软件,可以让所有接入校园网络的用户在线分享电影资源。软件刚上线就一炮而红,王凡睿的名字瞬间传遍全校。我们宿舍的人都很感慨,没想到下一个扎克伯格居然就在我们身边诞生。袁胖子当时在校团委做助理,传来风声说学校对这款软件很重视,可能会帮助王凡睿申请市里的科技创新基金。我们宿舍的老钱在风投公司实习,跟我们讲这种项目获得千万级别的天使投资绝不是天方夜谭。
 
  我们翘首以盼王凡睿的飞黄腾达,并且就他下一步是依靠政府扶持,还是投身资本市场而设下奖金高达十个鸡腿的赌局。
 
  结果是一周之后,对王凡睿同学的处分公示出现在了学校官网的首页。
 
  袁胖子说王凡睿的软件虽然没有问题,但是很多男生都利用软件传播少儿不宜的电影,引起学校领导的不满。后来王凡睿为了保护他的合伙人,被叫到团委问话时坚称软件是他自己研发的,在同学间被传为佳话。
 
  王凡睿的经历让我对他的创业之路有些怀疑,但更重要的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创业人才。我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我这人没什么雄心壮志,不太适合搞创业吧。”
 
  “我们团队的两个程序员都走了。你编程水平不错,过来一起干呗,公司CTO非你莫属。”
 
  原来是个“万事俱备只欠程序员”的项目。我摇摇头说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
 
  王凡睿见我态度坚决,没再说什么,随便问了问我跟夏末的情况。临走前他叮嘱我,如果长远计议,我要么出国,要么跟女朋友分手,这样耗着对两个人都不好。
 
  类似的建议我听得多了,我嘴里当然会说早晚还是要出国,实际上,我连考研英语单词都没背下来几个,长时间在单词书的第一页徘徊,然而头一个单词就是令人气馁的Abandon(放弃)。
 
  对我来说,出国读书和创业一样遥远,好像不是真的做不了,但是又完全没有头绪。至于异地恋这件事,我也拿不准,有时我会觉得身心俱疲,但真的分开却还是舍不得。往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头疼欲裂,思考也戛然而止。
 
  第二天晚上,我给夏末讲了王凡睿的创业故事。她倒是挺感兴趣,说雾霾这么严重,王凡睿也算抓住了痛点,APP说不好能火起来。我心里呵呵冷笑,我并没有把王凡睿的程序员离他而去,以及他邀请我入伙的事告诉夏末。
 
  “但是预测再准也不能真的消除雾霾,我还是希望生活在空气更好的地方。”夏末叹息道,“可惜留在美国越来越难了,外国人找工作不容易,我们专业有个师兄毕业后用OPT(美国提供给国际学生毕业后的临时工作许可)工作了两年多,却一直拿不到工作签证,只好通过中介办了庇护身份。”
 
  我难以置信,追问道:“他受到什么迫害了?”
 
  “当然是假的啦,中介给做的材料,背熟之后去移民局抹几把眼泪就行。”
 
  “这也太丢人了吧。”
 
  夏末有点儿不高兴:“丢人?毕业之后用OPT身份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难道就不丢人了?人家办下来难民身份,一年后就能拿绿卡,找工作再也不受美国人排挤。”
 
  我不想再说什么,匆匆几句结束了对话。我早就感到和夏末聊天越来越难了,她的很多想法我都不懂,比如她一到美国就去参加当地教会活动,说是为了多认识些人,练练口语。到了后来,她又只参加华人教会的活动了,跟我聊天时天天把主挂在嘴边,我有时觉得她简直是个陌生人。
 
  虽然不认同夏末的想法,但我没法跟她争辩,想必在她看来,我活得挺窝囊吧,考不上研究生,住着屋里没厕所的房子,大口吸着雾霾,还嫌弃出国的人丢脸。真吵起来,我确信自己不是夏末的对手。何况我本来就没多少自信,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自负与自卑间徘徊,偶尔耍耍贫嘴,而经济情况比嘴还贫,简直是男朋友里的反面典型。
 
  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凌晨三点,却意外地跟王凡睿在微信上聊了几句。他正在熬夜学习Objective-C,看来是实在找不到程序员了,只能自学成才。
 
  “我搞创业跟当年的目的不一样,当时就想怎么出名,怎么赚钱,现在是真想做一番事业。如今污染这么严重,举国上下都忙活环保事业,我觉得把个人发展和社会需要结合在一起,应该能有所作为。”
 
  看来王凡睿当了CEO之后确实有进步,说话也像领导了。我随便发了几句玩笑话,告诉他这时候再吟两句诗会更为恰当。
 
  “我明白这些话听着像大话,但你想想国外成功的创业公司,哪个不是把握了时代的脉搏,为社会发展而服务?优步的口号是什么?为城市喝彩(CelebratingCities)!听着也像是吹牛皮,但优步的确提升了市民的出行体验,减少了碳排放量,为城市可持续发展做出了实打实的贡献,不知比那些开口股权闭口融资的创业公司高到哪里去了。”
 
  我有些惊讶,之前我没想过这些,优步对我来说不过是手机里的一张张折扣券而已。我酝酿着回复些什么,可是王凡睿的一条“晚安”却接踵而至。
 
  我攥着手机,陷入近似于无限黑暗的迷茫中。
 
  3
 
  入冬后,我跟夏末的联系越来越少,但是生活依旧按照美国时间进行,昼伏夜出的作息让我偶尔看到早餐摊都觉得新鲜。因为经济上捉襟见肘,我开始频繁回家蹭饭,父母看不惯我颓废的样子,让我实在不行就找找工作。每当这时,我就会结合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告诉他们考研复习就像对真理的追求,是一种波浪式的前进或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不可能一鼓作气完成。他俩被气得说不出话,干脆回到屋里看电视,把我扔在饭桌上混吃等死。
 
  我最后一次跟夏末视频时,她说圣诞节约了几个朋友去加州旅行,不会回国了。在此之前,我还隐隐期盼她能趁假期回来几天,我们或许还能找回以前的感觉。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生气,直接扣上了电脑。后来再打开电脑时,屏幕还卡在视频被挂断的页面,夏末的表情有些委屈,但眼神中的厌恶之情却更为明显。
 
  我的异地恋怕是到此为止了,而考研复习的进度却依旧踟蹰不前。我在十一月底终于做完了第一份模拟试题,对完答案后的心情比窗外的雾霾天气还要阴沉。我内心深处明白,过去的几个月完全是在混日子,如果继续下去,再考一次也是浪费时间。纠结了一个晚上后,我给之前带我做科研的教授写了份言辞恳切的邮件,问他实验室是否缺人帮忙。我觉得每天按时去实验室干活对复习专业课会有所帮助,晚上回家后全力准备基础科目,效率应该比闷在家里胡思乱想强多了。
 
  过了两天,教授回复说学院换了领导,对实验室的规范化要求提高了很多,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教职工,恐怕连学院的门禁卡都办不下来。不过教授表示他有一些数据清理的活儿可以交给我,他会从自己的科研经费里拿出一部分作为我的补贴。
 
  我全然没有想过赚钱的事,能有个助研的机会就谢天谢地了。然而拿到数据后,我才发现这个工作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不仅会占用很多复习时间,而且单纯的数据清理也不涉及多少专业知识。
 
  就这样,刚刚燃起的奋斗热情不觉间又减弱了不少,我每天随便写几行程序清理那些杂乱无章的数据,然后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做着各类模拟题,偶尔考出一个凑合的成绩还要喝点儿酒庆祝一番。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无意间看到夏末发的微博,是她跟朋友在旧金山渔人码头的合影。原来他们是两男两女出去玩的,我仔细地盯着照片里站在夏末旁边的男生,他们看上去倒没多亲密,但我依旧觉得不是滋味。我忍不住翻墙上了Facebook,在夏末的主页上四处寻找那个男生的踪迹。名义上我俩还是情侣啊,我愤愤不平地想着,就算有了新男友,也好歹打个招呼吧。
 
  夏末的页面上状态很多,回复的人也不少,可是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我们之间的距离远比我想象的要大,而我们分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仔细查看了所有给夏末留言的男生,每个人在我眼里都是一副伪君子的模样。
 
  睡前,我红着眼睛去厕所洗脸。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标准的失败者面孔,熟悉而又陌生。
 
  4
 
  原本应该在初试前完成数据清理工作,被我一拖再拖,直到考完试后第四天才勉强交差。教授对我的效率倒没太大不满,还问了问我考试情况,我说感觉还可以,有七八成把握进复试。
 
  教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给我布置了一些新的任务。
 
  新年夜,我一个人闷在家里,把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的电影《真爱至上》找了出来,边看边笑,笑到后来却有些想哭。
 
  我是在夏末的短信发过来将近一个小时后才看到的。当时我刚合上电脑,发现手机上有两条未读信息,每个都很重量级,一个来自于夏末,另一个则来自于教授。
 
  我毫不犹豫地先点开了夏末的短信。
 
  “我没有你的微信了,只好发短信给你。你后来给我发了很多微信好友请求,可是当初删除好友的人也是你,我感觉真挺糟的,也不想通过那些请求。咱们发展到今天的局面,彼此都有不对的地方,甚至当初明明知道未来选择不同,却还是在一起,也是一种幼稚吧。当然,我不会否认,也没法否认,咱们一起度过了不少难忘的时光,你大部分时间也都真心待我,这些我都很难忘掉。”
 
  读到这里,我没忍住掉了眼泪,尽管身边没有人,但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用袖子胡乱拭干泪水,继续读道:“我知道你对我的选择有不少看法,你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但是一切早就写在你脸上了。其实我远走他乡,也有很多不解和困惑,如果你能给我一些建议,我肯定会认真对待。然而你从没说过什么建设性的话,你对咱们的未来也总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我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为了我出国,就算你愿意,又能否真的做到。最初,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可能只是未知数,后来就成了一个个我自己吹出来的、每天不断萎缩的泡沫,我时不时想想它们,为了给自己一点儿坚持下去的理由,实际上却越想越绝望。我找不到理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也觉得没必要让你把时间耗在我身上。早一些分道扬镳,少些牵挂,对彼此都好。”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过于冗长的短信。但它好像又太短了,否则也不至于很快就被我反反复复地读了几十遍。
 
  尽管没有必要回复,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手机上打了很长的一段话,然后边读边删,直到一个字都不剩。时至今日,我依旧理不清自己的想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想学着那种世故的腔调,说些“Maybewecouldagreetodisagree”之类的话,再故作轻松地笑笑。可事实上,夏末短信给我带来的愤怒与羞惭却在胸中反复激荡着,而往日的回忆也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心头,我可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不知是笑给谁看。
 
  我点开被我扔在一边的教授信息,他居然约我元旦后去他办公室面谈。
 
  这两条短信折磨了我整整三天。我每天都在思考究竟该和夏末说些什么,又每天都想出新的说法来否定自己。至于教授找我谈话的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异想天开地猜测自己是不是被提前录取了,就算初试不过关也可以得到点招。
 
  然而后来的事实表明,年轻人就是容易想入非非。我之所以被叫去面谈,是因为之前清理数据时犯了个错误,一些应当剔除的极端值被保留了下来,导致计算出的回归模型漏洞百出。
 
  我不由得面红耳赤,本来工作就拖了很久,没想到还出现这么大纰漏。教授倒没有太多指责,只是让我把手头正在做的那份数据的工作思路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以防再出现问题。
 
  “你对将来的研究方向有什么想法吗?”
 
  核对完思路后,教授冷不丁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我完全没有准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好说请教授指点。
 
  “研究生跟本科生不同,你如果真考上了,必须更积极地思考和研究问题,照现在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教授把眼镜摘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按揉着眼角内侧,面露些许疲态,“其实无论做学问,还是别的行当,都是一样的道理。真想做出成绩,就要有清晰的目标和方法。跟你一届的王凡睿,毕业后自己搞科技创业,做灾害天气预警的软件。才半年多的时间,人家的项目已经上了央视新闻,前两天都跑回学院来招实习生了。”
 
  王凡睿创业的进展我倒有所耳闻,毕竟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跟我聊聊。他现在好像已经放弃说服我加入,只不过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倾诉的老朋友。教授的话还算给我留面子,不过我心里其实渐渐明白自己有多令人失望。
 
  从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我没有回家,而是在那个熟悉的校园里转了很久。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继续在这里求学与生活,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我往往会产生自己本应属于这里的错觉。可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我在温暖的洞穴里休憩了太久,然而凛冬已至,没人能一直舒适地活在地下里。
 
  5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我有些颓丧地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袁胖子约我在学校附近的韩国烤肉店吃饭。
 
  这不是一个吃烤肉的好日子,烟霾弥漫的天气让我对烧烤这件事不由得心生抵触。同时我也深感纳闷,怎么每次去找这胖子,空气污染都这么严重?
 
  本来我不想跟袁胖子吃饭,因为心情实在不怎么样。学校复试分数线刚刚公布,我以五分之差再次无缘复试。
 
  我跟袁胖子说用不着安慰我,出分那天我就心里大概有数了。
 
  “明白,不过我还有点儿别的事要说。如果有空就出来吧,见一次少一次了。”
 
  我大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面聊吧。”
 
  我胡思乱想了一路,琢磨难道胖子情深不寿,忽然得了什么绝症?然而到了餐厅,我见到的却是搂着陈羽莉的袁胖子,一张肥脸乐得开花。
 
  “我跟莉莉领证了,下个月办个小型婚礼,回头订好日子给你发请帖。”胖子喜滋滋地说。
 
  我被吓得不轻,要不是陈羽莉也一脸甜蜜,我肯定以为袁胖子失恋后心理变态,绑架了前女友逼婚。
 
  “你说见一次少一次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们七月份会一起去美国。莉莉在医学院读博,我可以拿到陪读签证,一边陪读一边申请学校,争取来年春天就能入学。”
 
  我惊得合不拢嘴:“你不参加复试了?”
 
  袁胖子轻抚着陈羽莉的发梢,摇摇头:“莉莉读博要好几年,我想尽量陪在她身边,我硕士毕业了可以先在那边工作,等莉莉毕业了我们再一起回来。”
 
  这两个人已经俨然杨过与小龙女的状态,我戳在旁边不像神雕倒像个傻鸟,只好斟满酒祝他们幸福。袁胖子的膀胱跟不上酒量,没喝几杯就往厕所跑,我跟陈羽莉相对而坐,没话找话地问她怎么答应跟胖子破镜重圆了。
 
  “当时我觉得既然决心出国深造,老袁又付出很多努力考研,两个人未来几年变数太多,还是各自发展为好。但老袁有一天突然约我出来,直接开车到了黑龙潭瀑布。他在瀑布下面撕了自己的初试成绩单,我拦都没拦住。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陈羽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娇羞。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陈羽莉瞪大了眼睛。
 
  “瞎猜的,哈哈,我也没少受老袁的文艺气息熏陶嘛。”
 
  我随便扯了几句,好像真把她骗了过去。
 
  袁胖子从厕所回来,脸不知何时已经成了猪肝色,唠唠叨叨地为初试成绩公布那天的事情道歉。他说自己光顾着情场失意,完全没顾及我知道成绩后七上八下的心情。
 
  “可以理解,我要是失恋了,准保你姓什么都记不住。再说我当时觉得自己那点儿分数也许还有戏,毕竟不见棺材不落泪。”
 
  袁胖子叹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你能别跟安慰绝症患者似的吗?”我有点儿无奈,“王凡睿创业的事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我在新闻上看的,听说刚拿了千万级别的天使投资。”袁胖子大概以为我想换个话题,所以说得格外起劲,“真没想到这小子能有今天。”
 
  “人家也是天道酬勤。”
 
  袁胖子忽然眼珠一转,吞吞吐吐地说:“哎,我觉得……要不你问问他的公司招不招人?其实吧,老朋友互相知根知底,一起合作也不错。”
 
  “我上周已经入职他的公司了,”我尽力作出一副自然的样子,“他们最近在招聘实习生,我就去应聘了,当场拿的offer。”
 
  “这样啊,”袁胖子很惊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给你实习生的职位,王凡睿知道吗?”
 
  我坦然道:“是我主动要求的。目前开放的只有实习生岗位,我又不是什么人才,从基层开始干也挺好。再说当时还不确定能否进复试,想着万一研究生录取了就利用入学前的时间做短期实习,如果分数线公布后发现彻底没戏了,就踏踏实实工作。”
 
  “你如果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袁胖子笑着举起杯子,“来,祝你在老同学的公司里平步青云!”
 
  “别光说没用的,你下一个我们APP刚上线的3。0版本,就是最大支持了。”
 
  袁胖子仰脖子一饮而尽:“没问题!现在就下。”
 
  到了后来,我们喝得都有点儿多,彼此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可惜没有多少会被对方在天明时想起。
 
  临走前,我凑在袁胖子耳边说,希望莉莉是他用《春光乍泄》台词骗的最后一个姑娘。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走在PM2。5超标的街上,像我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一样摇摇晃晃,与夜半时分的城市共同吞云吐雾,同所有失眠的人一起愁云密布。我边走边打开手机里的“雾里看花”,说实话,哪怕我没有加入王凡睿的团队,也会真的喜欢上这个APP。
 
  “雾里看花”的3。0版本将空气污染状况与AR技术结合,APP里的北京俨然末日降临一般,各种骷髅标识随处可见,作为身边空气污染物的提醒。玩家走到污染严重的街道,界面会弹出“戴上口罩”或者“尽量绕行”的标识,同时玩家的生命值也会下降。每个公交、地铁站点以及公共自行车网点都是补给站,通过扫描站牌可以提升生命值。如果行走时看见垃圾,通过APP拍摄自己捡垃圾的五秒钟视频,提交后经过审核,生命值也会相应增加。
 
  自从新版本上线之后,每天走路时我都会玩得不亦乐乎,在遍布骷髅与红叉标识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寻找地上的废物与垃圾。偶尔抬起头,乌黑的夜幕死气沉沉,仿佛吸纳了整个城市的污秽与肮脏,也可能不过是我脑海里近似无限黑暗的迷茫。希望有一天,无论是我,抑或这座城市,都能有机会感慨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每当玩家的生命值增加,APP都会弹出一条提示语:
 
  “口罩无法换呼吸,绕行不会换天明。与其他乡灵魂换稻米,何妨今朝雾霾换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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